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歲月靜好
? 張居正牽着馬,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走着。
這個時候城門已經關了,再過得一時半刻就會有打更的差役要出來巡街。道上黑漆漆的,唯一照明的居然是遠處東華門的燈籠,映得半邊天都是紅的。
他挽着馬缰的手露在寒風裏,和他的臉頰一樣,早都凍成了棗紅色,可他卻恍然未覺,耳邊一直在回想着剛才碰見的小女孩說的話:“說不得有一天,我也有這福分,讓全北京的燈火為我亮一回。”
這話聽着好似一句童言稚語,但是流露的渴望讓自己不禁動容。在那一霎那張居正心底竟生出隐約的歡喜來,他甚至想摸一摸女孩子的頭,贊一句:“好志氣!”
然後呢?沒有然後了。
他透過這一切看到的是二十年前的自己。看到祖父考校完學問後,問道自己的志向。當時自己毫不猶豫地回答:“願居廟堂之高,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他始終記得自己幼時發下的宏誓,在寒窗苦讀十年後,科舉之路也是坦途,直到十三歲考舉人時,被鄉試主考官、湖廣巡撫顧璘以“恐過于順利得意忘形而終無為,有意磨砺之”的名義黜落,這件事在老家荊州府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一時人人稱頌。他雖然感念顧璘的拳拳之心,然而私心未嘗不得意,自覺人生一片清輝,報效國家就在眼前。
記得自己在考試前寫了一篇名為《題竹》的詩作:“綠遍□□外,疏林玉露寒。鳳毛叢勁節,直上盡頭竿。”鳳毛一樣的竹葉裏一節節的竹子一個勁地往上竄,一直竄到高高的盡頭,成為人們仰望的長竿。
懷着這樣的意氣,果然,三年之後他如願中舉,又在二十三歲的時候考上了進士。
新任翰林院編修的自己以為一腔抱負終有餘地,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能大展宏圖。為此,嘉靖二十八年,他上了《論時政疏》,首陳國朝“血氣壅阏”之一病,繼指“臃腫痿痹”之五病,犀利指出了大明的痼疾頑症,同時也系統闡述了他改革政治的主張。然而這封凝聚了自己無數心血的奏疏石沉大海,不僅沒有引起掌權者的重視,還被老師徐階當着自己的面撕得粉粉碎。自此以後,無論他滿眼看到的是政治腐敗、軍備松弛或是民不聊生,除例行章奏以外,自己沒再上過一次奏疏。
後來自己借口養病,離開京師回到故鄉江陵。休假三年中,他親身接觸農民,在鄉間體會到了人民的辛勞、饑寒和痛苦。這一切不禁使他心有恻然,最終他還是返回了曾經深惡痛絕的地方。
是身上的責任感驅使,他已經找不到當初“為生民立命”的奮發了,骨子裏的熱血冷下來,涼薄地讓自己都吃驚。有時候甚至想,就這樣慢慢地熬資歷,二十年後還是會成為部閣大臣的。
而今,從一個小女孩口中,他才猛然發現,在蹉跎的十年裏,自己無論怎樣掙紮,都不曾忘掉當初積蓄在胸口的一團火焰;無論怎樣惘然,回頭總能看到十年前微笑的自己,那個高吟着“鳳毛叢勁節,直上盡頭竿”的自己,那個願意變成一筐煤炭“但願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照亮千萬家的自己。
簌簌的雪瞬時充滿了天地,張居正卻忍不住要把胸中的那結合着憤懑、失意、痛苦和歡忭、振奮、慨嘆的一口氣嘯出來,即使他行走在雪地裏,北風伴着雪花迎面,但手指竟然攢出汗來,一股由來已久的熱氣充斥在胸膛裏。
他知道那是什麽——“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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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李彩鳳很快就不記得自己昨天的驚天言論了,她也不甚愛回想起昨晚讓她驚豔的男子——也許很多年過後,自己白發蒼蒼地向圍繞在膝下的孫子孫女講故事的時候會回想起來,告訴他們,奶奶也曾經遇到一位蒹葭玉樹般的男子,也曾有過一霎那的驚鴻照影。
