第30章

憶妙跟着松枝再次走進毓秀宮。比之上一次的茫然,這次在松枝出現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所為何事。

徑直走向主殿,原本隐隐約約的熏香漸漸清晰起來,等進了屋,又辨出被熏香蓋過的一絲絲藥味。

“娘娘,憶妙姐姐到了。”松枝出聲。

憶妙看了眼繼續往前走的人,只一眼,垂眸,福身請安,“見過慧妃娘娘。”

白月心見到憶妙,眼裏多了一分神采,走上前,“快免禮吧。”

“謝娘娘。”

憶妙起身,不經意地擡眼,一驚。

面前的人脖子上纏着一層白紗,此刻有右邊松松滑下幾分,露出白紗下的傷痕。

那青紫色淤青格外紮眼。

憶妙不自主回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那晚,皇上半夜心症發作,大發雷霆。以往一向不讓人近身,這次卻主動找慧妃娘娘。所有人就跟看到曙光似的,派人把人請過去了。人進去,裏面沒有再傳出東西摔碎的聲音,隐約幾句對話過後,便歸于安靜。

面面相觑之後,衆人難掩欣喜。

她木愣愣地站在門口。

直到陳公公上前去關殿門才回過神來,上前幫忙,卻在靠近之後發覺不對勁。

裏面傳來輕微的聲響,像是掙紮的聲音。

當她跟陳公公小心往裏看的時候,卻見皇上一只手掐着慧妃的脖子,力道之大,身下的人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只剩腿亂蹬的時候發出沉悶的聲響。最後慧妃幾乎是在生死一線之間撿回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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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件事,明明已經到了春天,宮裏的氣氛這幾天卻冷得叫人仿佛回到了寒冬臘月。

還未正式選秀女,但是王府裏之前只有一位側妃,皇上登基之後,後宮也添了人,只是皇上從不進後宮,平日裏不是在禦書房就是在華清宮,唯獨對慧妃還算和善。

而這次心症發作,連平日算是最親近的人也險些殺了。

太後震怒,不過除了讓太醫好生照料皇上的身體之外,也沒有再多說什麽。

猶記得,當時慧妃被扶走的時候,脖子上隐約有痕跡,如果一看,說是死裏逃生也不為過。

憶妙回神,道:“不知娘娘今日叫奴婢過來,有何吩咐?”

白月心殷切地看着憶妙,“憶妙,你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年,可知道皇上有什麽禁忌?”

“禁忌?”憶妙茫然。

片刻搖頭,“奴婢不知娘娘是說什麽。”

聽到這句話,白月心不由得回憶起那天。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前一刻還對她溫情款款的人,為什麽突然之間想要至她于死地。

縱使不願意承認,但是那個時候,他是真的想要殺了她。

一回想起他看自己的那個眼神,白月心身體止不住顫了顫,深吸一口氣,“那皇上最近還有畫過畫嗎?還是只有背影嗎?”

“……是。”

“沒有正面?”不放心再次确認。

“是。”

“那為什麽皇上會看着我的臉,就……”白月心突然說不下去了。

又道:“你再好好想想,最近皇上有沒有什麽異常?”

憶妙沉默一會兒,“沒有。”

“或者皇上最近有沒有說過冷?”

若說是她說錯了什麽的話,那天就只有他問她還冷不冷的時候,她答了一句不冷。

“沒有。”

見憶妙一問三不知,白月心不免着急。

明明她進去的時候還好好的人,突然之間就要對她痛下殺手,必有緣由,而憶妙跟在他身邊那麽久,怎麽可能不知道?

語調冷了一分,“憶妙,太後于你有救命之恩。皇上如今這般,太後只怕也是日日寝食難安。再說,皇上待你如何,你自己心裏最清楚,你難道忍心就這樣看着?”

憶妙跪下,“回娘娘的話,奴婢确實不知道。娘娘就是打死奴婢,奴婢還是不知道。”

白月心被她噎了個結實,她現在是禦前的人,哪能說動就動。

僵持片刻,白月心想到以後,語氣又緩和下來,将人扶起來,“我說過,我們好歹也是有過一段主仆緣分的,說什麽死不死。你想不起來沒關系,不過如果你有想到什麽,一定跟我說,不管是什麽。”

憶妙應是。

“好了,我也不敢耽擱你太久,免得皇上找你,你先回去吧。”

憶妙告退,退出去。

松枝将她送到毓秀宮門口,寒暄兩句才折身回去。

憶妙看着松枝的背影。

那身翠色的衣裙,叫她恍惚想起流螢。

她當時被送出府的時候,王妃那般堅持,她原以為是王妃交代了她什麽事情要做,可是後來王妃走了,流螢也找不到了。後來聽說有人跳河,正巧那段時間連日大雨,最後連個屍首都沒有撈到。

憶妙輕嘆一口氣,轉身準備回禦書房。

沒走幾步,就見這段日子一直跟着自己在禦前伺候的雲珠快步朝自己過來,還沒有走近,遠遠就叫,“姐姐。”

聲音透着急切。

憶妙見狀覺得不對勁,眉心一蹙,趕緊迎上去,“怎麽了?”

