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獨悶悶
? 要說這紫禁城,城周有六裏多,有八個城門;紫禁城之外是皇城,城周十八裏,有六個城門;皇城之外是內城,城周四十五裏,共設九門。與後世的“內九外七皇城四”之說不同,在成組手上興建至今只有一百多年的北京城,多了許多城門,看起來更大氣、更威嚴,一點沒有将來日薄西山的跡象。
正門被流民堵得死死地,沿官道周圍有京城衛所士兵虎視眈眈地盯着,三步一崗,防守十分嚴密。所幸左安門開了,離得又遠,望不到流民,往來的人們一早便岔了道,不從永定門大道上走,而是繞一大圈往左安門的道上來了。
李老爹和李彩鳳擠在這這人群中,随着人流鬧哄哄地往裏趕。剛開始李彩鳳還以為要在進城時驗過關憑路引,或是身份文牒什麽的,後來才知道,本朝有這樣一項規定:凡人員遠離所居地百裏之外,才由當地政府發放路引。像北平城周邊的縣城,宛平、大興和漷縣什麽的,人員早都登記在冊,只需說明地址身份,人家一對照就讓過了。
李彩鳳坐在租賃來的馬車裏,車內狹小,而且充滿了一股鹹魚的味道,聞之令人作嘔。李老爹看到閨女不停地把頭伸出車外,好笑道:“你就暫且忍忍吧,我估計上個租賃這一輛馬車的人是個賣鹹魚的。鹹魚可是個貴物,從遠方運過來價格不低呢。”
李彩鳳勉強忍住吐意,有氣無力道:“說真的呢,這味道可熏死人。我這身新衣服,算是糟蹋了,回家洗三遍都洗不掉這味兒。”
李老爹坐在車前小心地控制着缰繩,避開了突然從後方沖出來的一輛馬車,道:“你就是從小愛幹淨,眼裏不能見髒東西,鼻子裏也聞不得,”說着指了指放在旁邊包的嚴嚴實實的包裹,道:“我說你怎麽做那麽多豆面糕呢,原來是想着賣掉;呵,這玩意在京城怕不好賣的,京裏人不愛吃粘食。”
李彩鳳心裏說:“那可是驢打滾,後世京城的名小吃,要是賣不好才怪了。”
起先李彩鳳是沒想過要把驢打滾帶進京裏賣的,她只是适量地做了些給馬大嬸送去,然後留了些準備帶給李大哥的。結果馬大嬸在初四早上上門來,點名要吃她做的驢打滾,贊不絕口地點評道:“豆香餡甜,入口綿軟,別有風味。”
而且馬大嬸眼光獨到,她吃了紅豆餡的驢打滾後,建議自己還可以做些棗泥餡和紅糖餡的試試。後來李彩鳳發現自己按照她的指點做出來後,果真口感更好,風味更佳。
這不,李彩鳳就做了三種不同餡子的驢打滾,準備上京找個小吃街試着賣一賣,看看能不能賺回本錢來。
李彩鳳現在不得不佩服那些長年在外奔波勞苦的人——譬如年輕時的李老爹。她坐在馬車裏,本來被車颠地就難受,聞到怪異的氣味,更是胃裏直泛酸水。可是讓她下車來走兩步,她又嫌風刮得跟刀子似的,只好每隔幾分鐘把頭探出馬車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李老爹心疼她,把車趕得平平穩穩地,不緊不慢地走到城門下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将近走了六個時辰——不過這也是在李老爹的計算內。
他的安排是,初十三晚上到京城打個尖,十四去崇文門外看花市,說是花市,其實那裏賣的東西海了去了,算是個大型集市;十五早上去看看兒子,晚上就是要去東華門外看燈市了。
等李老爹把車趕到堂子胡同裏的客棧,李彩鳳下車的那一刻終于感到自己又活過來了。李老爹把行李清點好,順順當當要了一間房,又囑咐李彩鳳去燒水,便拉着馬去後院喂食。
李彩鳳看到桌子上的水壺,桌子前面還有一口大缸,裏面盛着水,用手撥拉一下,沒有雜質,還挺清澈。她聽李老爹說水要自己燒水,估摸着電視上看來的店小二送水是騙人的,暗自吐槽一番,便舀了水,架在旁邊的火盆上。
火盆裏原只有一點點的火星,李彩鳳掬了水灑上去,火星沒被澆滅,反而一下子濺出來,裏面的黑炭迅速燃了,冒出一坨淡淡的黑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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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水燒上後,李彩鳳才打量起房間來。這一看才發現,屋子收拾得挺整齊,左右兩邊各一張床,鋪蓋什麽的也幹淨。床邊的小木櫃子上各有盥洗需用的毛巾、銅盆等。正中的桌子上放着幾個青花瓷的小茶杯,還有一個小木盒。
李彩鳳走上去打開了木盒,裏面是一個黑色的小圓餅。
這是個什麽東西?李彩鳳好奇地取出來,翻來覆去看了半晌,這餅子是絲狀物凝結在一起,上面條理分明,摸起來質感粗糙,有點像幹茶葉;聞起來……嗯,李彩鳳一個激靈,味道不一般啊。
這香味淡淡的,你若刻意去聞,什麽味也沒有;你不經意去聞,它就會沁入你的鼻孔中。李彩鳳用手拂了拂空氣,鼻翼翕動,清晰地聞到了裏面橄榄油和麝香的味道。
難道是蚊香不成?李彩鳳驚訝地想,這古代的蚊香制作的真是太高端了。等會,大冬天的還需要驅蚊嗎,這時候哪來的蚊子啊?
