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巫都篇(02)

這次我和外婆被父母接進被姐姐成為活棺材的巫都,說是要過祭聖節。祭聖節四年一度,是巫帝國裏最重要的節日。

路過紅樓,帝國裏最宏大最有名的院,我看到老鸨坐在紅樓高聳的殿頂,衣衫淩亂不整,街上圍滿了好奇的族人,老鸨看上去有些神志不清,她向大家宣布,不久後,巫都六璧将會死去一位,漸次輪回,最後會只剩下一位。說完後,地平線的地方一道閃電劈下,老鸨從紅樓上滾下,摔死在地上,周邊形成血泊,玫瑰花瓣被風吹起,奔跑在街上。

老鸨的死并沒有引起國人悲痛,因為她的名聲不好,最重要的是她的幻術在和地位在巫帝國是排不上邊的,周圍只是圍了好多人,人們往她臉上吐唾沫,她生前的時候是個見錢眼開的賤女人。

人們都在說,惡有惡報。有的說,死了還詛咒赫赫有名的“巫都六璧”!良心被天狗吃了!我問一位身穿白色幻術袍的男魔法師,巫都六璧是誰?他差一點跌倒,然後驚異而輕蔑地看了我好久,像是面對一個無知的孩子一樣,他對我說,你不是都城人吧?巫都六璧是我們巫帝國最漂亮最有靈性的六位年輕女子:明暢公主,前任皇家大站流言郡主,皇貴妃垂簾,玄機使蝶豆小姐,帝國紅樓王牌名花心和攝魄。

我勉強地點點頭,唾沫星子跳躍在他劍眉之間,可是掩飾不了他輕蔑的神色。我說,我是流言的弟弟。他譏諷的說,身為六璧之一的流言,怎麽會有你這麽無知的弟弟?我搖搖頭,沒有理他,走出擁擠的人群。

老鸨的妹妹帶着幾個人來到大街上,吩咐把她姐姐的屍體擡走,她假裝淚流滿面地說,姐姐這兩天經常做噩夢,夢見明月大帝的靈魂行走在希望河的岸邊,被吓得神志不清,說了玩笑似的話,做妹妹的替姐姐為大家道歉賠罪。離去的時候,她回頭抛媚眼,對所有人說,從今天開始我接替姐姐的位子,做帝國紅樓新的老鸨,為了表示對大家厚愛的感激,紅樓免費三日,解大家,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新任老鸨的甜言蜜語使舉國歡呼,姐姐流言抱着甜言古筝出現在人群裏,及地的長袍淩空飄揚如絕美的舞步,古筝的樂律伴着玫瑰花瓣飛揚在建築的穹頂,族人像見了女神一樣,衆星拱月般圍在姐姐身邊,姐姐說,誰說老鸨死前說的是瘋話?那是真的。

族人的臉變的扭曲,他們都清楚姐姐做藝之前的占蔔天賦,難道老鸨死前的預言是真的?半數的族人被姐姐的話驚倒在地上。姐姐走到我面前,悄悄的叮囑我,觞,千萬不要去帝國神廟,那裏是個多事的鬼地。說完後,就燃燒起幻術屏障,腳踩花瓣光環,隐隐消失在大街的盡頭。

一個衣着褴褛的老乞丐搖晃着乞讨之碗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又能分的清,大家不要在意,人生苦短,須及時行樂才是人生之道。從紅樓對面的異域酒家抛下一只狗腿,他笑容滿面,吃的津津有味,油光滿面。後來發現,抛狗腿的人正是我的弟弟流弊,他在和一群達官貴族在酒樓上吃喝,神情傲然,窗戶紙被風吹的呼呼作響,如同宮女剪裁錦緞的聲音。

這一天發生的事确實和外婆所講一樣,泊山外面的世界如此缤紛而詭谲,我早晚都會陷入這場風波之中。

祭聖節這一天,巫族人手裏捧着上好的香火,匆匆奔向神廟去朝拜,一本正經好像去領取神的施舍。繁華的巫都在祭祀的灰煙裏沉睡,可是族人經常說,沉睡的時候往往是危險頻繁來臨的時候,睡着的時候最不易覺察危險。今晚外婆感到身體不适,母後叫外婆早早休息。母後說,外婆的年齡大了,都接近二百歲的人了,最近她老人家的白發總是悄無聲息地脫落。外婆卻很坦然,經常捧着碰落的白發如捧着紛紛揚揚的落雪,陷入沉思,笑容爽朗而飄渺。