“陳公公讓你趕緊回去。”

“可是皇上心症又犯了?”

雲珠搖搖頭,“不是。”

喘了口氣,“晉王殿下今日進宮,帶着幾位大人跟皇上一直在禦書房議事,到這會兒了午膳都還沒有用,永壽宮的嬷嬷剛剛又過來問。”

聽到這兒,憶妙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皇上的心症久久不愈,滿朝上下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加上皇上又是忙起來連飯都顧不上的性子,太後怕出什麽岔子,幾乎是天天都會派人過來問。最開始的時候還會說兩句,強行讓人吃飯休息,不過自從前幾日慧妃的事情過後,便只派人過來。

“應當是有什麽要緊事。我們先回去,把午膳都備好,等皇上跟晉王殿下和諸位大人議完事,就送進去。”

雲珠點點頭,“嗯。”

而後又忍不住小聲嘀咕,“現在來了禦前伺候,才知道皇上不好當啊,這忙起來連吃飯都顧不上。”

忽然想起什麽,扭頭問憶妙,“姐姐,皇上以前也是這樣嗎?還是因為心症的緣故?”

這無心的一句話,憶妙卻猛地像是什麽打中,驀然停下腳步。

以前?

以前,當皇上還是楚王殿下的時候,在王妃還沒有進府之前,王府的下人并不多。常年帶兵在外,待在王府裏的時間比較短,對府裏的下人,只要不犯錯,都還算寬厚。

只有一個禁忌,只要碰,輕則被趕出王府,重則喪命。

這個禁忌就是人在書房的時候,沒有吩咐,誰都不能去打擾。

那個時候,議事還有處理公務都在書房,除此之外,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把自己關在書房。

所以只要有人進王府,王管家最先叮囑的就是這一條,那個時候,王府上下沒有人逾越半步。

直到王妃進府。

第一次……

她隐約記得好像是王妃剛進府不久,那天殿下從宮裏回去,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一天都沒有吃東西。

對于其他人來說,這樣的情況都已經習慣了。但是王妃等到晚上,等不住了,不顧勸阻,帶着她跟流螢去了書房。只不過,只是讓她們等在院子裏,自己一個人進去。

門一推開,就聽到裏面的人呵斥的聲音,讓人出去。

平時,只要聽到這句,就沒有人敢再上前半步了。

誰知門口安靜了一會兒,人繼續往裏走,沒有聽到下一句話,屋子裏傳出一聲悶響,然後有什麽東西摔碎了。

等她跟流螢覺得不對勁什麽都顧不上沖進去的時候,看到是殿下捂着王妃的額頭,臉上是從未見過的驚恐,怒喝,“叫太醫!”

定神之後,才發現那張巴掌大的臉上全是血。

可是受了傷的人卻一點不在意,反而拉着面前人的手,說了一句——

“天淩,你不要害怕,不管發生什麽事,我會陪着你的。”

因為那次,王妃額角留了疤,一直沒有消掉。

她突然明白了,不是有什麽禁忌,皇上是在找那道疤。

憶妙忽然覺得心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頭,叫人喘不過氣。

在外人眼中,那個戰功赫赫的楚王殿下,或許并不是像人們想象中的那樣刀槍不入。

而第一個發現的人……

卻已經不在了。

猛地想起來這件事,就像是找到了線頭,很多很多事忽然豁然開朗。

戰場上都是九死一生,皇上身上有不少舊傷,加上一忙起來,吃飯休息都顧不上,太醫幾乎是每隔幾天就要去王府裏一趟。

後來王妃進府,太醫來王府的次數更多了,但是去書房的次數卻少了。不管遇到什麽事,到了該吃飯休息的時候,總有人,哪怕用盡所有無理取鬧的方式也會讓人乖乖吃飯睡覺。

而這一切卻成為別人眼中的笑柄。

可她從來沒有跟人辯駁一句,也沒有為自己解釋過一句。

或許,就算辯駁解釋只會招來更多誤解跟嘲諷。

憶妙眼眶泛熱。

她自以為自己聰明,卻連這個都沒有看透,大概就是突然日子太安逸,叫人迷了眼。一直覺得她是孩子性格,現在看來她或許才是活得最通透潇灑的那一個人。

如果她還活着,如果還活着……

“姐姐?”

見她站着不說話,雲珠出聲叫她,“怎麽了?”

憶妙猛回神,“……沒什麽,走吧。”

“嗯。”

禦書房。

陳公公躬身走到站在窗邊的人身邊,小聲開口,“皇上……”

話剛出口,卻被打斷。

“今天是春祭?”

