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陣輕微窸窣聲。等齊太醫包紮好傷口之後,陳公公小心翼翼幫坐在椅子上的人把衣服穿好。

齊鳴退後一步道:“皇上這傷口不淺,不過萬幸沒有傷及筋骨。最近幾日要小心,不可用力,傷口也不能沾水。”

“此事不得聲張。”

“微臣遵命。”

“下去吧。”蕭天淩道。

“微臣告退。”

齊鳴轉身離開,一直站在旁邊的蕭天琅上前,愁眉不展,“皇兄,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昨天突然心症發作,當時阿梨就坐在廊道裏,兩邊就隔着一個過道,他一時情急,帶白月心離開,後來又跟太後周旋,發生了什麽事,一概不知。今早過來,一進門看到的就是他整個胸口被血染紅。

蕭天淩沒有說話。

蕭天琅只好又問:“我聽說林驚塵走了?”

這回對面的人還是沒有回答,不過蕭天琅卻讀懂了他的默認。

在猜到原委的瞬間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

林驚塵對于現在的阿梨來說,意義非同一般。昨天在廊道裏,她一次一次看向出去的方向,即使什麽都沒有說,可是眼神動作卻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當時幾度慶幸,幸好站在那裏的人是他,而不是此刻眼前的人。而現在人如此突然地離開了,怕是會适得其反。

“皇兄,我知道你是太在乎阿梨。可是,她現在忘了一切,比起這淮州城裏的人,我們對于她來說其實更陌生。”

蕭天琅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

在他心裏,她越重要,就越不可能放手。可越不放手,只會招來她心裏更多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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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讨好、忍耐,所有小心翼翼的付出,能得到的只會是比刀劍還傷人的東西。

蕭天琅輕輕嘆氣。

兩個人纏成了一道死結,唯一能解開的契機,也許只能等到有一天她能想起來。

“那昨天心症……”蕭天琅轉而說起另一件事。

原本以為他已經想起一切之後就不會再發作了。

蕭天淩問:“上京的信到了嗎?”

不知道他為什麽忽然轉到這上面,蕭天琅如實答,“到了,昨天晚上到的。”

繼續道:“不出皇兄所料,白敏最近跟王照接觸甚密。”

“倒是父女同心。”蕭天淩說。

聽到一絲端倪,“皇兄的意思是?”

蕭天淩站起來,“昨天慧妃說她的小名裏有個梨字。”

蕭天琅一瞬驚詫。

以前只是穿衣打扮上有意照着學,現在竟然直接想要取而代之了。

腦子裏冒出兩個字:太後。

“皇兄如何看?慧妃雖然聰明,但是從小養在深閨,性子軟,不像是會想出這種法子的人。不然太後當初也不會讓她嫁進楚王府當側妃。”

雖然沒有擺在明面上說,但是他們心裏清楚,白月心就是太後放在楚王府的一顆棋子。眼見楚王府羽翼漸豐,加上二哥的事情,太後斷然不會讓楚王府自在。

“別忘了,她是白敏的女兒。”蕭天淩淡淡道。

一聽這話,蕭天琅先是沉默,随即自嘲輕笑。

放眼全朝,有誰能比這位白大人更懂得趨利避害?不然,太後又何故繞這麽大一個圈子來拉攏?

只是白月心,不知道是該說她太聰明還是太不聰明。太後選她是另有打算,白敏送她進楚王府是為了長子的仕途。若是真到了兵戎相見的那天,她唯一的一線生機是在華清宮。

但如果不是這樣的性格,太後也不可能選中她。白家都不止一個女兒,更別說上京城那麽多勳貴之家。

似乎看出他在想什麽,蕭天淩說:“只要說一句心症發作,就沒有人敢輕易進來。你還記得我們從玉州凱旋那天,沁寧說過的話嗎?”

