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賣花聲裏
? 擺設鮮花的大棚後面有賣陶盆、瓷盆、錦繡墩、骨花和盆景花的,更稀奇的是還有賣各色土壤的,黑色紅色也罷了,難得有白色和紫色土壤,李彩鳳專門用手撚了撚,感覺像是牆灰,但她聰明地沒講出來。
日頭出來了,但是冬日的陽光總是沒一點勁頭,疲軟地連路上的冰雪都化不開。不過這好像一個征兆,前來趕集的人驀地就增多了。
等李彩鳳的鞋子被踩了好幾腳的時候,這崇文門的市肆才算真正熱鬧了起來。李彩鳳個子矮,被李老爹拖着手在人堆裏擠得脖子都木了。好不容易找了個客人不多的門鋪前面停了,李彩鳳簡直是心有餘悸——這陣勢,跟後世十一黃金周有的一拼了吧。
等到她左右一看,嘿,正巧!原來這片區域正是賣菱花銅鏡的地方。有門面房和小攤販,俱都賣水粉胭脂、篦子頭油等物,看來看去,身後這家名叫“閨秀閣”算是裏面的大宗了。裏面正中設着個亮格框,上面陳着扇囊、香囊、汗巾、絨花、珠翠,還有各種紗羅雲錦,是專供閨閣女兒制作香帕的。
李彩鳳一圈看下來,只覺得眼花缭亂,東西實在太多了,換一種說法,就是她被古代女子繁瑣的生活用品驚呆了。看看這十七種不同繡着不同樣式的帕子,不就是用來擦鼻涕擦眼淚的東西嘛,有衛生紙好使嗎?還有這白白紅紅的粉餅,要真塗在臉上,豈不是跟日本的藝伎有的一拼了?
更可怕的是香囊裏的香料,李彩鳳仔細地聞了七八個,感覺味道都差不多——難得那掌櫃的區分得一清二楚,介紹起蕙蘭和佩蘭的不同香味來,把李彩鳳繞得頭都大了,不禁感慨古人真有閑情逸致,能把這些小玩意做的精細得不能再精細。
但是不得不承認,她心底是有無窮的羨慕的——這種嘲諷只是源于自己吃不到葡萄的心态。要是有錢,哪家的姑娘不願用這些?換句話說,這些東西,生來就是給有錢的小姐們用的!
壓下微微泛起的酸意,李彩鳳還是強迫自己把盯着香囊的目光轉向了別處。
這一看卻看出了問題,這麽大的店鋪,裏頭竟然沒有絹花。那掌櫃的聽了,用眼角掃了掃李彩鳳,一反剛才的殷勤,淡淡道:“我這門面雖小,卻也來過四五品外官家的小姐。首飾帕子什麽的,不敢誇海口,也算的上是崇文門外頭有名的應有盡有,”又指着門外道:“就是沒有絹花。那種東西,你要買的話,出門直往前走,小攤上賣的可都是。”
李彩鳳聽出來他口中的鄙夷,但是沒想着跟他計較。因為她早知道絹花不時興了,可是不曾料到它已然從門面鋪子裏下了架——好似後世過氣的品牌,黯然退出了原屬于它的舞臺一般。
待繞了一圈後小攤販的物件後,李彩鳳發現果然如馬大嬸所說,絹花的款式無外乎兩三種,十分單調且非紅即白,鮮少有人問津。
她心裏有點高興,瞅到旁邊的空攤位的時候,急忙占住了,招呼李老爹把行囊裏的交椅拿出來,把自己做好的絹花一朵一朵精心地擺了上去。
先說說這交椅吧,其實就是便攜式折疊椅。不要以為這是現代人才能享受到的福利,人家宋朝人就發明出來了,在清明上河圖裏就有顯示。這在南宋張端義《貴耳集》中有所見證:“今之校椅,古之胡床也,自來只有栲栳樣,宰執侍從皆用之。因秦師垣在國忌所,偃仰片時墜巾。”
明代的交椅,上承宋式,在造型、結構、細致程度上更趨完美。就拿李老爹手上的這把交椅來說吧,座面折疊起來可以作軟屜,用皮繩綁着非常方便;展開則能固定腿足,形成座面,就坐極為舒适,還可改變軟屜的長度來調節座面的進深和高度。
而且更妙的是,這把椅子不知道是什麽木材做成的,不僅堅固,分量還輕。折疊起來的時候,坐面上還能放置好多東西,實在是難得。
李彩鳳把絹花擺好後,就有點不知所措了。雖說她知道自己的東西好,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但是這是寒冬時節,這裏又四處漏風,實在禁不住凍。而且這裏都是賣小玩意的,誰有耐心一家家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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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試着嗓子喊了兩句,就連十米開外的李老爹都沒聽到。讓李老爹吆喝吧,總覺得奇怪的很。正在這時,李彩鳳忽然看到了先前沒頭沒腦念詩地那幾個半大的孩子跑過來了,她忽然靈機一動,想出個主意來。
李彩鳳問李老爹要了兩文錢,把那幾個孩子招呼過來,對他們其中一個看似領頭的小孩道:“姐姐想和你們玩個游戲,你們願不願意?”
