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當畢秋寒醒來之時,入目的是一間幹淨整潔的房間,還有一個他做夢也沒有想過會這麽近看見的人。
那個人換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寬大的睡袍,纖細骨感的頸項上懸着一枚墜淚形狀的珍珠,映着肌膚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團扇一揮,一股微風直撲畢秋寒的臉頰,頗顯輕佻放蕩,柔聲道:“畢大俠醒了?”
畢秋寒驀地坐了起來,他怎麽會在玉崔嵬的船上?難道他們全部被祭血會俘獲,全部成了俘虜?這一坐只覺腰肋一陣劇痛,他才驚覺那水中一劍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點就要了他的命,此時卻是動彈不得!
“你們都傷得不輕,別動,我不會吃了你們的。”團扇“嗒”地壓在畢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來給他解釋清楚,我不和腦子頑固的道德夫子說話。”說着他起身離開,衣袖一拂蕩起一陣輕風,反手關上了門。
阿宛?宮主沒事嗎?畢秋寒轉頭掃量房內,只見宛郁月旦全身包着錦衾靠牆坐着,臉色頗顯蒼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緊張,咱們不是俘虜。”
“南兄呢?”畢秋寒虛弱地問。
“阿南不識水性,嗆了太多水,姐夫幫他破胸放水才剛剛轉危為安,現在發了高燒,可能一時半刻是爬不起來了。”宛郁月旦溫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傷沒有大礙,已經在幫我們熬藥了。”
“你姐夫?”畢秋寒只覺得一陣糊塗,“你姐夫為什麽要救他?他不是祭血會李陵宴的人嗎?”他只覺自己是在做夢,怎麽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
“姐夫救了我們。”宛郁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頭。
畢秋寒雙目大睜,目中盡是不信的神色。
宛郁月旦說話的聲音最能緩和人急躁的情緒,“秋寒你最有正氣,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為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嘆了一口氣,輕聲說:“李陵宴能拉攏姐夫什麽呢?能許給他什麽承諾?姐夫身為秉燭寺萬惡之首,他還缺少什麽?有什麽能打動得了他,甚至讓他以身體布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緩緩移向畢秋寒,也許他什麽都看不見,但畢秋寒卻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被他這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許當真什麽都有,金錢、財富、權力、地位、生殺予奪的威勢,甚至至死不逾的情愛,他什麽都有……或者是有得大多了。姐夫一生之中從未得到過的,你知是什麽?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你明白嗎?”他低聲說,語調很舒緩,他并沒有責怪什麽,也沒有感慨什麽,只是慢慢地說。
畢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種宛若蝸牛在肌膚上爬過的惡心,先想列的莫非“人妖”二字,無法像對常人一樣對待他,卻從未想過——“人要自重,而後重之。”他仍然強硬地說。
宛郁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種淡淡的憐憫之色,“不自重或許只是一種自衛,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并沒有答應給姐夫什麽,他知道姐夫什麽都不缺,姐夫惟一沒有的只是一個解人而已。”他輕聲說,“一個……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嗎?我并沒有說姐夫是好人,只是壞人也不過是個人而已,他畢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這樣一個強助,因為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認李陵宴是知音,為什麽又要和我們一道?”畢秋寒從未聽說過這種道理,心中一片煩亂,仿佛二十多年來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着一團紊亂。
“士為知己者死。”宛郁月旦輕聲說,“姐夫之所以臨陣例戈,只是因為……聖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面已。”
“聖香?”畢秋寒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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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聖香和姐夫說了些什麽,不過如果是我的話,”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會非常生氣。”
畢秋寒閉嘴,他等着宛郁月旦解釋。
“沒有一個自認為是姐夫朋友的人會要求他出賣身體,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該知道那樣的身體就是姐夫他……永遠不能被人接受的罪過。”宛郁月旦輕輕嘆了口氣,“姐姐就是因為能夠理解,所以她很愛姐夫。李陵宴不該故意拿姐夫來懸賞,那只能證明他其實根本沒有尊重過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畢秋寒默然,他從來也沒懂過像玉崔嵬這樣的人妖會有什麽悲哀,也從來沒有想要懂過。但是聽宛郁月旦用這樣溫柔的聲音慢慢地說,仿佛……那萬惡之首、幾十年來被江湖唾棄的玉崔嵬,當真值得同情一樣。
“我們身在哪裏?”他不想再聽,立即改了話題。再聽下去,二十多年來的道義觀會徹底混亂。
“姐夫的船。”宛郁月旦說。
“君山……”秋寒皺眉,君山之會難道已經錯過了?
