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莊舄吟
? 果然,等永寧宮裏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心腹之人的時候,沈貴妃才嘆了一口氣,倚在竹美人上的半個身子直起來,緩緩道:“今日之事卻沒想到與她有關。”
在旁邊伺候的戚嬷嬷道:“是啊,沒想到敬嫔這麽一個老實人,私底下也有這麽多小心思。”
沈貴妃眼皮子一擡,饒有興趣道:“嬷嬷如何看?”
“娘娘啊,今日之事是明擺着的。那敬嫔想要補貼娘家,但宮禁森嚴,決不允許內外交通。她便托了有些門路的公公,想要把這寶貝私運出去。但在這宮裏頭,等閑不可外出。唯有尚食局每日的食材是從宮外運來的,是有機會與外頭的人牽連上的。”戚嬷嬷做出的推理合情合理:“誰想到在經了懿妃娘娘,哦不,是趙嫔的事情後,尚食局上上下下把關甚嚴,那人身懷異寶,恐怕差一點就被看破,只好将這寶貝包藏在這粉面裏,想着萬無一失,卻沒料到陰差陽錯地被做成了菜肴弄上了桌子。”
這一番推斷倒是讓殿中的其他人點頭不已,而主榻上的沈貴妃但笑不語,也不說是對是錯,只道:“一會兒等敬嫔來了,且聽她怎麽分說吧。”
不過幾息的功夫,就有人來報敬嫔來了。
沈貴妃見到敬嫔的時候倒是吓了一跳,只見一向把自己打理地一絲不茍的敬嫔卻是發髻蓬松、脂粉未勻的樣子,而且雙目紅腫着,顯然是哭過不止一場。
還沒等沈貴妃開口問話,那敬嫔卻像實在忍不住般嚎啕着撲到了沈貴妃的腳下,氣噎得話都說不全了,只翻來覆去地說着:“娘娘,妾真的有苦難言啊……”
沈貴妃身邊的兩個大宮女急忙把癱成一坨泥巴似的敬嫔扶起來,架到椅子上,又給她順了氣。沈貴妃曲意撫慰道:“你也是一宮的主位,什麽事情能把你氣成這幅模樣?若是宮人們伺候的不精心,你只管來找我,我又不是萬事不管的泥菩薩,定然會為你做主的。你瞧瞧,眼睛都哭成核桃大了,哪還像話?快去把我的粉拿來,我親自給妹妹上妝。”
沈貴妃調教的宮人個個體貼上意,一個個哄着敬嫔好歹收了眼淚。又有宮人捧來銅鏡,一向恭敬自持的敬嫔一看自己的面容,急忙拿袖子遮住了臉,抽抽搭搭地請了罪,被沈貴妃摁倒椅子上,果真是親手勻了一層粉,為敬嫔塗上了。
就算是如此折騰了一番,等重新飾過粉的敬嫔看到那枚明光璀璨的藍寶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把這寶貝死死捏在手心裏,複又放到了心口上,過了好半晌才遮遮掩掩地道出了實情。
這枚藍寶确實為李敬嫔所有,而且還是登記在冊的賞賜。
這話要從二十一年前的選秀開始說起。
嘉靖十四年十月,當時的首輔夏言奏請“慎選賢淑補嫔禦,以廣儲嗣”。雖然前幾年才選了九嫔,但嘉靖帝仍不滿足,且有随侍在身邊的邵天師的進言在先,于是又一次命選美女以充嫔禦。
當時的敬嫔李氏的父親李拱宸,是一個平頭老百姓,聞聽此事,又有嘉靖十年選秀的富貴在前頭做了榜樣,他便孤身一人跑到通政司,說自己的女兒美貌出衆,夠資格成為嫔妃。
估計通政司的官員們真的沒見過臉皮這麽厚的人吧,他們竟然真的将此事上報了禮部,而禮部的官員們也很有意思,又把這事報給了皇帝。
既然是為你選秀,那麽這家的女兒要不要,還不得看你的意思?