李彩鳳很想把這團黑餅直接扔進火盆裏,看看是不是能燃起來,但是又怕這個東西如果是個易燃物,那自己就不好收拾了。
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李彩鳳忽然想到以前學過的化學裏的揮發原理,就是固體或液體在遇熱時會有一部分變為氣體而散發,像酒精、樟腦什麽的。
李彩鳳看看手上的黑餅,不确定地想,這玩意遇熱估計也會揮發吧?
管它呢,李彩鳳把茶壺往邊上挪了一點,把黑餅放在火盆邊上,确保它能均勻受熱,又不會被偶爾冒出的火星濺到。
接下來李彩鳳把兩床被子鋪開,又坐了半晌,還是沒見着李老爹回來。
這下李彩鳳可坐不住了,她開始揣測李老爹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甚至懷疑這家店是不是家黑店,李老爹怎麽這麽長時間還沒回來?
感謝後世電視劇電影的成功教育,李彩鳳不光好奇心強,防備心、警惕心也是一等一的強。
這時候的李老爹正在幹什麽呢?等李彩鳳心急火燎地尋到他時,看到的就是他坐在樓下如癡如醉地聽着一對父女的演唱,連手裏的旱煙抽出煙沫了都不知道的景象。
李彩鳳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賊老天,你确定我不是穿到瓊瑤劇裏了吧?
說真的,李彩鳳那一瞬間真的懵了。
這是什麽劇?梅花烙,還是繡娘蘭馨?都好像是清朝的吧,難道在明朝就有原型了?還是這樣的橋段歷朝歷代都有?
李彩鳳一時被打擊到了,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那個瑟縮在父親懷裏,幫父親打板子的小女孩只有七八歲的樣子,而且根本看不出好樣貌。臉小的一個巴掌大,眼眶深陷下去,顴骨凸得厲害,上面皲裂了兩三道口子,邊上的皮膚脫了一層皮,一動嘴就皺成褶,倒是瘆人的很。
李彩鳳僵硬着身體走上去,嘴裏濡動了好久,才晃了晃李老爹的胳膊,幹巴巴地道:“爹啊,你在這裏幹嗎,我把水燒好了,您趕緊上去洗漱吧,要不……”
李老爹看到自家閨女來了,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坐在自己身邊,才道:“大丫,你也一起來聽聽,這可是祁陽小調,我好久都沒貫湖南那邊的耳音了。啧啧,湘江以南有演唱絲弦小調為主的南派,湘江以北有演唱花燈小調為主的北派,沒想到這父女兩都會唱,真是難得。”
李彩鳳感到全身的血液回流了,渾身暖烘烘的。原來全是自己想岔了,啥事都大驚小怪。
确定老爹只是愛聽他口中的“祁陽小調”,不是自己想的那樣龌龊,李彩鳳心滿意足地把目光投向前面的臺子上,待看清了臺上的人後——轟的一下,從臉到脖子根都紅了。
這只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吧,自己都在想些什麽?
李彩鳳愈發煎熬了,心裏恨不得把自己狠狠打一頓。她忽然跑回房間裏,打開包裹,抓了兩盒紙包的驢打滾和酥油果子,放在小女孩面前讓她吃。
可憐這小女孩自打來京城,近三個月來從沒吃過一頓飽飯。看到眼前精致的點心,實在是沒忍住誘惑,扔下竹板,在父親默許的目光下,一口就吃了兩個驢打滾。
李彩鳳被吓了一跳,忙道:“這是粘食,吃多了不消化的,腸子會漲的慌。你慢點吃,姐姐這兒還有好多,都是你的。”
好說歹說,小女孩吃的才慢下來,手裏又捏了兩個驢打滾,沖到臺上老漢的懷裏,往他嘴裏塞。
那老漢眼淚都快下來了,咬了一口,又把半個送到小女孩口邊。那小女孩遲疑了一下,還是張嘴吞掉了。
在櫃臺上噼裏啪啦打算盤的賬房一看這情形,不由得惱了:“我說你們父女倆,來這兒也兩個多月了吧,掌櫃的仁慈,許你們在這賣唱營生,”說着把賬本一摔,數落道:“可你們唱的都什麽什麽曲兒,哭哭啼啼嗚嗚咽咽的,沒得掃客人們的興致。”
看到這父女倆抱到一起哭得愈發傷心,賬房也嘆口氣,端了茶壺上來,給李老爹幾個續上水,道:“他們是上京告狀的,也不知誰給他們出的馊主意,讓去敲登聞鼓,這不是熊瞎子耍大棒——胡掄嗎?”