弊走過來,對我說,哥哥,神廟許願臺有神的庇佑,在那裏許願很準。我猶豫片刻,然後對弊說,姐姐一再叮囑我不要去神廟,姐姐說那是一個多事的鬼地!姐姐超人的占蔔天賦你是知道的,她的話我願意奉為真理。

弊冷冷的笑聲驚飛了樹上栖息的戀夜鳥,他說,哥哥,你現在還像個孩子,我在大神廟做了這麽多年的護廟将軍,神廟哪裏有那麽可怕?姐姐一向刁蠻任性,是在騙你,去吧,看看你弟弟所支配的神廟,是多麽威嚴。

他拉起我厚實的裘袍,我沒有推脫,跟着弊到了神廟許願臺。一路上人來人往,灰塵落滿了建築的脊梁,姐姐的話在我耳邊回旋,觞,千萬不要去神廟,那是個多事的鬼地。

神廟建設在傳說中巫教起源的巫山南坡,氣勢磅礴,神廟內各種建築按主次從山坡自上而下排列開,顯示着巫教內部組織嚴格的等級制度。弟弟弊就是駐守這座神廟的最高守備将軍。

神廟分為前庭和後院。前庭有很多祭堂,所有巫帝國子民都可以來祭祀巫神,巫教唯一信奉的神。後院裏都是些教內重要建築,如帝國的占星聖地凝星臺,只允許皇室鶴教的重要人物進出。許願臺也建在後院,心字形狀,朱紅色,專門為貴族中喜好天真浪漫的人建造。弊把我領到神廟後院,戀夜鳥的影子落到他的瞳仁裏如同夜幕的碎片,他指了指不遠的那邊說,哥,祝你美夢成真。然後轉身漸漸消失在夜色朦胧中。

許願臺紅色的光芒像灑滿血液的潮汐一樣朝四面八方擴散,層層疊疊一波又一波。地平線的方向,被深紫色的光帶團團包裹,猶如冬季裏嬌貴的女子脖頸上圍繞的綢帶。無數的煙花,搖擺在地平線的盡頭如一縷縷狹長的霧氣,升空而起漸行漸遠,在空靈的天際散開。我仰望蒼穹的一瞬,一串奪目的流星撕破夜幕,就像天使擎着的火把,高傲地穿梭在舞蹈的煙花裏。

流星雨瞬間覆蓋朦胧的夜,聽到滿城的族人都在高呼,流星雨,百年不遇的流星雨!在我虔誠許願的時候,一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從我頭頂飛過,突然落到我的懷裏,把我重重壓倒在許願臺冰涼的地板上,我們的嘴唇巧合地接觸在了一起。

天地劇烈旋轉,煙花激情噴薄,流星雨淅淅瀝瀝,整個世界仿佛都壓在我身上。她降落的沖力使我們在許願臺上翻滾幾個跟頭,沿着臺階斜坡滾下去,最後撞擊到一根石柱上,皎月的清輝沿着石柱流下,我頭暈目眩,煙花看上去猶如紅樓女子妖媚的笑。她掙脫開,什麽也沒說,瞬間消失在夜中,身影淡淡地如一抹青煙,長發淩空散開像一襲被風吹皺的池水,在煙花點燃的夜下晶瑩閃爍。身體的餘香氤氲在古色古香的臺階之上。

我掙紮着爬上臺階,跪在許願臺上,面朝黑色的蒼穹和遠方地平線上的一抹深紫色環帶,雙手交叉在胸前,自言自語地祈禱道,巫神保佑,希望這件離奇的事情不會破壞我的願望。

黑衣女子的出現像個不可思議的夢,不是噩夢,也絕不是美夢。我再次仰望星空,出現了詭異的一幕,夜幕變成血紅色,明月漸漸消失,被一股黑暗力量吞噬,出現了罕見而神秘的月食。神廟中傳來了驚惶的呼叫,天狗食月,天狗食月了!