宛郁月旦眉頭微微擰了起來,這讓畢秋寒心裏微微一顫——他這位宮主很少皺眉。只聽他說,“君山之會已經是昨天的事了,我聽說……李陵宴在那裏埋了數百斤炸藥,炸得山河變色日月無光。究竟實際情況如何,還要我們到地頭去瞧瞧才知道!”
“什麽?”畢秋寒大吃一驚,“炸藥?”
“嗯。”宛郁月旦應了一聲,“李陵宴說找不到殺父仇人,用天下英豪給李成樓陪葬也好。”
“什麽……”畢秋寒一陣激動臉色慘白,“李陵宴這瘋子……”
“秋寒別急。”宛郁月旦笑了,“我只說李陵宴炸了君山,但是聽說‘天眼’和‘白發’領着衆英豪分兵兩路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李陵宴炸了個空城。”他一貫很識人心,他的語調一貫聽起來令人安心,“具體是怎麽回事,要我們去了才知道,你莫着急,沒事的。”
畢秋寒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無端地只感到萬分疲累,躺了下去喃喃地說:“只盼他們都沒事才好,是我計議不周連累了他們。”閉上眼睛,他倦倦地問:“聖香……人呢?”
“不怪他了?”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丢了他的箱子,本在鬧脾氣,幸好姐夫答應賠了他許多衣裳……”說着他先笑了起來,“只是那個兔子窩姐夫卻賠不起,呵呵。”
“祭血會的人呢?”畢秋寒低沉地問。
“前天夜裏咱們的船沉了,李陵宴的大哥李侍禦飛劍要殺聖香——”宛郁月旦溫潤地道,“結果被姐夫一掌劈入了河裏。芙蓉莊和秉燭寺的人看姐夫倒戈,都亂了起來。趁亂之際聖香救起了快要沉下水的我,姐夫一記飛刀重傷那個叫做杏杏的丫頭,祭血會的人就全部散了後來我們忙着下水找你們,他們什麽時候撤走了也沒留意。”
“他得罪了李陵宴,不怕後患無窮嗎?”畢秋寒閉目想起玉崔嵬那睡袍團扇的妖異模樣,當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會為“尊重”二字強硬至此,人性當真是奇怪的東西。
“我不知道。”宛郁月旦搖了搖頭,“姐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或者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吧?”
“篤篤”兩聲,門開了,翁老六端着兩碗藥湯過來,“秋寒醒了?”
“翁老辛苦。”畢秋寒點了點頭,“傷勢如何?”
翁老六嘿嘿一笑,“皮肉之傷不算什麽,秋寒不必擔心。”他把藥湯遞給宛郁月旦和畢秋寒,“只是咱們這一次傷得慘重,武功越好的傷得越重。眼下祭血會四下尋找我們和君山之會失蹤的英豪,上了岸以後寸步難行,真不知要怎麽去洞庭那裏瞧瞧。”
“翁老傷了右臂,”宛郁月旦淺淺喝了一口,“我身上的暗器都用完了,秋寒外傷甚重,不宜走動,阿南高熱未退,咱們一行傷勢慘重,惟一能動手的只有聖香一個人。”他的眸子明淨如水,“前夜他如果不明哲保身,這次我們可能連一個能動手的人都沒有,姐夫他是不可能送我們上君山洞庭的。”
“難道說……我們竟然要仰仗聖香保護?”畢秋寒擡起手臂蒙住頭,“你們信得過他?”“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只好信得過他了。”宛郁月旦柔聲說。
玉崔嵬的船頭。
這船上原有的秉燭寺寺衆在前夜的大戰中紛紛逃亡,此刻晨風輕拂,船頭空空如也,竟然無人。
就在片刻之前,這船頭上還有人俏立,手持着團扇輕搖。
此刻卻已經蹤影不見。
船尾一直站着一人,懷抱着兔子,從那人自房裏出來,登上船頭直至離開,他都一直凝視着。
但他什麽也沒說,只是撫摸着那大胖兔子,眨動了一下眼睛。
“聖香?聖香——”翁老六送了藥湯出來,“小宛的那姐夫到哪裏去了,這會兒就不見了?”