但是現在,李彩鳳已經和李老爹在瑟瑟寒風中等了近一個時辰,嚴府新宅的角門依然沒有如願打開。
李彩鳳等得心焦,看到身旁的李老爹身子動也不動,害怕他凍僵了,忙把手中取暖的袖爐遞給他。這袖爐又稱手爐、捧爐,是由火盆逐漸發展演變而來,一般由爐身、爐底、爐蓋和提柄組成,內置炭火,自唐時首創,明朝中後期工藝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像李彩鳳手中的這只,就是扁圓的南瓜形,黃銅所制,銅質純淨,光澤柔和,而且爐蓋镂空刻着五蝶捧壽的吉祥圖案,以為散熱。
這把袖爐制作精美,大小剛剛适合李彩鳳雙手托握着,傳熱性能也很優良,至少她的臂彎熱乎乎的,而爐子裏頭的炭火也不多費。昨天逛集市的時候,一眼就看上了,只是原主人要價二十文,李彩鳳跟他磨了半天嘴皮子,又指出銅爐內側的劃痕,方以十五文的價格成交。
難得碰上個這麽精巧的物件,李彩鳳愛不釋手地把玩了半晚上,發現古代人的東西真心做得有誠意——哪怕裏頭的炭火早都熄了,可爐身還是保持微燙好長時間,倒比後世的暖寶寶充電寶什麽的好用多了。
只是有一點,還是李老爹告誡她的,這袖爐和火盆一樣,大晚上不能經常用——裏頭的炭氣會把人熏得頭昏沉沉的。李彩鳳一下就想明白了,所謂的炭氣就是碳物質燃燒釋放的一氧化碳等有毒氣體,如果沒留心的話,确實有可能造成血缺氧,甚至中毒死亡。
不過李彩鳳還是很喜歡這玩意,早上出門的時候興高采烈地抱上了,一路上不停地摸來摸去。
過了一會,李彩鳳的腳麻木了,她實在沒忍住,想要勸李老爹回去,正在這時,門裏頭忽然傳來了三四個人的腳步聲,果然一會功夫,門就開了。
李老爹連忙趕着李彩鳳避到了牆根下,看到門裏走出幾個工匠打扮的人走出來,為首的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臉上長滿了斑,有一種行将就木的死氣。他渾濁的眼睛掃到李老爹身上,突然問道:“你們是何方人士?怎麽摸到這裏來,護衛沒阻攔嗎?”
李老爹疾走幾步,上前賠笑道:“老漢的兒子是裏頭做泥瓦活計的李長栓,就是那個,”李老爹努力想着兒子的外貌身形,發現還真沒什麽可說道的,不由沮喪道:“憨憨傻傻的那個。”
誰想到那老頭嘴角微微翹起,好似笑了:“原來如此,我倒認得他。”
李老爹大喜,也沒了先前的怯懦,大聲問道:“哎呀您認得他,太好了。不知他活幹得可好,沒惹主家不高興吧?他過年也沒回來,就托人帶了一封信,老漢實在是惦記……”
老頭示意身後的人先去套馬車,自己則道:“他好着呢,你也別急,這裏的活計快完工了,約摸一月有餘,府裏就放人回去了。”
李老爹看到那老頭好似要走,忙一疊聲地問道:“老漢不知道府裏頭的規矩,能不能讓老漢瞅一眼他,還有家裏頭做的一些吃食,想給他帶去。”
那老頭看到了李老爹身後臉凍得通紅的李彩鳳,問道:“這是她媳婦嗎?”
李彩鳳大囧,難道自己長得很像童養媳不成?把頭伸出來,氣沖沖地瞪着他:“我是他妹子!”
那老頭忍不住哈哈笑起來,對有些嗔怪的李老爹道:“你們回去吧,府裏頭不讓送東西進去,規矩大着呢,進去容易出去難。我是慶壽寺的木匠,出來拉木料的,”看着李老爹失望的模樣,安慰道:“我會把你們來看他的事告訴他的,只是現在正是活多的時候,可別讓他分了心。”
李老爹一聽這話覺得有道理,忙謝過了,帶着李彩鳳返回了客棧。
路上李彩鳳怕李老爹心裏不高興,忙東拉西扯了一堆話來,特別提到了自己昨天賺下的錢來。李老爹眉頭展開了,但是還是有些寡言,只叮囑她把錢收好将來做嫁妝。
李彩鳳耳朵凍得又紅又腫,伸手捂住的時候都不敢用力,她忽然想到那個叫尚薇的女孩說自己的耳朵上有一顆紅痣,可是她卻不知道。也許是家裏的銅鏡子有些模糊了,不由問道:“爹,人家說我耳朵上長了個痣,可咱家那個鏡子,我啥也沒看到啊。”
李老爹的心情慢慢松快了,道:“你那個叫福窩窩,藏財的;長在天輪,歡樂百歲。”
李彩鳳關注點不在這兒,她很想知道現在有沒有玻璃鏡,便試探地問道:“要不咱們換個鏡子吧,有沒有那種透明的、把人的五官照得特別清楚的,就是連一根根頭發絲都能看見的鏡子?”