那為首的孩子眼睛烏溜溜地轉了一圈,嫌棄道:“我們不和女孩子一起玩的。”
李彩鳳咽了口唾沫,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拿出兩文錢在他面前晃了晃,看到孩子們俱都默不作聲了,才道:“姐姐這裏有好多時興的絹花,可是賣不出去。你們幫我吆喝幾聲,來十個人我就給你們一文錢,來一百個人可就是十文錢了哦。”
領頭的孩子眼前一亮,覺得挺劃算。他看了眼身後流着亮晶晶的鼻涕的小弟們,故作威嚴道:“你可要說話算數,君子一言,”後面一個孩子歡快地嚷起來:“如白染皂!”
李彩鳳哈哈笑起來,也道:“如白染皂。”
那領頭的孩子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說:“你得先讓我看看你的絹花,”看到李彩鳳遞過來的一朵牡丹絹花,他先是氣得臉都紅了,嚷道:“你尋我開心,這分明是真花——咦?”
看着那孩子不可置信的模樣,李彩鳳一下子對自己的絹花信心滿滿,她笑道:“你覺得我這絹花如何,能以假亂真否?”
一群孩子争着都摸了一把,紛紛道:“看起來像是真花。”
“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絹花哩,我姊姊頭上的那朵沒這個好看。”
“俺要叫俺娘過來瞅瞅,她和奶去了買針線了。”
那領頭孩子略思索了一會兒,道:“這裏人少,咱們去前頭食肆那邊,”又疊聲喚了一名幹瘦的孩子上前,囑咐道:“等會你在這路口等着,我們把人喚過來,你就把他們往這兒引,明白嗎?”
說着又瞅了李彩鳳一眼,在那孩子耳邊悄悄說了什麽,聽得他直點頭。李彩鳳知道這是暗地裏囑咐他,讓他數清人數,別讓自己抵賴了,不禁一陣好笑。
等那領頭的孩子一一囑咐完了,又問李彩鳳要了一朵牡丹絹花,捧在手心上,邊跑邊放開喉嚨唱到:“曲水濺裙三月二。馬如龍、钿車如水。風揚游絲,日烘晴晝,人共海棠俱醉。客裏光陰難可意。掃芳塵、舊游誰記。午夢醒來,小窗人靜,春在賣花聲裏。”
有那聽得懂的,笑問道:“還沒到三月二呢,這算是哪門子的詩啊?”
孩子們便俱都笑道:“不是這句,是‘春在賣花聲裏’。”
果然沒過一會兒,六七個小媳婦就圍到了李彩鳳的攤子前。看到形态逼真的牡丹、山茶、杜鵑和蝴蝶蘭,叽叽喳喳地評論了一陣,好似都喜歡;可一問價錢,聽到每朵要三十文,便都不吭聲了。
其中一個小媳婦性子活潑,與李彩鳳議論起價來,道:“普通的絹花一朵也就七八文,你這些雖然比別家的好看些,也不值得貴四五倍的價錢。”
李彩鳳托起一朵絹花讓她們仔細看了,道:“別家的絹花是紅绡做的,戴久了顏色就掉了;我家的花是綢緞縫出來的,用多久都不變形不掉色;你再看看這針腳,這花邊勾得,三十文肯定不貴,”李彩鳳把這朵花別在那小媳婦的頭上,指給其他人看:“說句實在的,這位大姐姐就适合這朵山茶的。頭上不用再戴別的飾物,只這一朵花便夠了。”
那山茶的絹花果然與她十分相宜,戴上平添了三分顏色。其他的小媳婦估計也看出來了,紛紛誇贊,倒把那活潑性子的小媳婦說得臊起來了。她猶豫了半晌,跺了跺腳,道:“身上只剩了十幾文,你且等着,我讓我家那口子過來。”說罷急匆匆地走了,走之前還留戀地看了幾眼剛才頭上插的那朵山茶,可見是真喜歡。
剩下的小媳婦裏也有頗為意動的,只是終究嫌貴,跟李彩鳳講價錢,李彩鳳只裝聾作啞,滿口胡吣道:“這是我家嬸子做的,做得可不容易了呢,眼睛都熬壞了,在村子裏賣四十文一朵呢,也沒人嫌貴。”
那群小媳婦終究還是土生土長的京裏人,不懂得村裏人習性——四十文都可以買一只肥肥的老母雞了,還送幾個雞蛋。村裏哪家分不清輕重,舍了下蛋雞去買一朵花來?她們只當下一次趕集就尋不到這樣做工的絹花了,果然磨蹭了一會兒,還是有個小媳婦沒耐住,咬牙掏錢買了朵蝴蝶蘭的絹花,歡喜地捧着走了。
一會兒功夫賣出去兩朵,兜裏一下子有了六十文的收入,鼓鼓囊囊的,這種沉甸甸的感覺差點讓李彩鳳忍不住歡呼雀躍起來。她不由算到如果每一朵賣四十文會怎樣,複又覺得自己得隴望蜀——三十文的價格已經算是頂天了,再往高了說估計就真沒人買了。其實這價格要是和店裏的簪釵比起來,還是低得不夠看的。