“他走啦。”聖香轉過頭來,笑顏燦爛,笑嘻嘻地指了指船外,“春風十裏獨步,蕭靖靖死了,她的功夫大玉倒是練得不錯。”他管玉崔嵬叫“大玉”,管畢秋寒叫“小畢”,其實這兩個人年紀差不多,也不知這位少爺是怎麽分的。
“走了?”翁老六雖然看玉崔嵬那副樣子心裏陣陣不舒服,但聽說他已經走了也很詫異,“為什麽走了?這不是他的船嗎?”
聖香奇怪地看着翁老六,“他不走,難道跟着我們去找江湖大俠,然後等着被那些替天行道的大俠們碎屍萬段嗎?”他眨眨眼睛,“老翁你好笨啊。”
翁老六被他說得語塞,心裏悻悻然,被玉崔嵬救了一次倒也忘了他是個毀盡少男少女清白的鬼面人妖,“我們也該上岸了,讓船再順江下去可就出海了。”
“嗯……”聖香把折扇抵在下巴上,閉着眼睛想,“大玉倒打一耙,傷了李侍禦和李陵宴的那個小丫頭杏杏,換了我是李陵宴,不氣得鼻子冒煙才怪。我們幾個大搖大擺地上岸太危險,也不見得有第二個阿宛的親戚來救命,不如這樣——”他笑眯眯地擡起頭來,“我們改裝吧!”
翁老六點了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老頭的易容法還算不差……”他還沒說完,聖香已經笑眯眯地打斷他,“不如我們扮女裝吧。”
“什麽?”翁老六瞠目結舌,差點一口咬到自己的舌頭,“為什麽要扮女裝?”
聖香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因為我沒扮過啊,聽說很好玩的……”
翁老六震驚過後哭笑不得,“我們都是大男人,小宛還小扮個女娃就算了,你要秋寒扮女人,不如拿把刀子殺了他聖香大少爺,不可能的,我們也沒必要扮女人,扮個和尚道士什麽的也就罷了。”
“我不管。”聖香宣布,“我要扮女裝。”
“那老頭給你扮女裝,秋寒那裏你就看在他是個病人的分上,饒了他吧。”翁老六苦笑,這位少爺罵不得、教不得,還打不得,想怎麽任性就怎麽任性,他當真無可奈何。
“我不要。”聖香瞪了他一眼,“我想看秋寒穿女裝的樣子。”
“聖香,依秋寒寧死不辱的個性,你如果逼他扮女人,他說不準會咬舌自盡!你不能這樣害他!”翁老六見他當真不是在開玩笑,不禁急了。
聖香給了他一個大鬼臉,“那他就自殺好了。”
“聖香……”
“而且我告訴你一個不得不扮女人的理由。”聖香笑吟吟地指了指船艙,“大玉留下來的衣服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除了他身上那件睡衣。我們總不能穿着這身泡過河水、到處是血的衣服到處走吧?”他又把下巴抵在折扇柄上,可憐兮兮地說:“我不想光着身體到處走,很丢臉的。”
玉崔嵬!翁老六張口結舌,他這根本就是存心整人!想也知道玉崔嵬留下來的衣服會是什麽樣子!
等翁老六吞吞吐吐說完了他們除了女人衣服沒衣服可穿、并且聖香已經把畢秋寒他們三個病人傷患的外衣全都丢進河裏的事實之後,畢秋寒的臉色誰看得猶如身上被人多砍了十刀八刀。他閉着眼睛,根本不想理睬聖香。
宛郁月旦不以為忤,饒有興味地看着聖香把玉崔嵬留在船上的大箱子搬過來房間。
這箱子看起來還真挺像聖香掉進河裏的那個大箱子,翁老六暗自忖道。只聽“咿呀”一聲,聖香拉起箱蓋,“哇”的一聲贊嘆:“大玉好有錢啊。”
“這毫州輕羅薄紗聽說世上只有兩家能織,而且互為婚姻。姐夫這麽寬闊的一件披風,必要價值連城了。”宛郁月旦身為號稱“武林寶庫”的碧落宮宮主,自然識貨,“你看當真就如一團煙霧—般。”
“這件做紐扣的珍珠是海珠,啧啧,這麽大的珍珠不供在家裏做寶貝,用來做紐扣很容易壞的。”聖香不知道拉起了一件什麽,“還有這一小朵碎花,是京城相國寺街道蓮花庵的珍品。那些小尼姑們念經拜佛不怎麽樣,繡花當真是一等一的手藝,大玉這件衣裳至少值個七八十兩銀子。”他突發奇想,“不如我們擺個攤子把這些衣服賣了吧?肯定會發財的。”
宛郁月旦微笑道:“姐夫的東西可不随便給人的,當心他哪天把買了他衣服的人統統殺了。”
聖香說了也就差不多立刻忘了,稀有地拾起一件裙子,“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鳥鳳凰錦,用一百種鳥兒的羽毛織的裙子?”
