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禍從天降
? 三月三,上巳節,也是道教真武大帝的壽誕之日。
因為本朝成祖自诩為真武大帝,連武當山大帝廟裏也供奉着與成祖爺相似面容的神像;而當今天子嘉靖帝又崇信道家,所以在這個有些特殊的日子裏,各地道觀都不約而同地舉行盛大法會,百姓們也紛紛燒香祈禱,折楊柳枝洗濯祓除,去宿除垢。
而毗鄰京郊的小縣城漷縣,卻連座像樣的道觀也沒有,只有城東的一座小城隍廟,倒也算是人來人往、摩肩接踵了。
李彩鳳和馬大嬸卧在炕頭上,身下暖融融的,愈發得不想動彈。
“你是個有福的,”馬大嬸手上沒閑,一會功夫又穿出幾針來,道:“昨兒阿梅和她官人去了城隍那裏燒香,嗬,就那麽個小地方,人擠得啊,大半個漷縣的人都去了吧,也是愛湊熱鬧。她等了大半天,記挂着小阿福,香也沒燒就回來了,還受凍了一場。”
“現在正是倒春寒的時候,我可不敢出去,”李彩鳳堆了一堆絹花出來,心情特別好:“我哪裏有福,就是躲懶罷了。倒是阿梅姐姐,一嫁過去就生了小阿福,不知道婆家多歡喜呢。”
“可不是,”一提起這個馬大嬸就發自內心地歡喜,道:“阿蘭還沒這麽好的福氣呢,隔了兩年才生下大壯。先前妞妞生的時候,你是沒看到那家的臉色啊,她婆婆嫌晦氣都不想抱。虧得阿蘭聰明,她官人是個有主意的,現在又有了兒子,過得還不是好好的?有了孫子,她婆婆反倒不心疼了,整天只抱着妞妞不撒手。唉,我都懶得說道她。”
阿蘭和阿梅是馬大嬸的女兒,阿蘭嫁到了延慶縣,兩縣離得不遠,但到底不像阿梅嫁到了本縣的方便。阿蘭現在有一子一女,大壯和妞妞,婆家人口多,但是馬大嬸并不十分擔心。因為阿蘭自小就懂事能幹,嫁妝又讓婆家高看一眼。前兩年雖不順,到底是先苦後甜了。
兩人東拉西扯了一番,馬大嬸又道:“我就想不通,過年那冷的緊的樣子,咱縣裏的人還拖家帶口的往京裏頭趕;現在這麽好的時節,京裏張燈結彩的也不比過年差,咋就偏偏稀罕這小地方的城隍,擠破頭地去拜呢?”
李彩鳳樂呵呵道:“咱這城隍雖小,确是靈哩,一方的城隍護佑一方人嘛。京城雖說是天子腳下,福氣卻沒那麽好沾呢。”
馬大嬸瞪了她一眼,笑罵道:“偏你多精怪,說的頭頭是道。那你跟我說說,你以後想找個咋樣的官人,想找個咋樣的婆家啊,你別不願意聽,你也不小了。”
李彩鳳心裏頭挺膩歪的,這個問題她不是沒想過,相反,她想了很長時間。有時候心裏發了狠,只道逼急了我,就落發當姑子去。後來才知道,這裏未出閣的姑娘做了姑子的,都是失了貞潔的;而婦人裏頭,都是犯了七出,婆家娘家俱都無處安身的。
而且如果李彩鳳真幹了這事,李老爹的頭估計就再也擡不起來了。這種醜事想必是要讓全縣城的男女老幼當成談資說上好幾年的,說不定還要影響到李大哥的孩子娶親生子。
可不能幹這種缺德事,李彩鳳默道。莊稼戶就莊稼戶吧,倒不是看不起他們,自己的身份也高不到哪兒去。只是要和一個從未了解過的人一起生活半輩子,還要生兒育女為他操持家小,這在受過現代教育的李彩鳳看來簡直是比登天還難。她不由得佩服這裏的大多數女子,因為她們就是這樣過完了一輩子,然後平平靜靜地入了土。
如果她們能,你為什麽不能?李彩鳳反問自己,你與她們有什麽不同,難道就因為腦子裏多了一點見識嗎?如果你穿來的不是這樣一個溫飽人家,而是四處乞飯的流浪兒,那時候你會不會因為一點果腹的食物而做出讓自己都唾罵的事情呢?李彩鳳不敢想下去,也不想再想了。
