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滴水之恩

? 李彩鳳看着抱成團哭的父女倆,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李老爹覺得她心軟,把煙杆子磕了磕,嘆道:“大丫,你是出門少、見識少。你爹我當年也有一段日子窮得吃不上飯,當時就想着,如果給我一口飯,就是讓我殺人我也幹哪,後來也不就慢慢熬過來了麽,”李老爹把煙草捅進杆子裏,猛吹了一口,道:“你且看他們可憐,說不得有朝一日時來運轉,冤仇得報呢?”

那賬房先生呷了一口茶,嘴裏“嗬”地一聲,對李老爹的話嗤之以鼻:“我看客官您是戲文本子聽多了吧,還想着跟窦娥一樣善惡到頭終有報呢,人家窦娥有個當官的老爹,您看這父女倆,就這般境地,啧啧,”賬房瞅了瞅那老漢身上的破布爛衫,看得那老漢愈發瑟縮了,才似模似樣地拽起文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們早就是人家案板上的肉了,之所以沒早早了結了你們,就是把你們當個樂子耍。湖南隔得再遠,南渭王血脈再疏,也是宗室。宗室,懂嗎?你也不想想,人家老朱家胳膊難道還有往外拐的時候?”

“這話我也說了兩三遍了,你們愣是不聽,一門心思要申冤;這是你們自己的事,我只是個給東家算賬的,犯不着跟你們過不去,”那賬房口沫橫飛,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還有那撺掇你敲登聞鼓的,人家沒安好心,正愁這四九城沒樂子看呢!照我說,這客棧本小利薄,連個好街段都盤不上,東家當初也沒指望能賺錢的——這本是偷偷留給小兒子的産業,那孩子是庶子,将來分不到産業的。可是沒成想早早就去了,白瞎了東家的苦心。我說這話,就是告訴你,這裏大白天連個人影都沒有,晚上露宿的也就是夥夫販子,碰到不好的時候,也有那潑皮無賴找碴惹事的,你們在這兒擔驚受怕,還聽那些人的撺掇,唯恐天下不太平,要再生出是非來。我來問你,你知道那登聞鼓是幹嘛的嗎?”

尚臣聽得愈發落下淚來,問了半晌,才道:“老漢年輕時家嚴也有過庭之訓,延請名師只圖走個仕進,只是老漢頗為愚笨,屢屢落第。但也曾習得大诰,知道登聞鼓是太祖爺設立的,一有冤民敲鼓申訴,皇帝将親自受理,官員如有從中阻攔,一律重判,”說着眼裏重新有了光彩,他摩挲着女兒的頭發,滿懷希望道:“老漢就是曉得這個,才想着……”

卻見那賬房表情怪異,像看着什麽新奇物件似的直盯着尚臣,拿手指了指他,又覺得對他實在沒話說,轉向李老爹道:“您看看,我說他是個傻的,他還不樂意;登聞鼓那是哪輩子的老黃歷了?一個擺設件兒,難得費他許多心思!”

這下李老爹也沒話說了,心裏也贊同賬房先生的話來。

因為李老爹知道,國朝建立之初,太祖爺朱元璋身為一位真正愛民如子的皇帝,定下來登聞鼓的規矩——一有冤民擊鼓申訴,皇帝會親自受理,直達天聽;官員如從中阻攔,一律重判。太祖爺不僅自己身體力行,他還把這條寫進了祖訓裏,告訴後世子孫,無論何人,只要敲響了登聞鼓,就可以直接将奏本兒呈交給皇帝,皇帝不論在幹什麽,都必須接本兒!

可是後來,別說是大臣了,就是朱家的皇帝,也不待見這登聞鼓。因為他們發現,這大明朝,總有接不完的本兒,有殺不完的貪官惡吏。登聞鼓每敲響一次,就是告訴皇帝——你的天下,不太平!

沒過多久,在宣德年間,有官員曾上奏請求取消登聞鼓,明宣宗以其為祖上所設,駁回了奏本。但連這位難得的明君都這般敷衍了事,後面的子孫就更加不耐煩這玩意了。

雖然祖制難改,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想法,就不愁沒辦法。後來果然就有人想出了個馊主意,将那登聞鼓四面用幾丈高的栅欄圍起來,再派上錦衣衛日夜蹲守、嚴加防範,一看到可疑人等就趕得遠遠的,還有那實在趕不走的,人家就好心好意告訴你,對不起,這登聞鼓鼓面早都破了,敲不響的,您要有冤情,請左轉往廣濟門,按通政使司的流程來。

“知道了吧,明白了吧?那就是個擺設,半步都近不得,”賬房咂咂嘴,看到碗裏深色的茶湯,覺得自己今晚又睡不好覺了:“你們再好好想想,其實在京裏這麽大地方,咋樣不能混口飯吃呢?更別說你們父女倆曲兒唱的不錯。我看‘三慶班’就能收下你們。唉,給自己找口飯吃,找條活路吧,總比這過大年還哭天抹淚的強吧?”

