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察見淵魚
? 深夜,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宅邸。
“黃公公怎麽說?”等待多時的陸炳看到來人,不禁問道。
那人脫下鬥笠,光潔的臉上一根胡須也沒有,竟是個小太監。
“老祖宗說,事發那天晚上,本該是他值夜,但不知怎麽,很是鬧了一會肚子。恰好陳公公要向陛下禀報東廠事宜,便和老祖宗換了班。老祖宗推脫不過,又顧得他三分顏面,只得允了,并不曾料到後事。”
陸炳沉吟半晌,道:“那道折子呢?”
來人眼中的得意一閃而過,道:“不敢謄抄,更不敢夾帶出宮。老祖宗知道奴婢記性好,讓奴婢乘着服侍陛下的機會,将折子上的東西記了個七七八八。”
陸炳聽他不急不緩地将折子上的內容背出,竟無絲毫謬誤,不由得高看他一眼。
待聽到“漢武、唐憲成以英睿興盛業,晚節乃為任用匪人所敗”這句時,不由得瞳仁一縮,失聲道:“你記得可清楚,一字不差嗎?”
那人念完這句,也覺得匪夷所思,道:“真真就是這句,別的地方或許有一二字謬誤,這句是斷然不會記錯一個字的。李大人到底有多大的膽子,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陸炳一口氣憋在胸裏,吐不得咽不得,喉頭只“咯咯”作響,好半天才咬牙道:“難為你深夜出來一趟,替我謝過黃公公。”他這麽說,自有人上來領着那人下去,并送上了一個小小的壽字如意錦囊。
那人接過錦囊,手指輕輕一撮,發覺裏頭是張輕如蟬翼的薄紙後,笑意不由更深了。
陸炳看到那人轉身後,背後有兩塊凸出來的骨頭,十分難看,心裏忽然一動,問道:“你叫什麽名兒?”
那人咧嘴一笑:“奴婢馮保兒,賤名有辱尊聽。”
待那人下去後,從背後的屏風中走出一個人來,是陸炳的心腹,錦衣衛指揮佥事劉聚成。
劉聚成望向陸炳,見他眉頭緊鎖,嘴裏喃喃自語道:“晚節乃為任用匪人所敗……”
劉聚成初聽聞這句,不由得贊嘆道:“果然是行家老手,一針見血的好手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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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炳道:“不錯。我師李時言在策論出題的原話是‘漢武征四夷,而海內虛耗;唐宗攻淮蔡,而晚業不終’,并沒有絲毫提及任用匪人的意思。如今被篡改成這樣,我只怕陛下已經相信了。”
劉聚成道:“想必大人已經知道是誰的手筆了。”
陸炳沒有吭聲,劉聚成只好道:“還有那位陳公公,也有他的推波助瀾吧?沒想到這位也是個不容小觑的角色,連黃公公都着了他的道兒。”
陸炳從沉思中緩過來,聞聽這話,臉上露出個莫名的笑容來,道:“三十年了,陳洪再怎麽精明,依然只是個廠公;黃錦看似憨厚,掌印太監的椅子坐得不動如山。宮裏頭,把他們二人并稱‘黃陳’,黃錦壓在陳洪頭上,總有原因的。”
劉聚成來了興趣,問道:“怎麽個說法?”
陸炳呵呵笑道:“你只看到陳洪使了計策,把黃錦的班換了,又幫那人設計了我師;但是其實黃錦是故意遂了陳洪之意,他不想得罪我,也不想得罪那人,恰好陳洪作了筏子,他便順水推舟地避開了是非,兩不相幫,反倒使我和那人都要競相結好于他。你說,這樣的段數,豈是陳洪能比得上的?”
劉聚成驚嘆道:“果然了得!那他派人來告訴您,可見還是将大頭壓在了您身上。如今大都督計将安出?”
陸炳神色肅穆,眼裏的殺機一閃而過:“他做了初一,我為何不能做十五?我動不了他們,難道動不了區區一個趙文華不成?”
劉聚成心中仍然存疑,道:“殺了趙文華,您下定決心要和那人決裂了?”
陸炳緊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暴露,面上卻雲淡風輕:“原以為,這天下沒有我庇佑不了的人,卻原來都是一個大笑話。”他自嘲地笑了起來:“其實我早該知道的,那時候沒救得了楊繼盛,我就該知道,我陸炳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天下的物議。“
“您怎麽說這樣的話?這麽多年,您保下多少直臣義士?那俞大猷、沈煉之流,還不是得您周旋,才逃脫升天?若論周人之急,扶人之困,天下何人能與您比肩?任誰也不能把楊繼盛的死歸結到您身上,您何必郁結于心?”