我現在坐在這裏,還有選擇的餘地;世上那麽多比我處境更難的女子,卻都身不由己,更沒人可憐。永遠要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路走,李彩鳳在心底默念道,哪怕我過的再不快樂,總比過孤身一人凍死街頭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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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來,嫁什麽人都沒什麽區別了。李彩鳳甚至想到,我嫁過去,必須要有一個兒子,這樣才符合了所有人的期望,也是我後半生的保證。然後等我老的不行了,就把兒子孫子一家子全攆到南邊去,讓他們避開戰火的侵襲,讓他們平平安安地延續我的血脈。
也許就是這樣吧,讓我見證歷史,卻又無從改變它。在這個時代,比別人知道的多是個悲哀。我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然後盡全力保全自己,再給子孫指一條明路。這輩子,好像也沒那麽難。
李彩鳳想通了後,正要回答馬大嬸的問話,忽然聽到隔壁一片嘈雜聲,如同炸了鍋一般,甚至有人叫喊:“暈過去了,趕緊的……”然後急匆匆地腳步聲就向這裏來了。
李彩鳳腦子轟的一聲,那是自己家!
出了什麽事?李彩鳳一骨碌爬下床,沒留神放在她腿上的一盒絹花撒了一地。馬大嬸也有點心慌,待聽到砰砰的敲門聲,不由得起了一身疙瘩,估計是想起了元月時候流民砸門的事情了。
“別急!待我問問。”馬大嬸一把拉住想往外沖的李彩鳳,把夾襖給她穿上,問門外的人:“是誰啊?”
“馬嬸子,我是後街的陳六金啊。李家的丫頭是不是在你這兒?趕緊讓她回去,她家出大事了,李大叔厥過去了!”門外一個粗嗓門急慌慌地吼道。
馬大嬸仔細一聽果然是陳六金的聲音,手一松,早都心急如焚的李彩鳳箭一般沖出去了。馬大嬸不好跟過去,只在門口觀望,見到七八個李老爹素日裏的牌友圍坐一堆,掐人中的掐人中,噴水的噴水,還有揉心口的,總算等到了大夫的到來。
李彩鳳看到平日裏無災無病的李老爹說倒下就倒下了,不由得六神無主,站在那裏腳就像生了根一樣,動也動不得。還是吳老三看到了,把她拖過去,讓她喊李老爹的名字。
“爹……”李彩鳳剛開口,眼淚就流了出來。
看到李老爹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李彩鳳掉落到谷底的心才緩過來。她趁勢又大叫了幾聲爹,看到李老爹要清醒的征兆越來越頻繁。果然,過了一刻鐘左右,李老爹的眼睛就睜開了。
“大丫啊,沒事,爹還能活幾年,別哭了啊。”李老爹伸手摸了摸李彩鳳的頭,把視線移到了人群中搜尋着,直愣愣盯住了一個人,道:“老三,你過來,你把事情細細講一遍,老漢我剛才糊塗了,沒聽清。”
吳老三就知道李老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他怕這事再講一遍後李老爹更撐不住,只道:“大伯啊,您寬寬心。我也只是聽門房的說的,到底準不準還不知道呢。再說了,長栓是什麽樣的人您還不知道嗎,要說他三擀杖打不出一句話來,這我信;要說他偷人家婆娘,這不是閻王爺開布店——鬼扯嗎?”
李彩鳳在一旁聽得稀裏糊塗,不由問道:“我哥咋了,什麽偷人家婆娘?”
