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倚樹聞樂音,寂寂燈長明。

程亭将軍沒有像阿沅想的那樣秘密趕往嘉臺,反而大張旗鼓、浩浩蕩蕩地帶着朝廷援軍從清州出發。率領朝廷援軍的督軍是程诩,他被封為都尉。

江芸香帶着孩子在雲麾将軍府住下,可她和婆母相處時卻總覺得不适。程诩和程讓的生母早逝,程亭便娶了位繼夫人,是清州本地氏族何家的旁支。何氏膝下有一子,只有七歲,正是捉貓逗狗惹人嫌的年紀。

江芸香在京城時是太尉府的千金,盡管在其他人眼裏她嫁與程诩是低嫁,但不得不說這樣一來保證了她在家中的地位。程诩很尊重她,她還有身居高位的父親撐腰。

可來了清州以後,父親和夫君都不在身邊,上邊還有個婆婆。身為兒媳,她要給婆母盡孝道請安;身為長嫂,她還要關愛夫君的弟弟。

“阿讓,你一個人要去哪兒?”江芸香正想出門走走時就在府門前碰到了程讓,若是以往她肯定打個招呼不會過問,可今時不同往日。程诩明确囑咐過她多留個心眼,看着他二弟。

程讓停下來行了個禮,“大嫂,我和人有約,午時前會回來。”

“帶個護衛吧,出門也有個照應。”

不好明面違逆大嫂的話,程讓猶豫了會道:“大嫂您去哪兒?我送您吧。”

江芸香知道他這是不想帶護衛,笑了笑沒勉強他,“不用了,我就在附近鋪子。你是和人有約的,別去太晚。”

程讓應了聲,等她帶着侍女、護衛一行人先走了,自己才往另一個方向去。

他說謊了,沒有人約他。

太守府離雲麾将軍府并不遠,一刻鐘之後,他已經坐在太守府外的一棵樹上了。這棵樹枝葉繁茂,完全擋住了他的身形。他功夫又好,太守府巡視的守衛根本發現不了樹上還有個人。

過了會兒,一陣斷斷續續的樂聲傳來。初始時有些刺耳,慢慢的便連貫起來,漸漸連成了調。

程讓握着拳頭抵在唇邊讓自己不要笑出來,阿沅怎麽這麽可愛啊。其實就算她不會吹埙也沒關系,因為,她是他的未婚妻啊。

他背靠着樹幹,以一個悠閑的姿勢坐在樹杈上,腳下踩着根樹枝一晃一晃的。有鳥兒在他頭頂叽喳,說實話,這叫聲都比院子裏傳來的樂聲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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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聽得興致勃勃,還下意識地打着拍子,可惜打不到一會兒就被樂聲給弄亂了。

埙聲斷了,隔了挺久都沒再響起。

阿沅看着眼前的譜子陷入沉思,身後的綠绮正忍着笑替她扇風。今年天氣反常得緊,不過三月中旬就熱得像五月中一樣,她吹埙吹得滿頭細汗。

綠羅倒了杯涼茶,捧到她跟前,“姑娘喝口茶歇息會兒吧。”

“喵~”

阿沅低頭看窩在她腳邊的那團白毛,心氣不順,要不是因為程讓,她哪裏用得着學這東西?

她喝口茶,把譜子放一邊,轉而把白毛抱起來,毫不客氣地撸了一把。

“喵——”白毛不滿地蹬了蹬腿。

綠羅笑道:“姑娘您又欺負它,貓有靈性的。”

阿沅撓撓白毛的下巴,它舒服得一直拿頭蹭她手。她理直氣壯,“白毛享受着呢,是吧?”再撸一把。

歇息夠了,她對着譜子繼續練習。何先生每三日來授一次課,今日下午就要來看她練習效果。依照她目前這個水平,她都能想像到何先生板着臉說話:“重來!”

一小段連續不拖沓的樂聲傳來,程讓點點頭,看來阿沅練得不錯,下午應該不會被何先生罵了。想到這兒他腳下一點,人影瞬間掠到幾步外的空地上。

他準備去何府一趟。

何氏一族人丁興旺,子孫也都挺有出息。那日覓曲宴上主動與他們說話的便是何家嫡支的二爺,平日裏醉心書畫,程讓要找的就是他。

“貴客臨門,有失遠迎。”何二爺正臨水練字,聽說有訪客上門還以為是哪個同好,“程小公子今日為何而來?”

程讓不客氣地坐下,端起仆從送上的茶就喝了一大口,渴死他了。

潤了唇舌後他才說話:“你怎的這般閑?天天在府裏寫字畫畫。”

何二爺笑意不變,親手執茶壺為他添了點茶湯,“何某就是個閑人的命,程小公子有話直說。”

程讓有些不好意思,但想想阿沅每日苦練又忍不住心疼,最終還是求上門來,“何六爺整日板着個臉,不累麽?”