禮部報知了皇帝,嘉靖帝說:“此非大臣獻谀也。既系親陳,當從所願。”什麽意思呢,就是嘉靖帝美滋滋地覺着自己的魅力太大了,這李拱宸不過是一個平頭百姓,又不是阿谀奉承的大臣們,有什麽好圖的呢?更何況他是自願要獻出自己的女兒,骨肉至親,他是有這個資格的。既然如此,就遂了他的願望吧。
遂令李拱臣直接送女兒進京。父女倆到京的時候,恰好嘉靖帝在行郊禮,夏言就請淑女先住到諸王館,改日參選。但迷信的嘉靖帝卻說:“淑女至京,适逢郊享,此高梅之兆也。”認為這是個大大的好兆頭,竟然下诏不必再參選,直接進宮。
于是嘉靖帝恩賜李拱宸錦幣,并可自東華門入宮宴于光祿寺的榮耀。而次年二月,嘉靖帝冊封李氏為敬嫔。李拱宸因女貴,官授正五品的錦衣衛正千戶。
這一場富貴,終于被善于鑽營的李拱宸得了。
而這枚藍寶,就是郊禮完畢後,心情很好的嘉靖帝賞賜給敬嫔李氏的,希望李氏真的能應了高梅之兆,所以把內帑裏兩枚寶石之一的藍寶給了她。
還有一枚紅寶,就是李嬷嬷所說的,當年冊封方皇後之時,用作了鳳冠的額飾上,最後在梓宮奉安的時候随孝烈皇後一同葬了。
這一枚藍寶,算是敬嫔的心頭肉、眼睛珠子,真是寶貝了二十年。既然如此,為什麽會出現在尚食局的食物裏呢?
接下來就要提到另一位小李氏了,也就是敬嫔李氏的妹妹。
嘉靖二十四年九月,敬嫔李氏的哥哥李應時,又效仿父親李拱宸,将李敬嫔的妹妹獻給嘉靖帝,得到了和父親當年一樣的賞賜。
這位敬嫔的妹妹小李氏,雖然進了宮,但是卻沒有任何封號品級,就跟随敬嫔住在西六宮的鹹福宮裏,姐妹倆相伴度日。
且說這敬嫔李氏,為人恭慎小心,是個難得的老實人。她性子端默,從不搬弄是非,與宮裏其他妃嫔相處地倒也不錯。
這也就是為什麽她并沒有生育,卻能讓嘉靖帝破格允許小李氏入宮侍奉的原因。嘉靖帝看在敬嫔這麽多年恭敬如一的份上,允了她妹妹進宮,從了十年前的舊例。
但是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位小李氏卻半點不像她姐姐,是個捧高踩低,戀棧虛榮之人。敬嫔進宮之時,她還小,卻日日聽着父親吹噓自己是天子外家,一場潑天富貴是如何得來;等她長大的時候,父親雖然去世,但哥哥李應時卻與她投契,兩個人一拍即合,要再謀取一場同樣的富貴,便把小李氏送進了宮裏。
可小李氏這樣的脾性怎麽在宮裏混得開?她自诩貌美如花,在宮裏卻只是中人之姿;她慣會察言觀色,可皇帝卻在西苑裏日日煉丹;她拼命掐尖要強,卻與姐姐離心離德。到最後,滿宮裏誰也瞧不上小李氏。要不是看着敬嫔的面子,這小李氏早就在宮裏被啃得只剩下白骨了。
除了這些,這小李氏還有一個天大的不是。
她貪圖宮裏富貴,每每把宮中的賞賜和份例偷偷送到宮外的哥哥家裏,完全不顧敬嫔的苦心相勸。
把自己的好東西送完了,又偷了敬嫔的首飾衣物,起先敬嫔也就裝作不知了,可後來越發變本加厲,把敬嫔好的首飾簪環俱都拿走,偷運出宮。
敬嫔每每被她氣得流淚,但是她老實慣了,畢竟又是自己的親妹子,每一好言相勸,就換來小李氏的惡語相加。她又害怕自己宮裏鬧出來姐妹不和的傳言,只好忍氣吞聲只做不見為淨了。