後來發現,許願臺上留下了那位女子大片大片的血液。我毛骨悚然,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神廟要出大事了。

第二天傳來噩耗,弊說帝國首席皇家大站,我的知心朋友殓衾的父親,昨夜莫名地死在神廟凝星臺。父王責問弊說,出了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不留在神廟,竟跑到家裏來了?這可不像一貫令我驕傲的兒子,流弊。

弊伫立在大殿上,眼神恍惚飄渺,血紅色長發淩空飛揚,他把眼睛轉向我,然後微微閉合,黑色的睫毛垂垂覆蓋眼頰成三棘劍的形狀。父王捋捋粗糙的胡須,陰沉地說,流弊,你作為護廟将軍對這件轟動整個帝國的案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查明了便是褔,否則就是禍。

弊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兒臣會全力以赴,查明此案。

我問弊,有什麽線索嗎?弊說,現場已經被封閉,消息暫時被封鎖。我已經派人通知陛下,要等陛下駕臨凝星臺。在未查明真兇之前,誰都有可能是兇手,包括你閡。弊冷笑後,窗子就被大風吹開,來回颠簸幾下,窗外依月古樹上栖息的林蔭鳥叫聲驚惶而犀利。透過窗戶看去,地上落滿梨花如同下了一場鵝毛大雪。他面容冷峻,臉上寫滿一貫的自信,飲血盔甲流光溢彩,銀白色的披風飒飒飛揚。他壞壞地看着我,詭谲地說,哥,我們去帝國大神廟。

巫都大街的盡頭總是迷霧缭繞,看到子民從街的一頭竄出,然後消失在另一邊的盡頭,泊山外的世界總是這麽缤紛詭異,也許這就是生活。弊面朝灰色長空,眼睛微微一合,他停住腳步說,哥,你袖口上的血跡是怎麽回事?我擡起手,袖口上的血跡已經蒸幹,微如灰塵,如果不是弊提起,我疏忽了這點。

弊在的笑聲如冬季裏從巫山吹來的冷風,冰涼刺骨。他話中有話地說,哥哥第一次去神廟許願臺就發生了如此惶恐的怪事,是不是巫神對你情有獨鐘?

我們徑直來到神廟凝星臺,地面上到處都是血紅的楓葉。弊說,這是從巫山的血楓林裏吹來的,血紅血紅的就像已經吸收了那位死去的大人的血。

說話間,弊的肩旁已經落滿楓葉,順着他的飲血盔甲滾下來。輕便而零碎的腳步聲飛入耳中。我和弊幾乎同時轉過頭,陛穿黑紅色的戾霞王袍,紫藍色的靈力結界籠罩在身邊,腳下踩着淩駕光環,身後的幾個皇家侍衛氣喘籲籲。弊閡跪在地上,我聽得到膝蓋撞擊地板的聲音。弊铿锵有力地說,末将給陛下請安。

免禮。

陛下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挺拔的身軀雖然近在咫尺,但是恍惚而飄渺,讓人感覺到他像是站在地平線的方向閡們說話。我和弊站起。陛下眼神微微聚合,朝着我的方向說,這位是?

弊說,他是我的哥哥流觞。

就是那個在泊山曾經救過明暢公主的流觞?

我雙手交叉在胸前,端莊隆儀地俯身行禮說,正是。

陛下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他年紀已大,威嚴卻不減,黑紅色的王袍飛舞起來猶如飄逸的彩霞。

弊說,陛下您來怎麽不叫人通報一聲,我們兄弟兩個未能遠迎,請陛下恕罪。

陛下修長而細膩的手指輕輕劃過,表示不是我們的過錯。他說,朕沒叫人通報是不想打擾已經安息的大站。

弊舉止恭敬有度,他說,看得出陛下非常在乎斂跡大人的死,請陛下放心,末将會竭盡全力來查明這此案。

陛下暗紅色的睫毛微微散開如同鮮花頹放,高傲而明澈,瞳仁裏跌入楓葉破碎的影子,然後對弊說,流弊,你怎麽知道朕非常在乎大站的死?

弊低下頭,躬身行禮,弊說,回陛下,您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後,就全速趕來了,能勞駕陛下如此匆匆的事一定是陛下非常在乎的事。

陛下問,你又怎麽知道朕一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後就全速趕來了?