蕭天琅一怔,随即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一驚,“沁寧說是白月心說阿梨身患疫症……”

後面的話,蕭天琅突然說不下去了。

重病,一般人不敢在近旁伺候,最後悄無聲息地離世。

後脊隐隐發寒,“皇兄的意思是他們現在……”

蕭天淩目光深沉,“我在林州受傷,醒來之後唯獨忘了一個人。先帝駕崩之後,有一批人離宮辭官,我查過了,當時給我治病的三個太醫都在其列。”

自從想起來一切之後,他便一直在想,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失憶。

而昨日林驚塵說她中過一種極為罕見的毒,心底某個被迷霧團團圍住的地方漸漸清明。

蕭天琅愕然。

這一年多時間發生太多事,尤其是他身負重傷的消息從林州傳來的時候,幾乎是方寸大亂。當時宮中情況瞬息萬變,無數雙眼睛盯着,他四處奔忙,深怕多年籌謀,功虧一篑。後來送齊鳴進太醫院的時候,人都還在,再往後駕崩,登基,一件接一件,便也無暇顧及這些事。

如果真如他們所想,那這件事就沒有這麽簡單了。

不等蕭天淩吩咐,蕭天琅主動道:“皇兄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查清楚。”

“這事不急,我要你去查另外一件事。”

“什麽事?”

蕭天琅不解。

還有什麽事能比這件事還重要?

“晏梨中過一種叫兩生花的毒,查一下從哪兒能找到。”

蕭天琅驚而出聲,“中毒?”

蕭天淩身體緊繃一分,眼底有情緒湧動,把昨天林驚塵告訴他的是說了。

蕭天琅聽完,神色不太好看。

當初他們便知道事情不對,只是毫無頭緒,無從查起,以至于他一度意志消沉。再後來林州出事,這件事便擱置下來了。

“這件事交給我。”

“嗯。”

“給晏煦的信送出去了嗎?”

“皇兄放心,已經安全送出去了。”蕭天琅答。

一頓,有些猶豫,“不過如果晏煦如果知道阿梨還活着,阿梨現在又什麽都不記得了,要是他要帶她回漠北呢?”

蕭天淩轉過身,因為受傷,左手無力垂在身側,久久沒有說話。

那夜大雨之後,涼爽了一天,再之後,暑氣鋪天蓋地,仿佛一天之間,便從初夏到了盛夏。

房間裏放着冰,窗戶都開着,偶爾一陣湖風吹進來,沒有那麽悶熱。只是房間裏長久的沉默,叫人并不好受。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憶妙看到人,久久未舒展的眉頭松緩下來,“沁寧長公主。”

沁寧進門之後,最先看向床那邊,見到縮在角落裏坐着的人,抿抿唇,回神讓憶妙起身。

朝着床那邊走去的時候,目光落在床邊小幾上的瓷盅上。坐在床邊,看清床上的人的樣子,難受得說不出來話。

她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

扪心自問,她是想讓她跟他們回去的,可是又害怕自己這樣太自私。她已經在上京死過一次了,讓她回到那個地方,真的會開心嗎?

內心掙紮,所以她一直強忍着沒有過來看她。太害怕,自己一旦看的次數之後,就不想讓她走了。

可是早上九哥來找她,讓她過來看看。說她已經幾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沁寧靜靜坐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着晏梨。看着看着眼睛就紅了,因為不吃東西,面色蒼白,幾乎沒什麽血色,眼神空洞,對她半點反應都沒有。

“阿梨?”

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坐着,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阿梨?我是沁寧啊。”

依舊沒有反應。

沁寧伸手去握她的手,她沒躲,不過卻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

沁寧在房間裏待到下午,可是半句回應都沒有等到。

不止她,憶妙、齊太醫誰來都沒有反應。

齊太醫退出房間,走出一段路,對着站在廊道裏的人請安,“微臣見過皇上。”

“怎麽樣?”

齊太醫遲疑片刻,道:“回皇上的話,還是跟昨日一樣,不吃不喝。”

說完,頓了頓,冒着觸怒聖顏的風險,下跪,頭叩地,“微臣無能,還請皇上責罰。不過這樣下去,不出兩天,怕是大羅神仙也……”

言罷,一股無形的壓力壓下來,齊太醫幾乎整個人俯在地上。

良久,“先下去吧。”

聽到這句話,齊太醫如蒙大赦,“微臣告退。”起身,快步離開。

朔風站在蕭天淩身後,見面前的人忽然動了,徑直往廊道盡頭的那間房走,慌忙出聲,“皇上。”