後面來的幾波人有精打細算的老太太,瞅了兩眼就走了;有剛剛及笄的小姑娘,頭上單純一個笄,正缺個飾物,見了便挪不開腳的;甚至還有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要買來送給心上人的。總之,等到下午申時的時候,李彩鳳的絹花差不多全賣完了。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除了那盆十二朵連枝的雛菊。來人看着新鮮,但每每得知不單賣,也就沒有買的心思了。到最後李彩鳳開出每朵八文錢的平價來,都無人問津。
有點讓人郁悶,這可是自己在這裏的第一件創作呢,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不過既然沒人欣賞,那就自己留下當個紀念吧——李彩鳳默默地想着。
算了算收入,賣出去四十朵絹花,一朵三十文,一共是一千二百文錢,也就是一兩銀子餘二百文。除掉付給那群孩子的三十七文和應該均分給馬大嬸的錢,自己淨賺了五百八十文,李彩鳳甚至有點黑色幽默地想,這錢能買兩斤鹽了。
李老爹在旁邊簡直都要喜不自勝了,他沒想到這些小玩意還真賣出去了,而且還賣的價值不菲。李老爹才不會問女兒要錢呢,他完全是高興女兒又多了門掙錢的手藝——在匠人們看來,什麽都抵不過一門好手藝,這才是謀生的根本。
他甚至想着,以後女兒做的多了,自己帶到各地販賣,攢下的錢都給大丫做壓箱錢。
等到父女倆晃晃悠悠地收攤回家的時候,崇文門的集市也漸漸收了。其實每個人都有“戀巢”的心思,一到晚上就想往家裏走。李彩鳳看着路上的行人們都收獲滿滿,每個人臉上都殘餘着興奮的紅暈,拖兒帶女地往家裏走,心中不知怎麽,也有點想念自己住的那個小院子了。
等進了內城,往堂子胡同裏走的時候,李彩鳳還沉浸在賺了一大筆錢的喜悅和莫名而來的失落中,這種怪異的感覺直到李老爹訝異的聲音響起才作罷。只見李老爹呵呵笑着指向前方,道:“大丫快看,前面東華門在試燈呢。”
李彩鳳聞聲擡起頭來,看到遠遠地果然一片燈火通明,不由問道:“什麽叫試燈?”
李老爹把李彩鳳托到臂彎上好讓她看得清楚一點,笑道:“試燈就是在正月十五元宵前,把那些花燈煙火什麽的提前點着,預演一番,看看有沒有啥毛病,等到元宵就可以盡興地玩耍了。”
李彩鳳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麽,卻見路旁邊有個高大的人影顯出來,也在望着遠處的燈火,嘴裏卻道:“不是試燈,是隆福寺等處習儀,擺設盛撰舉辦宴會,街上各個商家鋪戶用燈籠傳送,為百官歸家照明罷了。”
似是感到李老爹和李彩鳳俱在看他,那人從陰影裏轉過頭來,微微一笑。一半臉仍舊在黑暗中看不清,可另一半連卻映在燈火中,只這半邊,真真是讓人見之難以忘懷。
明明五官每一部分并不出彩,可組合起來自是一種卓爾不群,周身的氣質更是讓人覺得他生來就應該站在萬人中央的——當他的眼光掃過你時,你真的能發現其中的驕傲。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肩膀寬闊,說起話來聲音好似是從胸膛裏發出的,低沉雄厚又充滿了穿透性——李彩鳳簡直不能把自己的目光移開,這是一種純粹的欣賞,無關風月。
不知道和他站在一起的人是怎樣一種感覺,至少李彩鳳就忍不住自慚形穢起來,這樣的人,實在是太耀目了。
不知李老爹是否也感到了這份局促,也不知該說什麽,只喃喃道:“要是家住在西頭,豈不是一條街的燈火都為他點亮了?為官作宰就是不一般,有福氣啊。”
李彩鳳不知怎的,忽然鬼使神差般脫口而出道:“說不得有一天,我也有這福分,讓全北京的燈火為我亮一回。”
看到李老爹和那不知名的男子俱都驚異地看過來,李彩鳳頓時覺得自己面皮發脹,這笑話說得無藥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