“他是個庶子出身的放牛娃,十三歲才開始讀書。就算中了進士,名次也不好,落到了三甲,”陸炳那雙迥然生威的眼睛霧蒙蒙的一片,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一下子澎湃到喉嚨的傷感,好半晌才道:“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敢說天下人不敢說的話。我卻因為自己的私心,沒有盡全力保住他。”
陸炳還是沒忍住流下了眼淚:“自他殁後,我便心生退意。我常常想,飛蛾為什麽明知眼前是令他殒身的火焰,還要義無反顧地撲上去呢?而他,心中到底是什麽樣的執念,讓他連家小都不顧了,一心要往死路上走?後來終于有一天,我想明白了,但是我也愈發地懼怕了。”
聽到最後一句,劉聚成悚然而驚,他很想細細詢問一下,但是看大都督的樣子,還是沒敢發問。
陸炳任眼淚流到胡須裏,聲音卻變得緩平:“如今又輪到了我的老師。我不能、也不想再眼睜睜地看着了,哪怕明知他必死,我也要救上一救;至于那始作俑者,我與他本沒什麽情分,彼此不過是各取所需,但這是我陸炳的底線,他們原不應試探的。”
陸炳忽然笑了一聲,轉頭對劉聚成道:“你幫我跟徐階帶句話,如今形勢比人強啊。”
看到跪伏在地上汗出如漿的劉聚成,陸炳微笑道:“怕什麽?你進錦衣衛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你以為我身邊沒有嚴嵩的人嗎?都是一樣的啊。”
“徐階的心思我明白,難為他忍了十幾年;這樣也好,反正不急,咱們細水長流。”陸炳親手扶起了劉聚成,甚至好心的為他遞上了一方帕子,示意他擦了滿頭的汗水:“三十年河西,天道輪回,好定數啊。”
劉聚成戰戰兢兢地附和着,絞盡腦汁想要說點什麽,可到嘴巴裏卻變成了:“大都督,您為什麽要問那個小太監的名字啊,難道您對黃公公也留了一手?”
陸炳也覺得自己有點荒唐,他笑道:“我依稀記得袁德懋曾對我說過,背後有二骨凸出的人,富貴有餘,壽祚不永。我也是一時好奇,将來若應驗了,定要請那厮喝個一塌糊塗。”
帝大怒,黜文華為民,戍其子邊衛。以禮科失糾劾,令對狀。于是都給事中謝江以下六人,并廷杖削籍。文華故病蠱,及遭譴卧舟中,意邑邑不自聊,一夕手扪其腹,腹裂,髒腑出,遂死。 《明史·卷三百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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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世蕃私邸。
嚴管家為嚴世蕃點了一只烏香,看着嚴世蕃吞雲吐霧的樣子,笑道:“這暹羅進貢的玩意還真不賴,老奴聞着,這老寒腿的症候也緩了不少呢。”
嚴管家六十多了,忠心耿耿地伺候了嚴氏父子半輩子,素來有臉面。嚴世蕃瞅了他的腿,笑罵道:“什麽寶貝疙瘩!值得你眼巴巴地來讨。只管去庫房取,天字號四房裏堆了一屋子,五六百斤呢,都是去年的陳貨,也不新鮮了。”
嚴管家笑得牙不見眼,作勢唱了個肥喏,嚴世蕃被逗樂了,又順勢取笑了一番。
一支烏香還沒燃盡,嚴世蕃忽又把臉一正,問道:“人,選好了嗎?”
“這回您只管放心吧,絕對萬無一失。”提起正事,嚴管家也是一肅,道:“這次是老奴親自挑的,可不比上次那幫雜碎糊弄人。”
嚴世蕃陰測測地哼了一聲,道:“上次是個什麽東西!那人竟是天閹,”嚴世蕃提起來就來氣:“要不是最後關頭被你發現了,真不知道要壞多大的事。”
“胡子頭是天閹,這一萬個人裏頭也找不出來一個,辦事的人不知道,也怪不得他們,”嚴管家笑道:“這次的人老奴早都查的清清楚楚,絕對翻不出咱們的手心來。哈,說起來,這人倒真有那麽點小心思呢。”
嚴世蕃一聽來了興趣,招手讓嚴管家坐下,道:“難道還有一段隐秘不成?”
嚴管家喝了口茶,緩緩道來:“那人名叫李長栓,漷縣人,是上了籍的泥瓦匠。因太祖令,祖祖輩輩都是幹這行的。他家裏頭老奴也查清楚了,并未娶妻生子,只有老父和一個年方十二的妹子。”嚴管家仔細回憶道:“去歲秋,到了咱府裏頭修繕宅邸。此人木讷憨傻,最妙的是,在胡子頭事發之前,他曾在晴霁閣旁見過少夫人。”
“哦?有點意思,你繼續講。”嚴世蕃也聽得眼中異彩連連。
“當時少夫人在晴霁閣吹笛,那李長栓雖然憨傻,竟也惹動一腔思緒。冒冒失失聞音而至,卻被少夫人身邊的丫鬟攔了。雖不曾有只言片語,但少夫人避走不及,面容卻是被瞧了去。老奴那時就在假山後頭,瞧得真真的。”嚴管家笑道:“他鄉巴佬一個,見過什麽好顏色?眼見得就失魂落魄的。老奴當時便想這是個難得的好人選,只是下人們已經為胡子頭做了百般事項,老奴也不好中途而廢罷了。”
“好一段首尾!”嚴世蕃想到馬上要實現的計劃,不由得心中大暢,道:“不知兩人再見,是何場面?我只要一想到徐階知曉此事後的老臉,哈哈,會需再飲三百杯啊。”
嚴管家也笑了:“徐階老兒慣是油滑,這回卻萬萬脫身不了了。”
“你抓緊時間去布置吧,這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我爹還被我蒙在鼓裏呢。等事成之後,生米煮成了熟飯,他也只會遂了我的心意。”嚴世蕃叮囑道。
“是。老奴會安排地妥妥當當的,任誰也看不出一絲破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