“大概是吧,我也沒見過呢。”宛郁月旦也歪着頭看着,“果然富貴燦爛,不同尋常。”
“這是孔雀毛。”翁老六插了一句,“還有這,這是鹦哥兒的尾巴。”
“我猜這綠色的是翠鳥……”
畢秋寒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只見聖香提着—件光華閃閃的裙子,高高揚着眉,“不對?我說這綠色的是野雞的毛。”
“野雞就不是鳥了。”翁老六又說。
“但是野雞的毛比較漂亮……”
“那是鴛鴦羽。”畢秋寒忍不住說。
“呃?”聖香一臉笑吟吟,“原來小畢這麽了解?好東西當然要給識貨的人,這件裙子歸小畢。”他嚣張地東張西望,“大家有沒有意見?有沒有意見?”
宛郁月旦溫顏微笑,“我沒意見。”
翁老六苦笑,聖香敲定,“兩個贊成一個棄權,這裙子歸小畢!”
半日之後。
他們的船自漢水而下,漢水自沙洋折而向東接武漢下長江,而聖香他們的船轉入漢水支流東荊河,直到新溝。新溝距離洪湖已然不遠,洪湖洞庭并稱兩湖,同在正北大洪山、東北方大別山、東南方幕阜山西審方雪峰山、西方武陵山和武當山的包圍之中。
新溝是個不大不小的地方,這日來了一頂轎子和一輛紅紅綠綠的馬車。轎子前有一位鼻子旁長了一顆大黑痣的媒婆,還有位巧笑倚兮相當漂亮的姑娘。看這群人浩浩蕩蕩衣裳錦繡,新溝人都知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出嫁路過,便是回娘家探親。只差不知姑爺人在何處?
那淡黃衣裳的快嘴笑臉姑娘是個丫頭,聽她說來她們家小姐那個生得貌美如花容顏端麗,家財萬貫外加那個滿腹詩書,橫豎沒個缺點。只因路途被一位長沙镖師所救,小姐感恩圖報願意以身相許。只是這一路打聽過來,聽聞這位镖師前去君山與人相約,此後竟而失蹤,小姐憂心如焚,正自四處打聽。如果有知情人通報姑爺消息,小姐千金以謝。
此時聽說那位家財萬貫貌美如花的小姐已然住進了新溝“萬湖”客棧。衆多好事之徒閑來無事,好奇地圍着那俏丫頭打聽消息,“不知那位姑爺姓甚名甚,多大年紀?”
黃衣黃裙的俏丫頭生得玲珑剔透煞是可愛讨人喜歡,萬湖客棧門口聚的這一群多半是為了看這丫頭來的。丫頭已是如此這般的人才,不知道那院裏的小姐又是如何的國色天香?
“姑爺?”俏丫頭自稱叫做“香兒”,眼皮眨也不眨,“姑爺不是姓容就是姓聿,本少……嗯,香兒我也不大清楚。”
“香兒姑始不是小姐的陪嫁嗎?怎麽不知姑爺姓名?”
那黃衣“香兒”順口答:“姑爺武功高強,救小姐的時候跑得可快了,我根本沒說上話。小姐害羞,不敢和我說。”
聽衆發出一陣讪笑,“香兒姑娘連姑爺的姓名模樣都不清楚,要怎麽個找法?”