聞聲,蕭天淩腳步一頓。

看着前面的房間,手不自覺握拳。

她不想見他。

他知道。

見人停下來,朔風并沒有感覺到輕松。

這幾日為了不刺激房間裏的人,每次都只是站在外面,忙的時候還好,不忙的時候,一站就是幾個時辰,甚至一整夜。

但是即使這樣,太醫每天診脈之後的回話,卻一天比一天嚴重。

朔風想得出神的時候,廊道裏再次響起腳步聲。

一路往前。

聽到有人進來,沁寧全部心思都在面前的人身上,并未回頭。當看到一直不言不語、對她沒有任何反應的人,眼裏瞬間迸發出濃烈的恨意之後,沁寧心驚轉頭。

看到站在一旁的人,沁寧忽而啞然,心裏五味雜陳。

她從來沒有想過,阿梨有一天會用這樣的目光看着皇兄。

這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只叫人覺得無比苦澀。

“沁寧,你先出去。”蕭天淩出聲。

沁寧又看了兩人一眼,想起之前九哥跟她說的話,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旁人怕是幫不上忙,

回頭,看着晏梨,“阿梨,那我明日再來看你。”

晏梨只是看着蕭天淩,沒回應。

沁寧輕輕嘆氣,起身離開。

蕭天淩走到床邊,剛要坐下,床上的人像是驚弓之鳥,猛地往後躲,卻不小心撞到床柱上,一聲悶響。

蕭天淩下意識伸手,卻在對上她滿是戒備的眼睛之後,頓在半空中,無聲收回,沒有坐下,就這樣站在床邊。

半晌之後,開口,“為了一個離你而去的人,這樣值得嗎?”

聽到這句話,床上的人非但沒有平靜,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瞪大,“是你。”

聲音沙啞,咬牙切齒。

晏梨胸口劇烈起伏,“……是你。”

“是他自己決定……”

“你撒謊!”厲聲打斷。

蕭天淩不再開口。

“你是皇帝,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可是你就算可以關住一個人的身,你也永遠不可能關住一個人的心!”

幾日不吃東西,加上情緒激動,說完這一句,晏梨忽然感覺眼前黑了一瞬,片刻之後才緩過來。

看着她險些連坐都坐不穩,蕭天淩的唇抿成一條線。

房間裏,久久沒有人說話。

晏梨滿身警惕地盯着床邊的人,雖然逆着光,并不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嘴唇幹裂開,血珠冒出來,卻襯得臉上愈發蒼白。

“你是不是想去找林驚塵?”蕭天淩看着她,低聲開口。

“是。可是……你不想。”

心神消耗殆盡,短短一句話,晏梨喘了口氣才說完。

“如果……”話音落下許久之後他開口,“如果你今天能自己走下這禦船,我就放你走。”

不止晏梨,就連一旁的憶妙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也滿目震驚。

又道:“但如果你走不出去,以後不能再想離開,也不許再拿自己的身體兒戲。”

“你說的?”晏梨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君無戲言。如果你做不到,我就要了林驚塵的命。如果我做不到,我的命……給你。”

一頓,“要賭嗎?”

晏梨沒有回答,掙紮着從床上下來,忍着叫人惡心的眩暈,咬緊牙關,光着腳就往外跑。

身形踉跄,卻頭也不回。

憶妙不知道要不要追,目光跟着到門口,猶豫之際,收回來。卻見站在床邊的人目光似乎還落在已經空了床上,一動不動。

腳步聲漸漸遠去。

晏梨從來沒有發覺原來禦船這麽大。

她明明已經可以看到出口,可是卻怎麽走都走不到。

所剩無幾的力氣已經被消耗光,只能扶着牆,咬牙堅持。手腳發軟,冷汗順着臉頰往下滴,耳邊突然之間只剩自己粗重的抽氣聲。

佝偻着腰繼續往前,每一步,都感覺自己的腿像是有千斤重。

為什麽會這麽遠?

為什麽會這麽遠!

搖搖頭,把眼裏點點淚光全壓下去。

她一定可以,一定可以離開這裏……

呼吸全亂,出氣多進氣少。一陣天旋地轉中,腳下一絆。

“咚”一聲悶響,人摔倒在地。

耳朵裏嗡鳴不止,連身後突然響起的腳步聲都沒有聽見。

她想要爬起來,手卻抖得厲害。當發現自己連握拳都做不到的時候,難以抑制,喉間溢出一聲嗚咽。

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卻還是艱難擡頭看向出口。

只要她能從這兒走下去,只要她能走下去……

淚滾落的時候,手扣在地上,指尖泛白,一直看着前面——

一寸一寸地往前爬。

忽然之間,身體一輕,人被抱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在明天,不過可能會晚。

太晚了就不要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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