吳老三心中懊喪,心道這孩子可真會抓重點。看到李老爹因咳喘而紅得不像話的臉,知曉瞞不過去了,便将來龍去脈細細說了出來。
卻原來幾天前吳老三去京城鋪子盤貨,收拾妥當後閑來無事便去了南瓜胡同的嚴府,想着李長栓許久未歸家,要是有口信什麽的可以幫忙帶回去。沒想到嚴府大門緊閉,角門也關得死死的,半絲風也透不出來,吳老三不由得心中疑惑,繞着嚴府轉了半晌,卻剛好等到個相熟的門房鬼頭鬼腦地溜出來。
這門房是吳老三前兩次探望李長栓認識的,就愛貪點小便宜,人倒是不錯。吳老三摸準了脈,每次去都給他帶點小吃的,便能行個方便,除了不讓帶東西進去,其他的也就睜一只眼了。
看到他出來,吳老三正要上前招呼,卻沒想到那門房一看是他,登時大驚失色,拽起他的袖子就把他拉離了嚴府。吳老三心知有異,不敢多問,兩人一直到離了嚴府八條街的距離,才得空說起話來。
“以後千萬別來府裏找你那個同鄉了,哎呀天殺的,他算是被坑在裏頭了。”那門房心有餘悸地說道。
未等吳老三開口,他又道:“你可知道你那同鄉幹了什麽?他竟然和府裏頭的少夫人有首尾,還被當場抓了個現行!昨晚上鬧哄哄了一晚上,吓得我一宿沒合眼。”
吳老三一聽懵了,嘴裏只道:“我那個兄弟最是個木讷憨傻的,平常連大姑娘多看一眼都要臊到不行,而且還不解人事,怎可能和少夫人有首尾?”
那門房搖搖頭,嘆息道:“朱門裏頭,腌臜事情多着呢。前頭一個叫胡子頭的工匠,不也是因為沖撞了女眷,死得連個全屍都沒有嗎?誰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反正今兒一早所有門院都封了,通不許飛出個蒼蠅來。”
看到吳老三的怪異臉色,那門房低聲一笑,道:“我雖是個門房,但在府裏還兼着一個活兒,挑糞。便是菜房裏的菜一二日不采買可以,那阖府的腌臜物,一日不運出去,能行嗎?”
吳老三緩過神來,急忙道:“不知府中是如何處置的?我那兄弟是正經在冊在籍的工匠,不能随意打殺了的。且這事總得過了明面,交由官府來裁決,可不能動私刑啊。”
那門房一聽只管搖頭,道:“不管是否屬實,你那兄弟都活不成了。你好好想想裏頭住的什麽人再說吧,那可是當朝宰相,官居一品的宰相!人家想要個平頭百姓的命,還不就跟捏死個螞蟻一樣簡單?而且聽說當時人證物俱在,還說什麽定情的就是個玉笛子,反正罪名坐得實實的,不管怎麽查,結果估計都一個樣。”
吳老三只覺得這件事匪夷所思,細想更是駭人,一把拉住想要走脫的門房,道:“這,這怎麽說也是宰相的家醜,家醜不可外揚,為什麽會動靜那麽大,張揚出去對誰也沒好處啊。”
“喲,你倒挺會想。人家要是真不張揚,你那兄弟就更該死了。”那門房冷笑道。
吳老三見留不住門房,心裏更急,口不擇言道:“懇請您伸個援手,讓我進府裏……”話還沒說完,那門房勃然變色道:“我跟你什麽仇,你要這般害我,我為你報個信已是百般對得起你,你竟然還得寸進尺,想讓我帶你入府,你用你的腳後跟想想,你進府幹什麽去,想把咱兩都害死不成?最後在奉勸你一句,趕緊走吧,給他家人報個信,就當白養了這個人,要是晚了,估計連屍首都看不到了。”
吳老三一屁股坐到地上,呆呆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