“我知道姑爺的長相啊。”香兒眉毛揚得老高,“姑爺多半是這樣的……”她先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福了一福,羞答答地說:“多謝公子相救。”随即板起面孔,努力裝出一劃嚴肅冷淡的模樣,淡淡地袖子一拂,“不必。”然後掉頭走開三步,示意說姑爺救人之後拂袖而去的場面。她眼神靈活表情多變,這一禮一拂讓她演得活靈活現,煞有介事。
圍觀的人群一陣哄笑,“香兒姑娘扮得真像……”
正當那邊說笑之間,萬湖客棧裏一位據桌而食的道士微微詫異地往這邊望了一眼,眉心微蹙,似在沉吟。
只聽那香兒越說越是興高采烈,渾然忘了她自己剛才說和“姑爺”沒說過話,也不知道姑爺的姓名,“那位姑爺個子大約有這麽高,”她比了比稍微比她高上三分之一個頭,“嗯……不喜歡講話,一開口就會讓人害怕,還可能有一頭白頭發,不過沒有一頭白頭發也行……”
“香兒姑娘個子高挑,如果比香兒姑娘還高,那可真是魁梧大漢了。”人群中有人笑道。
那道士眉頭又是一動,有些微笑。
香兒一本正經地道:“姑爺是镖師又不是土匪,怎麽會魁梧?”她強調,“魁梧只會讓人想起拿着五環大砍刀的……”她顯然本是想說“強盜”或者“土匪”的,突然客棧內“當啷”一聲,一位藍衣大漢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兵器,放到了桌面上,那正是一柄五環大砍刀。
“……的英雄。”香兒眼睛也沒多眨一下,笑眯眯地說。
“香兒,小姐叫你了。”客棧內房出來一位更為年輕的姑娘,白衣如雪,眉目清雅溫柔渾然不似丫頭,扶着牆壁出來,步閥搖晃纖纖弱質,讓人不禁心疼。
“阿宛。”那“香兒”三步并作兩步趕過去扶住她,一邊埋怨一邊往裏走,“你還沒好昵……”
門口的衆人瞠目結舌,這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身邊的丫頭一個比一個出色,這白衣女子只是微微一閃,已不知迷了幾個人的魂魄去。
萬湖客棧那道士一桌邊上又多坐了兩人,一人是方才人群中開口接話的那位,另一位便是使五環大砍刀的大漢。
那道士莫約四旬,眉清目秀,衣着整潔樸素甚有道氣,對那兩人點了點頭,低聲道:“兩位都聽到了嗎?”
人群中接話的男子身材也極是高挑,又極削瘦,但并非古陰風一般全身宛若骷髅。他人極高,卻灑然有飄逸之态,舉杯喝了一口清茶,“那位黃衣裳的小姑娘分明找的是浮雲姑射之夫,白發白大俠。”
藍衣大漢點了點頭,卻似不喜說話,并不開口。
“這些姑娘來歷可疑,不知是敵是友。”那道士沉吟道,“白大俠的去處貧道以為還是暫時保密為好。”頓了一頓,他又說:“聽說芙蓉莊也被李陵宴收羅,芙蓉莊豔女之名響亮,這些女子看起來極是可疑。”
“傅某人卻不這麽看。”身材高瘦的男子接口,“以找姑爺之名尋找我方蹤跡,這等計量近似胡鬧。芙蓉莊女子憤世嫉俗者甚多,她們不會開如此玩笑,傅某之見,不如向香兒姑娘套套口風,試探是敵是友。”
藍衣大漢又點了點頭,“她演白大俠的神色極似,也許是熟人也不一定。”
“未曾聽聞白大俠除姑射之外有什麽故人……”
這作唱俱佳胡說八道的“香兒”當然除了聖香別無他人。宛郁月旦在房裏休息,聽他越說越是高興,越扯越是離譜,出門把他叫了回來,微笑道:“秋寒如果知道你在外頭給他找姑爺,一定氣得傷勢複發。”
聖香笑吟吟地說:“放心,我給小畢找的姑爺他一定滿意,見到了人他絕對要給我謝禮叫我神仙,絕對不會氣死的,保管百病全消。”頓了一頓,他說:“你的傷怎麽樣了?”
“大概再過個三五天就無事了。”宛郁月旦微微蹙眉,“只是阿南的高熱一直不退,人也不清醒。我猜他身體素好從不生病,這一次才會如此嚴重。”他咳嗽了兩聲,“翁老已經卸了易容出去打聽消息,我們只要能安全在這裏住上三五天,事情可能就會往好的方向轉。”
“所以阿宛宮主要本少爺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聖香拆穿他的弦外之音,笑嘻嘻地說,“要是本少爺不聽話呢?”
