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絲竹管弦陣陣,叫空氣中彌漫着的香甜氣息愈發沁人心脾,說不上具體是什麽香,既不寡淡,也不顯得過分華麗而染上脂粉氣,濃淡相宜。光是這香氣,就足夠叫人流連忘返了,更別說蓮花臺上,身姿曼妙的舞姬,還有一身竹青色衣衫的琴師。
座無虛席。
坐在千斤難求的位置上,流螢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心裏就想着,要是等回去被老爺跟大少爺知道,二少爺帶着小姐來過這種地方,雖說這裏面的人都是賣藝不賣身,但是…
她到時候多半也跑不了。
想說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人一個眼神給堵回去了。
晏煦端着酒杯,自斟自酌。大抵是見過的牛鬼蛇神太多,練了一身到哪兒都能泰然自若的本事。只是時不時擡頭看眼坐在旁邊的人。
見晏梨目不轉睛地看着臺上,晏煦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剛才在迎仙樓聽到那些蕭天淩如何寵愛他的妃子之後,她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這叫他是恨得牙癢癢。
就算是以前的事情什麽都不記得了,還是會不開心。她難過,可是叫她難過的人現下怕不是左擁右抱,活得潇灑自在。
想到這兒,晏煦險些把手裏的酒杯捏碎。
“阿梨,好看嗎?”臉上揚起笑,晏煦問。
晏梨收回視線,點點頭。
“咱們漠北比這好看的多得是。等回去了,二哥就給你張羅張羅,把漠北最好的男子全都找來,讓我的阿梨挑,你喜歡多少就要多少!好不好?”
要不是這上京城的南風館太亂,雖然是能惡心到那個人,但是他舍不得讓阿梨受這種委屈。
她就該是得到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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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這個不好,咱們換一個就好了。你要記得,在這個世上,只有男人為你傷心的份兒,沒有你為男人傷心的道理,知道了嗎?”
晏梨不由笑,玩笑,“二哥也是男人。”
晏煦想都沒想就說:“就算是二哥也不行。”
晏梨臉上的笑格外甜,“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這句話聽得晏煦一愣,随即捂臉笑得直抽抽。
他的妹妹,果然是這世上最可愛的!
看到他這麽開心,晏梨剛剛心裏的沉悶也随之消散。
那些人說,楚王妃配不上楚王。楚王妃……是她。
明明什麽都記得了,但是聽到那些話,卻還是有些不好受。有那麽一瞬間,她想,要是她都記得就好了。聽她們說得那麽自然,想來以前她應該也聽過不少這樣的話,如果她都記得,現在再聽到估計都沒有什麽感覺了。
舞姬們踩着小碎步到最前面,水袖一揮,花瓣帶着香氣紛紛揚揚落下。
驚喜的聲音此起彼伏。
就在打算伸手接一瓣的瞬間,眼角餘光看到臺上的舞姬,水粉長袖在視線裏飛揚,晏梨僵住。
片刻後,轉頭問流螢,“流螢,我以前來過這裏嗎?”
流螢懵了一下,連連搖頭,“當然沒有。”
在上京待了那麽久,根本都不知道上京城還有這樣的地方,就更不可能會來過這裏了。
晏梨沉默。
沒有來過嗎?
可是她為什麽覺得很熟悉?
目光靜靜地看着臺上。
鄰座有人在小聲交談,因為隔得近,在樂曲聲弱下去的時候,隐約能聽見。
“高兄果然是見多識廣,我以前都不知道上京城還有這種地方。”
“趙兄你是一心只讀聖賢書的人,那是我這種整天游手好閑的人比得了的。”
“高兄過謙過謙,今天我是跟着高兄來見世面了。”
一聲笑聲之後,“這地方在上京已經好幾年了,只不過不敢聲張。畢竟咱們小老百姓,還不得是看天,吃飯嘛。”
“…………”
晏煦不動聲色地聽着,垂眸的瞬間,心下已經無數個念頭轉過。
晏梨全部心思都在臺上。
當視線裏都是舞姬們的水袖時,她不自主看向那蓮花臺後方。
心裏有個聲音在說,那裏有很重要的東西。
很重要很重要。
不自覺地站起來。
他們的位置是正中間最前面的位置,她一站起來,後面有人竊竊私語。
晏煦都流螢都出聲叫她,可是她卻像是根本聽不見,失了魂般,愣愣走到臺前。
看出她狀态不對,晏煦顧不上理會後面的人,趕緊走到她身邊,“阿梨?怎麽了?”
而她只是看着一個方向,一動不動。
晏煦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臺上的舞姬停下,讓到一邊,她看的地方……
什麽都沒有。
“阿梨……”
剩下的話,在看到她臉上的淚之後驀然止住。
下一刻,人一軟。
“阿梨!”晏煦接住她,人已經暈了過去。
禦書房。直到深夜都還亮着燈。
“……秋獵的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蕭天琅道。
“這幾天辛苦你了。”禦案後的人開口。
“這些都是臣弟該做的。”
“好了,時候不早,回去休息吧。”
蕭天琅沒動,遲疑片刻,“我聽沁寧說,讓阿梨出宮是皇兄的意思?”
