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禦書房。
沁寧遠遠看到憶妙站在外面,低着頭,一動不動。
走近之後,沁寧輕聲叫她,“憶妙?”
憶妙聞聲擡頭,“見過長公主。”
沁寧眉輕蹙,“你怎麽不在裏面伺候着?”
忽而心頭閃過一絲不安,“皇兄又犯病了嗎?”
憶妙看着沁寧,眼底閃過一絲愧疚,搖搖頭,“……沒有。”
沒有犯病?
沁寧覺得有些奇怪,沒再多問,拎起裙擺邁上臺階。
“皇兄?”
人未到聲先至,沁寧邁進書房,憶妙說人沒有犯病,心裏松口氣,聲音也不由輕快許多,不過進門之後看到站在書案旁正在磨墨的人之後,臉上的笑登時垮了大半。
白月心放下手裏的禦墨,福身,“長公主。”
沁寧站在門口,從頭到腳将人打量一遍,哼笑出聲,“慧妃這身衣服真是好看,就是覺得好眼熟,好像也見誰穿過。”
白月心臉色微僵,準備好的說辭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眼尾餘光發現站在書案之後的人擡眼看過來,喉間一緊,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蕭天淩擱下筆,問沁寧,“今天怎麽會過來?”
沁寧目光從白月心身上移開,道:“前兩天聽陳公公說你胃口不好,本來昨天就想過來的,結果被母後抓住抄佛經,今天才終于逃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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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鋒一轉,“誰知道,皇兄你已經有佳人相伴了呢。”
聲音帶着一絲揶揄,落在“佳人”身上的目光卻冷得能掉出冰碴子。
白月心後背挺得筆直,眼簾微垂,避開沁寧的目光,“臣妾也是聽說皇上胃口不佳,所以送點東西過來。”
“哦,是嘛。那看來慧妃送來的東西應該很合皇兄的胃口。”
沁寧看着兩個人,站得那麽近。
轉頭看到放在桌上的碗,“讓我看看慧妃究竟送了什麽好吃的。”
上前兩步,看清了碗裏的東西,沁寧像是被人當頭敲了一悶棍,驀然愣住。
一碗馄饨,只剩一兩個,可見胃口之好。
馄饨……
難怪。
沁寧忽然覺得喘不上氣。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一個人,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悲涼。
都說皇兄忘了阿梨,可他明明一直在找她。他記得她喜歡穿的衣服,記得她喜歡吃的東西,記得她生在夏天,記得她喜歡看焰火,記得關于她的一切。卻偏偏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的樣子。
只要他去回憶,就會心症發作。
而每次心症發作的時候,都生不如死。
可是沒有人看到他的痛苦,那些人只當這個一個可以趁虛而入的絕佳機會。
自從繼位,禦書房有時候連她都進不來,就算進來,每次也只是坐一會兒,便會被攆走,更不要說是白月心。
可是今天,這個人卻可以待在這兒陪他吃飯,看他寫字作畫,幫他端茶磨墨。
而這些原本該是屬于另一個人的。
沁寧背對着書案那邊站着,連頭也不敢回,拼盡全力才忍住了眼裏洶湧的淚意,聲音甚至帶着一點笑意。
“皇兄……馄饨好吃嗎?”
蕭天淩提起筆,“你想吃就讓禦膳房做。”
“……這原來是禦膳房做的嗎?我還以為是慧妃做的呢?”
怕沁寧又說出什麽對自己不利的話來,白月心忙接話,“這是臣妾做的,不過肯定是比不上禦膳房做的好吃,長公主若是想吃,臣妾一會兒就回去做好給長公主送過去好了。”
沁寧深吸一口氣,“我看慧妃做的肯定比禦膳房做得好吃,不然皇兄不會這樣喜歡。能做出這麽好吃的東西,慧妃肯定在廚藝上下了不少功夫吧。最開始學的時候,切菜切得滿手都是傷,手指纏着紗布纏得跟粽子似的,但是每次自己做出來的東西只要有人吃了,哪怕那個人可能只吃了一口,一小口,也開心得跟什麽似的……”
沁寧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喉間像是被潑了蠟油,發不出來聲,卻是火燒火燎的痛。
“啪”一聲輕響。
有人手裏的筆掉到面前的畫卷上,那個畫了半天的背影上,暈開一團難看的墨跡。
“皇上?”見人捂着心口彎下腰,白月心驚呼出聲。
沁寧猛地回頭,見勢不對,這樣的症狀太熟悉了,熟悉得叫人懼怕。
“皇兄!”
候在外面的陳公公跟憶妙聞聲都沖了進來。
“快傳太醫!”沁寧疾呼。
“皇上?”白月心小心伸手,卻被一把推開。
手在書案邊的人擡頭,一雙眼猩紅,“滾!”
“統統給我滾出去!”
