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道隐無名
? 且說西苑精舍內,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正在指揮着小內宦們擺放膳桌——這個圓桌不同于平常皇帝進膳用的小方桌,是黃錦今早特意從庫房裏取出來的。
小太監們有條不紊地把一盤盤精致的菜肴擺放在膳桌上,這一桌子菜也是黃錦很久之前就想好了的。
身為這宮裏的大總管,黃錦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操着操不完的心。再次檢查了一遍食器的擺放位置,又取了個淺口碟子,蓋在了冒着熱氣的湯水上,才揮了揮手,讓一群不知所措的小太監們退下去了。
黃錦捧着如意站到了門後,他甚至老神在在地想着,這幫新進宮的小崽子們,還是需要提點提點。
望了望內室,他知道,陛下不一會就要出關了。
果然,屋子裏陶天師的聲音響起來,随風穿過了層層帷幔,漸漸清晰:“上士聞道,勤而習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不久西苑內的所有道士們一起吟唱起來:“……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隐無名。”
随着一聲悠長悅耳的擊磬聲,陶仲文微笑着對蒲團上打坐的嘉靖帝說:“恭喜陛下,玄功又進了一步。”
嘉靖帝慢慢睜開眼睛,忽然發出長長的吟嘯聲來。聽到這聲音的小太監們,頓時都伏拜在地,同聲道:“恭喜陛下出關!”
嘉靖帝感到從未有過的精神,他從蒲團上起身時,甚至推開了前來攙扶的黃錦。
黃錦被推得後退幾步,眼睛卻看向了正在淨手的陶天師。而此時的陶天師,也像背後長了一只眼睛似的,竟也微不可察地朝黃錦點了點頭。
嘉靖帝走出小舍,轉步走到了大殿中,看到眼前一桌子熟悉的飯菜,不由得怔住了。
黃錦上前把一個厚厚的錦墩放在了椅子上,對嘉靖帝道:“陛下,今兒是二十八了。咱們老家,這一天都是要吃‘三蒸’的,”看到嘉靖帝一句話也不說地坐在椅子上,黃錦小意笑道:“老奴還記得陛下從小就不吃葷,可這‘三蒸’裏的葷肉,您一直都愛吃。”
嘉靖帝失神道:“朕愛吃,是因為這是皇妣親手做出來的,這釀蒸裏的鳊魚,都是皇考和朕一起從江裏打上來的。”
嘉靖帝從湯裏撈出一塊魚肉,細細咀嚼了,搖搖頭道:“不是老家的味道。鳊魚,還是咱老家的水裏養出的肉嫩味足啊。”
黃錦擦着眼淚,道:“您要是想吃,不用麻煩官署的人,湖廣那邊的礦監就能送來,孩兒們早想着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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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帝皺了皺眉:“朕又不是昏君,勞民傷財只為了一逞口腹之欲,”說罷又嘗了幾口蘑菇,示意黃錦把遠一點的莼菜夾過來,道:“朕的百姓還在受災,朕這次閉關齋醮就是上通于天,為百姓祈福罷了。”
黃錦連忙把莼菜夾過來,用銀筷子把上面的八角撥掉,道:“奴婢就是心疼陛下,這都正月了,天師也不知道在屋子裏燒上地暖,要是把您凍……”
嘉靖帝一聽黃錦提起這事就心花怒放:“你懂什麽,朕現在玄功已有所成,已經寒暑不侵了。朕現在坐在沒地龍的屋子裏,反而覺得像在三伏天一樣,渾身熱的慌。”
黃錦一陣子沒口子的稱贊,直把嘉靖帝誇得洋洋自得,道:“你這老奴,看在你這麽多年一心伺候的份上,将來朕要是升仙了,就勉為其難帶上你吧。”
黃錦頓時涕淚交加,看的嘉靖帝一陣好笑,輕輕踹了他一腳,道:“別伺候朕了,你去把這蒸菜,各裝一點給天師送去吧。”
黃錦依言取來個大食盒,将菜裝了,轉步入了後堂。
嘉靖帝一個人盯着昏暗的大梁,過了許久,才喃喃道:“你們都走了,朕可真是孤家寡人了……”
而此時的黃錦卻在對陶天師謝道:“還要多謝天師,讓陛下提前出關了。要是大年初一陛下還在齋醮,連百官賀表都不能親閱,真不知道那幫子言官怎麽谏争呢。”
陶仲文早已換上了一身青布道袍,倒頗有一番仙風道骨的氣度。他呵呵一笑:“這可不是老道幫忙,是陛下心誠有感,”忽然又嘆道:“天天自稱老道,卻原來真的老了。這半年來常常夢到萬玉山,怕是歸去來兮的日子不遠了。”
黃錦大驚失色,差一點打翻手中的碗碟。
看着他驚駭失措的樣子,陶仲文難得地大笑起來:“公公莫驚。老道說的是乞歸,不是大限将至的意思。”
黃錦這才平緩下來,嗔怪道:“天師啊,您算是把老奴我吓死了。您好好的,怎麽會想着回山上去呢?說實話,神仙之道我不懂,只覺得還是留在紅塵裏享受人間富貴方才不負此生啊。”
陶仲文伸手撈了一筷子茼蒿,贊道:“這冬月裏還有這麽新鮮的蔬食,司湯監的公公們有心了。”
黃錦心癢癢的實在沒忍住,旁敲側擊地問道:“天師啊,您說的歸期是什麽時候啊?您給個提示,也讓我心裏有底不是?”
陶仲文的筷子微微頓住了:“在老道了了一樁大機緣之後。”
黃錦愣住了,有點反應不過來:“大機緣……什麽大機緣?”
陶仲文把手搖了搖,示意黃錦附耳過來。黃錦屁颠屁颠地把耳朵湊過去,陶仲文輕輕地、一字一頓道:“天—機—不—可—洩—露。”
黃錦頓時萎靡在地,陶仲文則哈哈大笑起來。
且說另一頭,在北鎮府司後房裏,陸炳和李默相對無言。
過了半晌,還是陸炳打破了這難言的氣氛,道:“老師啊,就是這樣。袁德懋算出了陝西地震,學生給陛下上了密折。陛下将信将疑,适逢俺答欲派人進京,正好以此為借口關了城門,其實就是為了防止災民進京。陛下這樣做也是有苦衷的……”
李默似笑非笑地看着陸炳,道:“是啊,身為天子,在國事稠溏的時候,不僅不想着救災,還把這爛攤子丢給內閣,自己躲到內宮修煉去了。真是……”
陸炳害怕他這嘴裏再說出什麽不中聽的話來,急忙道:“老師啊,事情已經發生了,事後的諸葛亮有什麽用呢?您還是想想您自己吧,學生手下的孩兒們打聽到嚴嵩和嚴世藩最近的動作可不尋常,定是在謀劃什麽事呢。”
李默一聽到“嚴嵩”兩個字,頓時須發皆張,道:“老夫誓與那老賊不兩立!他還能謀劃什麽,定是看到陛下信任老夫,命我主持丙辰外察,害怕他那幫徒子徒孫們被一撸到底,想着怎麽保全呢。哼,倒要你好看!”
陸炳看着眼前慷慨激昂的老師,心裏不知嘆過千八百回。老師啊,我讓陛下關城門,還有一層私心,就是希望嚴黨相互傳不了信,讓你好過這關啊。你怎麽就不能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