他離開上京不到十日,等到回來的時候,就聽說晏梨出宮了。這段時間,前朝後宮暗流洶湧。晏梨突然離宮,而他又猜不到原因,只是隐隐不安。
蕭天琅話剛說完,沒有等到回應,一陣腳步聲從外面進來。
朔風在蕭天琅身後站定,“朔風見過皇上,見過晉王殿下。”
“回去早點休息。”蕭天淩看向蕭天琅。
蕭天琅知道這會兒不是說晏梨的事情的時機,應聲退下,“是。”
等人離開,朔風才開口,一如往常,彙報今日晏梨的行程。
雖然不明白為何明明心中牽挂,卻從不去見面,不過也沒有多問。眼前事情太多,他們這些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辦好交代下來的事。
“今日晏二公子帶着夫人去了迎仙樓,中途與幾位小姐起了沖突。”
說完,忙補了一句,“不過夫人沒有受傷。”
而後才繼續道:“因為晏二公子,屬下的人不敢跟得太近,只聽到大約是因為說了夫人不是,惹得晏二公子不快。”
說完這一段,朔風停了下來。
“怎麽不說了?”禦案之後的人擡眼看過來。
朔風一哆嗦,頭垂得更低,咽了咽口水,“從迎仙樓出來,晏二公子帶着夫人去了……凝香館。”
果不其然,這句話一說完,氣氛陡變。
朔風身體往下彎得更厲害,就像是背上壓了什麽東西。
“然後呢?”
這一次朔風停頓得更長,“……夫人在凝香館,暈倒了。”
聽見有人霍然起身的動靜,朔風單手扶膝跪下去,“齊太醫已經過去看過,說只是發燒,并無大礙。”
“人呢?”
“已經回去了。”
“皇上!”
人闊步往外走,朔風趕緊起身跟上。
晏煦站在廊下,面色晦暗不明。
一人從院子外面進來,到跟前,“二少爺,齊太醫已經送走了。”
說完,遞上去一個信封,“大少爺的信,今天下午到的。”
晏煦接過拆開,迅速看完。再折好,塞回信封裏,久久沒有說話。
臺階下的人小聲問:“二少爺可要準備馬車幹糧?”
如果要,證明他們不日便要啓程會漠北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他們要留在上京這麽多日,但是二少爺做事,向來不喜歡別人置喙。
“暫時不急。”
晏煦擡頭,長夜未盡,像是在自言自語道:“王家把蕭天齊找回來,白家如今又頗得聖心。”
一雙桃花眼微微眯起。
上京怕是要不太平了。
他既然在上京,至少要确保晏家可以置身事外再走。
不然,這一回,就算回漠北,怕是也難得安寧。
晏梨夢見一個仙境一般的地方,絲竹管弦的聲音悅耳,滿目的裙擺水袖,穿過那些飛揚的輕紗,她看到了一個人。
坐在那輕紗之後,時隐時現。
一雙五指修長的手,再往上,對上那人眼睛的瞬間,整個人像是被什麽打中。
“啊!”猛地驚醒。
身邊空無一人。
不過發現是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放松下來。
清醒一瞬,随即,昏沉撲面而來。
仰躺在床上,感覺到自己呼吸聲很大,呼出來的氣有些燙,嘴裏又幹又有些苦。
恍恍惚惚地看到床邊的小幾上放着一碟橘子,強撐着身子起來,吃了兩口,就像是感覺到什麽,掀被下床,鞋都顧不上踉踉跄跄地就要外走。
到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個身影剛好要走出院子。月光斜斜落下,那抹身影掩在陰暗處,看不清楚,但是卻很熟悉。
心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跳得那麽快過。
“驚塵!”晏梨出聲。
蕭天淩驀然止步。
看到人應聲停下來,晏梨突然熱淚盈眶,“驚塵,是你嗎?是你對不對?”
晏梨想要過去,可是腦子昏沉得厲害,一低頭,感覺地都在晃。
對面的人沒有說話。
“我知道是你。知道我喜歡吃酸甜的橘子,會在我生病難受的時候陪着我的人,只有你。”
他一直背對着她,不肯轉身。
晏梨咬牙一步一步往前走。
看到那人影突然動了,晏梨聲音帶上哭腔,“你別走。”
就這三個字,被狠狠牽扯住。
蕭天淩站在原地,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一點一點走近,再慢慢繞到面前。
已經做好看到她大失所望的目光的準備,可是當她站到他面前,看着他,忽而笑得眉眼彎彎。
蕭天淩呼吸一滞。
晏梨抓住他的衣袖,再上前一步,頭輕輕靠在他手臂上。
信任,依賴。
蕭天淩瞳孔一縮,滿臉的難以置信。
“你……”
一個字,出口的時候,都在顫。
“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了你,驚塵。”
所有驚喜,頃刻間,灰飛煙滅。
久久沒有等到他開口,晏梨退開,仰着臉看着他,看了許久,紅了眼眶。
“驚塵,你是不是恨我?”
他救了她。在大夏天,滿淮州城給她找她喜歡吃的橘子。扶着幾乎站不起來她的重新學着走路,可是她回報給他是什麽?她回報給他的是什麽?!
“你恨我對不對?不然,為什麽你一句話都不願意跟我說?”眼淚順着眼角滑落。
蕭天淩喉結狠狠一滾,一把将人抱進懷裏。
“……不是。”
晏梨抓住他的衣服,淚如雨下,“驚塵……”
對不起。
她嘴裏分明叫着另一個人的名字,可是感覺到她的眼淚在心口一點點蔓延開——
蕭天淩啞聲應,“……我在。”
心口鮮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