一把掀翻了書案,東西摔了一地。
面對心症發作的蕭天淩,沒有一個人敢留在屋子裏。
禦書房外宮女太監還有匆匆趕來的太醫跪了一地,裏面傳來全是東西摔碎在地的聲音。
看着滿地狼藉,蕭天淩一臉木然,不管他怎麽做,心口的痛都不會緩解半分。
腦子裏全是一個人舉着受傷的手,叫他的名字。
那個聲音那麽那麽熟悉,心底裏有個名字呼之欲出,可是他卻怎麽都想不起來是誰。
他想不起來。
那些畫面每閃過一次,心口就像是被人多插了一刀,洞穿整個胸膛。可是除了痛的時候,他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心。
他的心就好像是被人挖出來扔在了什麽地方,那裏仿佛有一個大洞,冷風直往裏灌,怎麽都填不滿。
踉跄往前走,手背上不知道被什麽劃破,殷紅的血順着指間滴落,一路蔓延。
人卻毫無知覺。
禦書房內外歸于沉寂。
宮燈搖晃,發出黯淡的光。
“寒水,再點一盞燈。”坐在床邊的一身月白錦服的人出聲吩咐,溫潤如玉的聲音,此刻也透着一絲緊張。
“是,少爺。”候在床邊的小厮應聲。
片刻後,屋子裏一下亮堂不少,銀針在燈光下泛出絲絲冷光。
屋外小雨連綿,屋子裏卻像是蒸籠上的屜,悶熱得厲害。
随着一聲一聲簡潔的吩咐,銀針,帕子,水盆一件一件送上前,丫鬟小厮進進出出。
直到夜半更深才終于平靜下來。
“少爺,這毒拔完了,您去休息會兒吧,我在這兒守着。”
床邊的人沒有動,“不必。”
見狀,小厮沒有再勸。
深知今晚是關鍵,熬過今晚,這人便沒有大礙,如果熬不過……
那就是香消玉殒。
小厮看了眼床上的人,雖然面無血色,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即使在江南,也少見長得如此好看的人。
忍不住道:“這姑娘是福大命大,在紅河灘那種地方都能活下來。又剛好,我們那日去那邊采藥。不然就算還有一口氣,在那荒郊野嶺,到處都是豺狼虎豹,怕是最後連骨頭都不剩。”
坐着的人靜靜看着那張陷入昏迷的臉,緩緩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緣分。”
又道:“一直以為兩生花只是傳說,卻沒有想到竟然在她身上找到。只不過她吃第二顆藥的時間晚了,雖然人醒過來,但是毒卻積在身體裏,現在加上內傷,雪上加霜。”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姑娘一定能挺過來。少爺你不是說,熬過今晚,她不出半月就能醒嗎?到時候正是江南風光最好的時候……
話音未落——
“嗯……”床上的人輕哼出聲,眉心緊擰,似乎很難受。
有人攬袖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燒得滾燙。
比預料中得還要嚴重。
床上的人抖厲害,又一床被子加上去。
沒有絲毫好轉。
“寒水,去把那串小葉紫檀拿過來!”
“哦哦。”
撩開被子一角,把手串放在她手心裏,連帶着手串握住了那只手。
“你從紅河灘死裏逃生,手裏一直握着這個手串,我想這個東西對你來說一定很重要,應當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給你的。如果你還想去見那個人,就不要放棄。千萬,不要放棄。”
夜深人靜,夾道裏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從毓秀宮出來,徑直往華清宮去。
一進宮門,陳公公立馬迎了上來。
“慧妃娘娘,您趕緊去看看皇上吧。”
“皇上怎麽了?”
“皇上今晚心症突然發作,比以往都要嚴重。”
白月心看到有屍首被擡走,腳步一僵,“那太醫呢?”
陳公公哭着臉,“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道,皇上只要一犯心症,就不讓人近身,更不要說太醫。”
又忙接着道:“但是今日不同,皇上說要見娘娘,到處找。娘娘趕緊進去看看吧,這樣痛下去,鐵打的人都扛不住啊。”
白月心原本的猶豫,在聽到說是皇上主動要見她,被随之而來的欣喜替代。
白月心走進華清宮,裏面滿地狼藉,縱使做好了準備,見到這幅場景還是微微愣了一下,緩神片刻,再往前走幾步,看到坐在軟塌上的人——
他一身黑色龍袍,衣襟敞開,露出白皙分明的鎖骨。光着腳,頭發淩亂披散,衣服的金繡蒼龍張牙舞爪,一雙眼血紅,像極了夜裏的鬼魅。
白月心不由止步。
半晌,喉間輕咽,“皇上……”
聽到她的聲音,他擡頭看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冷冷蹦出兩個字,“過來。”
白月心一瞬遲疑,最後還是走了過去。
到面前——
“衣服脫了。”
白月心一愣,猛擡眼。
他看着她,完全沒有打算再說第二遍的意思,白月心什麽都沒有多問,脫掉外衣,手還沒有碰到中衣。
“去床上躺着。”
白月心目光輕輕一閃,停下動作,走到床邊,躺下。
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麽,身體僵硬得像石塊一樣,躺着一動不敢動。或者她知道,只是那個知道依舊叫她身體僵硬,雙手拽緊了被子。
寝殿裏響起一陣腳步聲,很悶,很輕,是光腳踩在地上的聲音。
白月心小心翼翼扭頭,卻只見眼前一道身影一閃,身邊空出來的地方,一個人側身躺下。
好聞的龍涎香瞬間将她包裹。
在她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伸手摟着她的腰,是從未有過的親近。
白月心只覺得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了。
随即聽到他柔聲問:“還冷嗎?”
“……不冷。”白月心茫然,只依着他的話說。
蕭天淩把懷裏的人抱得很緊。
他做了個夢,夢裏她一直在喊冷,可是當他從夢中驚醒,卻發現身邊空無一人。
手臂幾乎想要勒緊懷裏的人的身體裏,以此來平複心口痙攣般的抽痛。
白月心被勒得很痛,卻沒有出聲。
許久之後,身邊響起一陣窸窣聲。
蕭天淩手肘撐在身前,稍微擡起上半身,将她護在自己懷裏。
手指輕輕幫她撩開有些淩亂的額發。
格外溫情。
最後他的目光停在她的額角,指腹輕輕摩挲。
白月心沒有察覺眼前人一點一點沉下去的眸色,只癡迷地仰視着他。
她等這一刻真的等得太久太久了,她多希望這一刻能永遠永遠不要結……
“嗯!”
脖子被人驀然掐住,思緒戛然而止。
那因詫異跟恐懼而擴張的瞳孔裏映出一張盛怒的臉,“你、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