到嘴邊的話咽回去,“回皇上的話,今日是春祭的第一天。”

上京城每年都會有春祭,為期三天,最開始是祈求新的一年風調雨順,後來因為西域的商人一般在這個時候來上京的多,會格外熱鬧。所以到了這一天,白天人們去寺廟燒香拜佛,等到晚上就跟乞巧,上元一樣熱鬧。

陳公公說完,也沒有弄明白這句話的用意,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

小龍潭,是橫穿上京城的洛水河出城之後必經之地。

小龍潭四周是山,雖然離上京城不遠,但是卻格外安靜,河水到了這裏,幾乎看不見流動。

平靜的水面上飄着一葉扁舟,船上用一根竹竿支着一只燈籠,朦朦光暈照亮小小的一只船。

船頭趴着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眼巴巴地看着河水入潭的方向。

“姐,今天是春祭嗎?怎麽都這時候了,還有沒有人放燈?”聲音帶着一絲不高興,回頭看向船尾站着的少女。

少女也納悶,不過嘴裏卻說,“急什麽急?等着!”

男孩撇撇嘴,小聲嘟囔,“母老虎。”

“你別以為我沒有聽見你在說什麽。”

男孩坐起來,“要不是我陪着你,你一個人,這裏黑黢黢的,要是出現個什麽,連個幫你的人都沒有。”

“你那是陪我嗎?撈燈的錢你不要了呗?”

“诶,我可以沒說!”

“哼。”少女哼了聲,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了眼男孩。

男孩有些窘迫,趕緊将話題岔開,“照理說,春祭第一天放燈的人是最多的,可是今天都這個時候了,竟然一個都沒有,難道是因為上元都放完了?”

“怎麽可能?”

“那今天這是怎麽回事?”

少女說不出來緣由,“都說讓你等着了。”

又被兇了,“……我就問問!”

“早知道就不帶你來了。”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正兇,忽然男孩驚喜出聲,“燈!”

齊齊看過去,只見一盞花燈被緩緩流動的河水送進潭中,中間一豆燈火輕輕搖晃。

船劃過去,到了近處。

“咦,姐,你看這個燈長得好奇怪,我還沒有見過。”

“能有什麽奇怪的,無非就是哪幾種……”

“那你說說這是什麽?”

男孩把水裏的燈撈起來,遞過去,少女看着他手裏的東西,一下也啞了。

見她答不上來,男孩哈哈大笑。

“不許笑!”少女氣惱,“再笑我把你扔下去!”

男孩收聲,把手裏的燈,轉來轉去地看,“姐,你看這個像不像個梨?”

“我看你像個梨!哪有人做梨燈的?”

“那你說這不是梨是什麽?”

“而且,好奇怪,這燈上,竟然什麽都沒有寫。”男孩嘟囔。

“我看看。”少女把燈接過去,“真的什麽都沒有寫。”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那個人放的!”

“哪個人?”

“就是去年上元節,我們不是撈到一盞燈嗎?上面就寫了一個字,梨,你誇人家的字寫得好來着!要不是一看就是寫的心上人的名字,我看你都差點拿着那盞燈準備嫁給那個寫字的人了!”

“你!”少女作勢要打,小船一陣搖晃。

男孩趕緊抱頭趴下,卻看到她身後的景象之後,驚了,“姐……”

長大了嘴巴,擡手指向她身後。

少女将信将疑地回頭,卻在看清的剎那,愣住。

無數的梨燈從上游而來,點點燈光将這一方天地都點亮,綴在潭水之上,璀璨如九天銀河。

長平街上的那棵姻緣樹,每逢節日最是熱鬧,扔紅綢的,放花燈的,絡繹不絕,不過今日卻靜悄悄的。

河邊只站着兩個人,河岸上全是梨燈。

除了許久之前的一段對話,再沒有人開過口。

——“公子,買花燈嗎?我這兒的燈可是最全的!”

“梨燈。”

“梨燈?”

“一盞我以十倍的價錢買,做多少我要多少。”

“公子倒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喜歡梨燈的人,想必是跟心中思念的人有關系吧。”

“……也許有吧。”

侍衛将人全攔在長平街之外,這裏的夜,很靜。

“姐姐!”乍然響起一個聲音,吓得憶妙差點摔了手裏的茶盞。

一擡頭,見雲珠急急忙忙從外面跑進來,

“什麽事,這麽慌慌張張的?”憶妙板着臉問。

雲珠喜笑顏開,帶着一絲讨好一絲求饒地挽住憶妙的胳膊,“我剛剛聽說了一件事。”

憶妙見她如此高興,緩了臉色,“說說看,什麽事叫你這麽高興?”

“我剛剛聽到皇上在跟晉王殿下說,下月初要巡幸江南。”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19-11-29 23:50:37~2019-12-02 01:00:5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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