弊說,負責為您擡轎的侍衛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疲憊不堪。

陛下點點頭,然後笑容恍惚而詭異,他說,朕要親眼看看已經安息的大站。

弊恭敬地說,陛下,這邊請。

楓葉在弊的披風後緩慢地,緩慢地,飛揚起來,飛揚起來。

凝星臺呈四芒星狀,低低地懸浮在半空,金黃的靈光熠熠流淌,首席大站安靜地躺在凝星臺冰冷的地板上,身體上蒙着一匹白色裹屍布。正中央挺立着兩只用灰色靈晶雕琢的巨大骷鴉,巫帝國的國鳥。這一對國鳥對立,兩嘴一起銜着有藍色幽光環繞的溯星魔鏡,溯星魔鏡明晃晃地如绮麗的湖面。清楚地看到魔鏡上浮現出昨夜的神秘星像圖:漫天的流星雨劃破夜幕,蒼穹被染成血紅色,明月被百年不遇的天狗蠶食,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群星隐匿。

陛下看了這幅星像圖頓時目瞪口呆,身體微弱顫抖,就像被一張無形的網緊緊套住一樣。弊扶住陛下說,您怎麽了,陛下?

沒什麽。流弊,朕要看看白布底下的大站。要輕一點,不要打擾大人的安息。

陛下極力掩飾自己的窘迫,把目光轉向躺在地板上的大站。弊走過去,彎子,用強有力的手揭開那張驚悚的白色蓋布,蓋布飛起來,飛起來,然後淩空落下,覆蓋地面上的幾片楓葉。

那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額頭擰成疙瘩,滿頭蒼白的長發缭亂地散在地上。眼神驚異,卻沒有絲毫掙紮的跡象,衣服缭亂好像是被一個人徹底搜過。右手握緊,自然地捂住心口,心口處有一道傷口,血液在凝星臺上已經凝結。他的左手吃力地指向溯星魔鏡上的神秘星像圖。

陛下驚奇地問,誰動過他的位置?他無名指上的殘星指環怎麽不見了?

弊平靜的說,回陛下,末将在陛下駕臨之前就已經下令封閉了現場。動過大站位置的人只會是兇手。任何蛛絲馬跡都跑不掉皇家的追查,請陛下您下令徹查。

陛下說,朕現在就把這件震驚的案子交給你們兄弟兩個。教皇直接支配的偵查使斥候也許會此案。

弊謹慎地問,要不要繼續封鎖這件可怕的事?請陛下明示。

陛下眼睛微微一合,暗紅的睫毛柔軟地垂下來,遮住眼頰。他說,怎麽會封得住呢?該來的終究要來,攔也攔不住,正如紙永遠都包不住火。記得盡快厚葬大站。

忽然吹來一陣涼風,落下滿目的血紅楓葉,擦過我們的裘袍。天冷了,陛下起駕回宮,腳步異常沉重。我和弊一起朝他的背影望過去,陛下黑紅色的戾霞皇袍拖在地面上粘上了片片楓葉。最後陛下回過頭,深情地說,你們可不要讓朕失望。

陛下走後,我和流弊都仔細觀察了現場,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一片的血紅楓葉。在楓葉未遮到的地毯上有模糊的腳印,一種腳印是神廟守衛的腳印,因為只有神廟守衛才穿那種兵靴,還有一種像是馬蹄印的奇怪痕跡。弊望着着馬蹄印,入了神。

我問弊,誰首先發現大站的死?

弊說,神廟一個巡邏的守衛。

他蹲在大人的屍體旁,目光緩慢而認真地移動,像是在尋找絕世的珍寶。他突然盯住大站指着星象圖的那只手,然後用手觸摸一下,又看了看那幅星象圖,眼神詭異,但是什麽也沒說。

我在淩亂的楓葉中揀到幾根蒼白色的細絲,是一個人的頭發。

接下來,我們檢查過凝星臺的每個角落。凝星臺是異常的安靜和恐怖,偶爾也聽到弊邪氣的笑聲,像風一樣飄繞在整個神廟,回旋而跌宕。很久以後,弊直立起修長的身軀,然後有力地對掌一擊,對走上來的神廟侍衛說,把大人的屍體擡回首席大站府邸,等待厚葬。

侍衛擡起大站的屍體時,我和弊幾乎同時注視着他躺過的那片地,因為如果是近距離殺害,難免要留下腳印,而且大站倒下的時候就會遮擋那些腳印。可是屍體下只有幾片手掌大小的楓葉,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我和弊對目一視,我看到他的額頭擰成一個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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