那老漢收了三弦,上來作揖道:“若不是有冤無處申,老漢和閨女怎麽會千裏迢迢跑到京城來?實在是沒個活路了啊。”
原來這老漢姓尚名臣,是湖南南渭縣人,家産豐厚,從祖上繼承良田二千四百餘畝,在湖南這種下窪子地上,兩千米良田那是惹人眼紅不已。果然天有不測風雲,有同縣的一個潑皮,名喚蔡德貴者,妄稱尚家田産為‘己産’,投獻給了貴人。
若是尚家自己願意也就罷了,可是這分明是歹人攀附權勢,為了邀功取賞,把有主之田,謊稱成自己的家業,投充給貴官家。而且這還不是一般的大戶,人家是太祖的七世孫,岷莊王朱楩六世孫,南渭安和王朱彥濱嫡一子,于嘉靖二十六年襲封至今的南渭王朱譽橎!
尚家自然不服,告到官府。誰知官府裝聾作啞,一言不發;一個月後竟然将其田産悉數沒收了。尚家本就是一脈單傳,并無親戚。尚臣自然是求告無門,最後不僅丢了祖産,老妻也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世了。
尚臣本欲去本府府臺那裏告狀,沒想到一路上屢次三番被人警告,到了府臺也無人受理狀子,後來還是有人實在看不過眼了,指點他去北京宗人府,只有那裏是管轄各地藩王的地方。
尚臣帶着唯一的女兒歷盡千辛走到北京,早已身無分文,只好沿街賣唱。原來尚臣以前和李老爹一樣,愛聽各地的小曲兒,自己閑來無事也愛吹奏,所以至今才沒餓死街頭。
尚臣擦了眼角的淚,繼續道:“我來北京後才知道,宗人府早就不理事了,如今是禮部管着各地藩王的一應事宜。可是禮部這種地方,怎麽是我們這種平頭老百姓能進去的呢?”
一時間沒人說話,尚臣父女感慨自身際遇,暗自神傷;李老爹慶幸自己身在離天子所居之地不遠的縣城,至少沒有人明目張膽地兼并土地;賬房先生這樣的故事聽了好幾回了,現在心裏盤算着賬上的四柱;只有李彩鳳的心裏激起了萬丈波瀾。
李彩鳳知道明朝滅亡是在1644年,所謂的甲申國難就是李自成攻陷北京城,崇祯帝吊死煤山。她穿過來的時候曾經仔細算過,自己活着是看不到了,還有将近一百年的的時間。
原以為自己可以好好度過餘生的,因為她覺得從嘉靖到萬歷年間還有一段太平日子——可是哪裏太平了?半個月前地震,震死了八十萬人,流民從陝西堵到了京城;現在又是急速加劇的土地兼并,百姓賴以生存的土地被生生剝奪,還求告無門。明王朝宗室像是填不滿的血盆大口,不斷蠶食着民脂民膏。
那麽接下來還有什麽?苗疆土司叛亂?東南倭寇犯境?眼睜睜看着日本打到鴨綠江邊上;再看着滿洲女真崛起,來個“留發不留頭”?
李彩鳳從來沒有這麽認真地審視過這個國家的多災多難,我們明明有過最輝煌的文明、最燦爛的文化,可是這一切都被外族的鐵蹄踐踏了。這是為什麽?
明明有着最先進的火器,卻任由它爛在軍庫裏;明明出現了“虛君實相”的主張,卻被打壓到塵埃裏;明明出現了能完全取代程朱理學的心學,最後卻變成了浮誇怠惰的代言!
鄭和下了西洋,本該是最榮耀最堪誇的一件事,可是谏阻如雲,到最後,兵部尚書劉大夏親手焚毀了遼闊的海圖,重申“片板不下海”的禁律;張居正嘔心瀝血十年改革,恢複了國朝的元氣,卻身死道消,連屍骨都保不全。
這是怎麽了?
我們漢人束發戴冠了兩千年,最後被剃成了豬尾巴;我們漢服穿了兩千年,最後連本民族的服飾都沒了;我們從生下來就學聖人之道,“仁恕”刻在我們的骨子裏,可最後被其他強盜壓着蹂躏!
這是怎麽了?
李彩鳳覺得心裏憋着一口氣,漲的胸口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