宛郁月旦眼也不眨一下,“聽話的就不是聖香了。”
聖香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贊道:“果然是好兄弟,果然了解我。”
“當然……出錢的人說話才算數。”宛郁月旦被他拍得踉跄了一下。
“阿宛果然聰明。”聖香笑眯眯。
此時外頭桌上。
“貧道總覺得那位香兒姑娘看起來極是眼熟。”那位道士正是來自武當山的清和道長,是武當掌門清靜道長的小師弟,“但貧道已經二十餘年未曾下山,以這位姑娘的年齡,不大可能在何處見過。”
“凡是漂亮妞,清和老道就會覺得眼熟,三十年清修還沒消了你好色的毛病。”一個聲音橫空而來,有人冷冷地道,“那丫頭生得妖眉妖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高瘦的男子皺眉,“銅頭陀的嘴巴三十年清修也還是如此惡毒,可見三十年也不算很長時間。廢話少說了,天眼聿修帶着我三個兄弟躲到哪裏去了?”這位姓“傅”的男子乃是祁連四友之首,望月客傅觀。另三友是掃雲客莫淡、吟花客柯晴、拾棋客何局。君山一會李陵宴設下埋伏,不僅埋下炸藥,而且率領衆多黑衣蒙面客痛下殺手。若非白發天眼兩人見機甚早應對得宜,将衆人化整為零當場驅散,衆人早已在炸藥之中灰飛煙滅了。混亂之中,傅觀和白發一行且戰且離,而莫淡、柯晴、何局卻不知道被聿修帶去了哪裏。傅觀與他們也是數十年的交情,彼此間關心得很。
“聿修此人雖然出道甚晚,不過當真有三分本事。”銅頭陀低聲道,“你猜他把我們帶去了哪裏?”
傅觀嘿嘿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怎麽知道他把你們藏到哪裏去了?”
“我們一行六十三人,受傷中毒的可能有十來個。”銅頭陀道,“聿修說雖然化整為零各自逃生機會較多,也不易為炸藥一舉炸死,但是我們力量分散,太容易被李陵宴各個擊破,所以暫且躲避才是上策。”他神秘兮兮地在傅觀耳邊悄聲說:“他把我們帶去了江陵府府尹的官邸。”
傅觀吓了一跳,“怎麽?躲到官家去了?”
“聽說江陵府尹龍大人是聿修的朋友。”銅頭陀悄悄地道,“我也覺得奇怪,不過那龍大人當真仗義,啥也沒說。”
“這天眼聿修果然不是常人,和府尹大人是好友。”傅觀搖了搖頭,低聲說,“我們近得很,就在武當山下。”
“那就危險得很了,這裏李陵宴的爪牙很多。”肥壯如牛的銅頭陀低低地說,“尤其是那些妞兒們,少看人家生得漂亮就忘了自己老子是誰。我聽人家說芙蓉莊柳戒翠那女人迷上了姓孿的,手下的那些女人都歸李陵宴調動。這裏遍地是妞,一不小心就上了姓李的大當,這叫美人計你知不知道?越是中意,就越要小心。”
清和道長插口道:“頭陀之所以如此小心,便是因為你很中意方才兩位女施主……”他未出家前和銅頭陀乃是好友,離家二十餘年,少年時飛揚潇灑的個性已經大大收斂,但是和銅頭陀打趣互相調侃的毛病卻沒改。
“胡說八道!”銅頭陀的眼睛瞪得比牛還大,“那麽小不點的丫頭給我做孫女還嫌小!”頓了一頓,他又說:“這些女子肯定都不是好東西,打聽白發的下落還不知道她們有什麽圖謀。”
“至少絕非平常家出門的小姐。”傅觀開口,“尋常家的小姐不可能這麽樣一個人出門,何況是找什麽郎君以身相許。這夥人的确來歷可疑,試試看她們是否會武,如果會武,那麽是芙蓉莊的女子可能性很大。”
“有道理,這世上武功很好的妞兒并不多。”銅頭陀同意。
“我去。”藍衫大漢突然開口,提起他的五環大砍刀,他不愛說話,但每說一字都有如千鈞,言發身行。
“藍兄刀法了得,實是江湖上少見的用刀名家,藍兄去再臺适不過。”清和道長微笑。
這位藍杉大漢名叫藍霖龍,寂寂無名,但在這君山一哉之中表現得出奇地冷靜,武功了得,因而清和道長對他甚是客氣。
“小姐”的客房裏。
畢秋寒盤膝調息養傷,南歌躺在床上仍然沒有清醒。本來聖香點了畢秋寒的穴道,強迫他穿了那件百鳥鳳凰羽的裙子,但時辰一到穴道自解,畢秋寒能動之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把那整人的裙子能甩多遠甩多遠。此後盡量平靜下來坐息,好讓重傷的身體早日恢複。
平心靜氣,不去想聖香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怪事,真氣緩緩在體內運行,漸漸地心氣達明,內視外聽,許多平常聽聞不到的細微聲音和感受不到的冷熱氣流都似乎分外明顯。這一劍外傷嚴重,但是幸好沒有傷及經脈,休息個三兩個月必然會完全愈合。
“試眉……試眉……”床上的南歌已經昏睡了一日一夜,此時突然發出一些呓語,模糊地道,“試……”他沒再說下去。
畢秋寒此時行功未及忘我之境,聽在耳中微微一震。他還記挂着施姑娘嗎?看不出南歌平日豪氣幹雲仿佛什麽事也不在意,卻也有無法可解的心事。他一念感慨未完,突然聽南歌又叫了一聲:“文笙!文笙……為什麽你要逼我殺你……我其實……根本不想你死……”
文笙?南歌的仇人?朋友?