那賬房說完,門簾一掀,吧茶湯潑到門口,瞬時起了一層霜花。他自顧睡覺去了,再沒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尚臣父女倆。

李彩鳳也頗為惆悵,她今天簡直是身心俱疲。

把包裹裏準備賣掉的驢打滾全都送給了小女孩,又抽出一只小雛菊絹花來,把根部折成鈎狀,小女孩的頭發稀少,別了好幾次,才将将卡在小圓髻上。

摸了摸她怯怯的小臉,不小心碰到皲裂的口子上,那小女孩疼得眉頭一縮,卻沒避開李彩鳳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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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彩鳳也嗫嚅地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還是李老爹從口袋裏掏出十五文錢來,遞給了她。李彩鳳把銅錢放在小女孩的手心裏,摟住她悄悄道:“你求求你爹,讓他千萬看顧在你的份上,別想着申冤報仇了。這點錢,你拿上去貨郎那裏買一點油膏來,你臉上的凍瘡印子再不治,就破了相了。”

那小女孩呆呆地望着她,忽然大聲道:“我叫尚薇,采薇的薇,”忽地伸出手來捏了一下李彩鳳的右耳朵,嘻嘻笑起來:“我認得你了,你右耳朵上有一顆紅痣。你也要認得我,我将來是要報答你的,不管你在哪,我都要找到你,還上你的恩情。”

尚臣和李老爹聽了俱都哭笑不得,只當是笑話;李彩鳳卻心有所動,她蹲下來,看着尚薇的大眼睛,很認真地說:“我也認得你啦,你叫尚薇。只是你臉上的印子太醜了,要是咱們以後再見着,可不要讓我再看到啦。”

等尚臣父女倆逶迤着遠去了,李彩鳳回到房間裏,一推開門就聞到了濃郁的香味。

李老爹不太喜歡這味道,皺着眉頭問道:“大丫,你是不是把二兩香餅全都用掉了?這玩意熏少了還行,熏多了,晚上睡不着頭疼的。”

李彩鳳心裏明白了,那黑餅子果然是用來熏香的,只是不知道裏面都添加了啥東西,會不會引起神經亢奮。

李老爹把已經揮發成指甲蓋大小的黑餅子從火盆邊上取下來,塞到自己的鞋子裏,對目瞪口呆的李彩鳳道:“你爹這汗腳,沒救了。路一走多就這樣,當年你娘天天罵,還是沒轍。”

李彩鳳打着哈哈,道:“今天車裏那鹹魚味兒,把我實在熏惡心了。爹啊,明天咱們問小二再要點帶上,要不然人家以為咱們上京城賣鹹魚來了呢。”

李老爹試了試水溫,發現已經涼了,又重新燒了一遍水,道:“這香餅尋常也要賣得三五文的,裏頭大半都是炭末,只有一點麝香、橄榄和白芨。”

李彩鳳看李老爹說地頭頭是道,不由疑問道:“爹啊,難道你會做這東西?”

李老爹擦煙嘴的手頓住了,半晌才道:“你娘以前愛做。只是我不愛聞這味道,你娘就不做了。”

李彩鳳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提起了李大哥:“後天就能見到哥了,也不知道他這三個月過得咋樣,連年都不能回來。”

李老爹回過神來,忽然問道:“你把給你哥的豆面糕也給那孩子了?”

李彩鳳笑道:“哪能啊,我分開包的,”她擔心李老爹叨叨自己,忙道:“我想了一下,這東西本來就不好消化,這天氣再拿出去賣,又不是熱食,沒人會買的,還是爹你說的對。”

李老爹瞅了閨女一眼,也不戳破她的小心思,道:“你看着他們可憐,卻不知這天下該可憐的人多了。永定門外面的災民是不是更可憐?世道就是這樣,有人貧、有人富;有人貴、有人賤;你可憐他們,也許別人也可憐你。幫扶一把是對的,可別把自己搭上。”

李老爹聲音微微嚴厲起來:“本來就沒什麽恩情,自然就別希得人家報答。明白了嗎,大丫?”

李彩鳳面紅耳赤地聽着,不敢再多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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