何二爺臉上笑意漫開,“原來你今日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要找我家六弟,出門右拐到頭便是。”他指了指方向,臉上盡是揶揄。

程讓被調侃也沒臉紅,“我不找他,我找你。”

少年心事直白得很,就差沒把“你去管管他”寫臉上了。

何二爺知道最近自家六弟應承了太守府的差事,教林家姑娘吹埙,卻不知道他怎樣教。如今程讓找上門來,他才有幾分猜測,六弟莫不是對着太守千金還那麽兇,吓到人家小姑娘了?

“這可不行。”他一副為難的樣子,“我們雖是兄弟,可我這做二哥的也不能管他每日擺什麽表情吧,你這不是難為我?”

程讓也知道這要求有些強人所難,何六爺脾氣怪是出了名的,連林太守都沒說什麽,他這麽冒然前來,惹人不快就不好了。

“那,你幫我問問他能不能多教一個學生?”

何二爺大笑道:“程言襄你可真是……”後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他搖搖頭,似是無奈,“也罷也罷,何某就幫你這一回。”

下午阿沅看見何先生時就覺得他臉色不好,雖然他一向面無表情,但今日的眉眼更冷。難得的是,聽她吹完一小段埙樂,他竟然點點頭道:“有進步。”

阿沅大着膽子瞧他臉色,還是一貫的嚴肅,并沒有滿意的神色。她也不意外,自己的水平若能讓這位滿意,那大概就能出師了。

“看什麽?”

阿沅神色一凜,趕緊收了視線,專盯着眼前的埙譜。

“再吹一段。”

師命不敢違,吹完後,又得了一句“有進步”。前後兩次吹埙不過才一會工夫,怎麽會有進步。阿沅明白過來,何先生大概只是在客套,或是不忍打擊她。

可何先生會不忍嗎?

阿沅忍不住問:“何先生,您真覺得我有進步?”

何子晖淡淡睨她一眼,不知她哪來的底氣問這問題,但他還是道:“确實有進步,先前一竅不通,如今通了一竅。”

阿沅微笑道:“那都是先生您教的好。”

何子晖不明白她怎麽還能笑得出來,他先前在族學裏也教過許多學生,不過不是吹埙,大多是詩文一類。每當他說這話時,學生不是滿面通紅,便是泫然欲泣。

他總覺得這才是該有的羞慚反應。

雖然心底有些疑惑不解,但他面上還是淡然應道:“繼續練習,注意指法。”

林太守從垂花門外匆匆經過,聽見埙聲才想起自己女兒在跟着何子晖學埙,他腳步一頓,轉身進了垂花門。

阿沅正好吹完一段,看見阿父過來趕緊起身相迎,“阿父。”

何子晖也起身立在一旁,拱手行了禮卻未說話。

林太守擺擺手讓他們坐下,笑眯眯道:“阿沅練得如何了?”

阿沅瞧他神色就覺得他是沖着何先生而來,便回道:“何先生誇我有進步了。”

林太守心下頓時滿意,暗道女兒真是深得他心。父女倆默契十足,女兒遞了話頭,他便順勢說道:“那都是子晖教的好。”

何子晖:……這父女倆講的話都是一樣的。

“大人謬贊。”

“我聽阿沅練得不錯,子晖你也不必在這兒盯着了。你跟我來,有事找你相商。”

何子晖直覺不是什麽好事,但又不好當面拒絕,只能應了聲是。林太守摸摸胡須,叮囑阿沅:“何先生不在時,你也要好好練習啊。”

他們兩人走後,阿沅便松懈下來,喝口茶略作歇息。綠羅幫她捏手臂,一直舉着埙吹确實手酸。

“姑娘,崔家大姑娘給您下了帖子。”綠绮從外邊過來,看她正閑着便把帖子送到她手邊。

崔家就是林泠要嫁的那家,崔家大姑娘崔以瑢是崔景的妹妹,按理說應該下帖子給林泠才是。阿沅看了帖子才知道林泠與崔景鬧了別扭,崔以瑢想讓他們從歸于好,因此設個小宴請阿沅去。

林泠與崔景鬧了別扭?

阿沅輕輕咬了咬舌尖,這是她慣常思考時的小動作。

“今日阿姊的心情如何?”

綠绮道:“奴婢剛剛經過大姑娘的院子,碰見青梅給大姑娘送賬本,聊了兩句。青梅說大姑娘心情不佳,還讓奴婢等您下了學請您過去一趟呢。”

她說完十分好奇,“姑娘您怎麽知道大姑娘心情不好的?難道姐妹真的會有感應嗎?”

綠绮很單純,看着也很好騙。阿沅摸摸她頭,“綠绮你可不要被騙走了啊。”

“啊?”雖然不懂她意思,不過這不妨礙綠绮表決心,“奴婢絕不會離開姑娘的。”旁邊聽了全程的綠羅忍不住笑,她家姑娘就喜歡逗綠绮。

阿姊心情不好,做妹妹的哪裏還有心情練埙。反正先生被阿父叫走了,阿沅便也正大光明地下了學。

出嫁在即,林泠整日忙着學習管家事務,看賬本一事最是繁瑣,可不看又不行。因此在阿沅拐彎抹角打聽她為何心情不佳時,她随口答道,“賬本太多了。”

阿沅也沒追問,出門就讓綠羅去回帖,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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