他在調患,卻又分心于南歌的呓語,就在稍微一個恍惚之間,陡然“喀啦”一聲,窗栓被人大力震斷、一個藍衫大漢翻窗而入,一言不發,一刀往床上昏睡的南歌砍去,
他發刀,刀已經堪堪砍到南歌的鼻尖,畢秋寒才聽到出刀時“呼”的一聲!這是怎麽樣老辣快速的刀法!大駭之下,他顧不得正在調患,一掌向藍衫人劈去,急喝:“刀下留人!”
藍衫人一聲不響,反撂刀背接下他這一掌。“果然有詐。”他喃喃自語,“一身好武功,卻假扮女子,你們果然都不是好人。”他說得好似呆頭呆腦,但收刀一刀直砍,力在刀鋒,分明就是狠了心要把南歌從腦袋正中破成兩半。
畢秋寒咬牙手按右腰的傷口,一躍而起,一腳挑起椅子往藍衫人大刀上飛去,“你誤會了!你是誰?我是……”
“敵人。”藍衫人“啪”的一刀破開椅子,在他刀下那椅子就如紙糊,可見他非但只是刀法了得,這把刀還是利器。
“且住!請聽我……”畢秋寒手無寸鐵,重傷之下,又是調患之際一躍而起。幾乎擋不住藍衫人一連串的猛砍猛劈,連擋帶逼地擋開數下殺手,已是喘息連連。
“當啷”一聲,門開了,一個店夥計提着茶壺進來,猛地看見房裏這籌場面,吓得傻了,茶壺跌在了地上。
藍衫人見狀脫手飛刀,一刀向那夥計射去!
畢秋寒晃身到那夥計之前,一把截住那飛來一刀,刀上蘊含的剛猛之力搞得他連退三步。雖然救了夥計一命卻已離南歌有十步之遙,萬萬救援不及!他被逼退三步,臉上已是臉色大變。
藍衫人毫不猶豫,一拳對着南歌的胸口打了下去。他的內力如此威猛,這一拳下去南歌還不當胸被打個對穿?畢秋寒絲毫不顧及自身安危,和身急撲。他只求藍衫人這一拳不要誤傷好人,卻不顧及他自己很可能被藍衫人一拳打死。
“天啊——”那夥計倒也是個莽人,眼見自己的救命恩人處境危急,大叫一聲沖了上去,竟然一把袍住藍衫人的背後,“殺人了——”
正當這藍衫人一拳下來可能重傷三人之中的任何一個的時候,一道劍光自被窩裏破被而出!劍出,才聽聞“刷”的一聲,那劍光極清拔極自負,霍地直刺藍衫人的眉心!
原本藍衫人的形勢大好,面前三人一人昏迷、一人重傷、一人不會武,他任何一拳都可以把這三人中的任何一人打死。但突然畢秋寒不顧安危飛身撲來,他被店小二一把抱住,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劍光!
他從絕佳的局勢變為了極其危險的局勢——只要他一個不慎,就會被畢秋寒的拳腳擊中,或者被劍光當眉刺入!
誰生?誰死?剎那之間,那劍光暴漲如滿月之江湖,千百流光只彙聚于藍衫人眉心一點!
但藍衫人竟然沒有閃避——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