李老爹拍掉了她頭上的雪花,笑道:“你這腦瓜裏都在想什麽?哪兒有那樣的……”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麽,恍然道:“好似嘉靖十三年的時候,弗朗機商人,不,應該叫傳教士,曾獻上了一塊通體錫透的水晶鏡,從廣州進運而來。啧啧,真沒想到千裏之外鳥不拉屎的地方還有那樣的好東西,聽說能把臉上的毫毛照得一清二楚,剛開始還被人當成了照妖鏡。現在不知道在哪個妃子的寝宮裏,不過這樣的東西可不是平頭老百姓能用的起的。”
李彩鳳沒再吱聲,腹謗道後世根本不值錢的東西到現在就是舉世奇珍,反過來,現在不值錢的東西到後世也是收藏的大熱門。
早上這趟算是無功而返,父女倆回客棧吃了午飯,稍事休息了下,就去了東華門外候着。昨天其實已經繞過了東華門,但是沒看到像今天這麽多的花燈。
李老爹指着街邊售賣的小提燈,讓李彩鳳過去挑一個,道:“每年的這個時候,各地的制燈工匠和商人都要來京城,在北大街售賣花燈。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咱們挑幾盞回去,挂在門口圖個喜慶。”
李彩鳳的眼睛早被晃花了,燈市上形形□□的花燈,應有盡有,有龍燈、宮燈、紗燈、花藍燈、龍鳳燈、棱角燈、樹地燈、禮花燈、蘑菇燈等,形狀有圓形、正方形、圓柱形、多角形,而且是由竹木、绫絹、明球、絲穗、羽毛、貝殼等各種想不到的材料制成的。
像李彩鳳現在駐足的這個攤子,就和別家不同。這不是說燈籠的款式,而是燈上的花飾——別家都是剪紙、書畫、詩詞什麽的,他家的燈上是細線編結出的各色人物,燈轉起來的時候尤其惹眼,那人物栩栩如生,像要從燈裏走下來一般。
專程前來觀賞的人摩肩接踵,男女皆有,熱鬧非常。這還是下午,沒到晚上,簡直不敢想象晚上是何種熱鬧景象,怪不得人人都要往京城來看燈市。
等李彩鳳一口氣轉了十幾個燈鋪,天也漸漸暗下來了。各家的燈籠一點上,氣氛頓時截然不同,周圍不時傳出驚嘆歡呼聲,顯然是哪家的燈籠博了喝彩。這時候李老爹說什麽李彩鳳已經聽不到了,五彩的燈花照着李彩鳳歡喜雀躍的臉,也把她的心弄的一片柔軟。
記得後世的專家曾經分析過,我們為什麽要過年?這其實是人們在找尋歸屬感。家家戶戶在做一樣的事情,就少了排斥,這才是一個民族真正的向心力。
不管李彩鳳經歷了怎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看到那陌生而又熟悉無比的過年方式,她才發現,自己還踏在華夏這片故土上,左右還都是名副其實的炎黃子孫,一點都沒變。無論如何,這些不該被記憶遺忘的的東西留存到了現代,而在這裏,她終于一點一點找到了家的感覺。
李老爹看她愣愣的樣子,笑道:“這就看呆了?等會兒‘走馬燈’來了才好看呢,還有花燈戲,三四十個人在上面跳舞呢,那鼓點子打得,跟放炮仗似的。只可惜一年只能看一回,你一會可要看仔細了。”
東華門城牆上随即放起了煙火,當真是光明照地、燦如雲霞,一時間城下人大聲歡呼起來,聲震天地。無怪明代曾有人作《西廠觀煙火》詩雲:“晚直郊原月未斜,升平樂事覽繁華;九邊鹿靜平安火,上苑春催頃刻花。跋浪魚龍煙似海,劈空雷電炮為車;歸途尚有餘光照,一路林巒映紫霞!”
等到後面用十幾輛車拉的鳌山出來的時候,氣氛算是到了□□。這鳌山就是元宵節用彩燈堆疊成的山,像傳說中的巨鳌形狀,乃是京城家家戶戶每人一盞共同堆積而成。李彩鳳等車拉近了,才發現這玩意竟然有十幾米高,上面挂着彩帶,各式各樣的花燈統統燃着,像是一面燈牆。難得那搭鳌山的工匠們,費盡心思把燈都攏到一塊,還裝飾得這麽好看。
後面的節目就是李老爹愛看的走燈戲了,游街的車上拉上人,一路慢悠悠地唱着戲文故事,聽得李老爹眉開眼笑。還有劃旱船的,就是模仿船行的功作,用兩片薄板,鋸成船形,再蒙以彩布,套系在姑娘的腰間,如同坐于船中一樣,手裏拿着槳,做劃行的姿勢,一面跑,一面唱些歡快的小調,邊歌邊舞,這就是劃旱船了。
今夕何夕春燈明,燕京女兒踏月行。燈搖珠彩張華屋,月散瑤光滿禁城。
李彩鳳看着滿天華彩,微笑着默禱——惟願歲月靜好,有如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