沒想到小李氏卻瞧上了她的這枚藍寶,竟然堂而皇之地直接問她讨要起來。她當時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難得地強硬起來,沒讓小李氏占去便宜。事後她雖然千防萬防,卻依然被自己的親妹妹動了手腳,終于把這枚藍寶占為己有了。
不知道小李氏是怎麽拿到了藍寶,敬嫔先顧不得清理身邊的人,她一發現寶貝不見了,一反息事寧人的性子,立刻在鹹福宮裏抄檢起來,反正她是鹹福宮的主位,有這個權力。
她抄檢的時候,小李氏立刻不依了,不僅在她的面前打罵宮女,還指桑罵槐說敬嫔沒本事。敬嫔強撐着一口氣,沒有理會她,等到抄檢完了,卻沒有找到丢失的藍寶,她就知道,這枚藍寶恐怕已經偷運出宮了。
她當時萬念俱灰,眼睛差點都哭瞎了。沒想到時隔一天,這枚藍寶卻被沈貴妃發現了。
雖然藍寶失而複得,但是這偷運東西出宮的罪名卻是瞞不住了。而沈貴妃治理的六宮出現了這樣的事情,恐怕沈貴妃也要吃一點挂落。
所以小李氏是明擺着被人當搶使了,沈貴妃閉着眼睛略一思索就知道幕後之人了。
等着沈貴妃閉着的眼睛慢慢睜開了,眼睛裏射出一道寒光來:“真是好手段啊,沒想到這麽多年了,她還是這副賤人的脾性,私底下撺掇別人出頭,自己在幕後指使一出好戲。”沈貴妃緊緊攢着拳頭,小指頭的指甲蓋受力過猛一下子掰折了,和護甲一起飛了出去,落在腳蹬上哐地一聲。
宮裏的其他人這時候都不敢說一句話,把頭低得不能再低,連呼吸聲都微不可聞。
沈貴妃牙齒咬合了半天,還是氣得發抖:“賤人,賤人!當初就是這樣,見不得我受寵,挑唆着太後不待見我,又差點把皇上攏了去。要不是皇上待我還有恩戀,我恐怕早就是一抔黃土了吧,”沈貴妃提起往事,恨到了極點:“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其無後乎!”
戚嬷嬷提起那人,也是厭恨地眼睛都紅了。但是她看到旁邊低頭不語的敬嫔,只恐沈貴妃再說出怨憤的話來,上前道:“娘娘息怒,何必要與小人置氣呢?這麽多年來,她還不是失了聖心,還不是要跪伏在娘娘腳下?娘娘既知道是她背後傷人,自然可以好好整治整治她了。”
沈貴妃慢慢吐出口氣來,似笑非笑道:“是了。這麽多年她既然不服,非要生出事來,我也不想和她客氣了。不過現在可不是個好時機,暫時還不能動手,”沈貴妃轉向敬嫔,道:“妹妹受委屈了,想如今你也知道是哪個惡人在背後傷人了。我既然信任你,也願意為你出一次頭,想你也應該知道……”
“妾知道,妾自然明白。”敬嫔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個頭道:“妾謝過娘娘不罪之恩。妾今日在永寧宮裏,就是拿回藍寶的,其餘什麽也沒有聽到。”
看到沈貴妃微微點了點頭,敬嫔又小心翼翼問道:“娘娘,妾的妹子……”
沈貴妃斜着眼睛看了一眼她,道:“事到如今,你還想着她嗎?”
敬嫔恨聲道:“雖是同根生,但是妾真的忍不下去了。一切聽憑娘娘吩咐。”
沈貴妃揉了揉額頭,道:“好。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