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臣兩個一時間沒有說話。小順治望着海天盡頭紅通通的落日,沉默。

雲彩在不停地變換着形狀,被夕陽的橙紅色光芒籠罩着的寧波港,于光影和流雲的轉換之間呈現出一種靜谧安寧的的壯觀高遠。似乎每個人的面孔都因為這般安寧溫柔的光芒變得安寧溫柔起來。

人們的影子被夕陽拉的長長。

“穆特布,不光是狠狠地罵一頓的事兒。這不是他個人的奢靡無忌、鬼迷心竅,他身為寧波知府,豈可如此沒有決斷和定性?”

“朕記得,他因為兩年前的傷勢,太醫讓他忌口來着?”

因為自己無法對人言的心事,再開口的時候他的語氣就稍稍顯得低沉嚴厲了些。多铎對于皇上的“不近漢家女色”雖然高興卻是怎麽想也實在無法理解,聽出來他語氣裏流露出來的失望和痛惜更是難免跟着惴惴不安。

皇上那雙愛新覺羅家最好的丹鳳眼不自覺地展露出的淩厲氣勢讓他膽怯,皇上還記得穆特布兩年前受傷需要忌口的事兒讓他忍不住感動。

“皇上仁慈,您念着那老小子前兩年打仗受的傷,饒過他這一回?”多铎有模有樣地給穆特布撞木鐘。

小順治因為他“誠懇真摯”的語氣轉頭看向他,待瞧見他這幅可憐兮兮的模樣,忍不住樂了出來,平日裏陽光般溫暖的笑容洋溢在小俊臉上,語氣也是溫潤清朗的開懷。

“朕又沒說要打他的板子?明天我們的時間緊張,讓他申時的時候和我們一起用膳,好好說道說道。記得叮囑廚師一聲,做幾樣他能吃的膳食。”

“按班多铎遵命。”多铎望着皇上眼裏的太陽光芒樂呵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他們的皇上就是心地善良。

心地善良的小順治不理會他的耍寶。天邊的太陽落下了一半兒,剩下的一半兒被幾只頑皮的小海鳥、幾朵活潑的小雲彩遮住。可是它好像不洩氣一般不停地變換着霞光的顏色,好像要在這最後的時刻把自已炫麗的色彩展示給世界萬物。

天邊的晚霞染紅了天邊的海水;天邊的海鳥和雲彩都變成了橙黃色;天邊的船只,近處的港口都好像鍍上了一層柔光。整個海天相交之處一片紅豔豔的波瀾壯觀。

就好像那名舞姬的美麗一樣,只能遠觀。

他在心裏想着那名女子紅色舞衣下面的三寸金蓮,想着他在他祖奶奶的照片中看到的那雙小腳,跟着學長們在考古墓地中看到的“三寸”腳骨--又是一陣沉默。

江南的漢家小姑娘他自然是有一種天然的喜歡,可他卻是不知道該怎麽對待她們。江南的一切都讓他有一種遠游歸來之人面對家鄉才有的,熟悉又陌生、親切又膽怯的感慨萬千,讓他心神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身在哪個時空。

他懷念那個在春夏天滿目精致涼鞋,滿街洋溢着獨屬于女子的自由和舒适的江南。懷念那個各色男女平等獨立,各自精彩的時代。

現在的江南,不應該是他的家鄉應有的樣子。

眯起眼睛遙望着天邊、海邊火紅的落日和海水,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時空,回到了那個盈滿了梅子味、草莓味的初夏。

他在心裏露出一個喜歡的微笑。

“我聽說前朝中後期随着陽明心學在江南的興起,很多南方的漢家女子都會寫詩作賦,通算法曉律學,極個別的還可以上村學進女學館,學武藝,學醫術,平時有空和漢家文人一樣建立社團、結交好友?”

多铎聞言一愣,心中不由地警惕暗生,“陽明心學的事兒我也聽說了一二。漢家文人借着陽明心學那是想盡一切辦法的折騰享受,漢家女子雖然跟着變了一些,可她們自來講究“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雖然才學好點兒,可也一般都是個被人吹捧出來的虛名兒。”

“而且這越是大家女子她們越裹腳。”

小順治……小順治的表情是一種平靜的木然,就聽豫親王多铎繼續“妙語如珠”。

“比如這漢家的女醫者,名聲好的,真正是用心學醫治病救人的,真沒幾個。皇上您是不知道,她們要麽是女道士大字不識粗魯淺薄的招搖撞騙,要麽學了點本事為了錢財毫無人性、草菅人命。至于那些天天游園子逛寺廟,吟詩作賦的,更是不可信,有真才實學的也沒幾個。”

“去年咱們清理出太醫院的那批宮廷醫婆,就是這個原因。和之前把那些作威作福的老嬷嬷趕回家,其中有一些稍通醫術,心性奸邪的精奇嬷嬷一個樣兒,那些所謂的女大夫就是那樣兒……。”

安靜地聽了這番車轱辘話的小順治,此刻的表情變成了木然的平靜。然而豫親王多铎不光語言上利索,眼神兒更是傳神。就見他眼巴巴地望着小順治,渾身上下都在發射強烈的信號波--江南的所謂才女一般般……普通得很……沒啥稀奇的……

小順治擡手“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像看到一群烏鴉從他倆頭頂飛過。終于意識到自己可能會錯意的多铎……,皇上您到底要說啥?

已經啥也不想說的“皇上”平靜的目光看向多铎的眼睛,在心裏深呼吸一口,頗為“認真嚴肅”地說道:“我的想法是,漢家的女子自古以來巾帼不讓須眉的很多,比如抗倭的女英雄梁紅玉、秦良玉,治病救人的談家女子談允賢等等。所以我們朝廷的貞節牌坊應該發給這樣的女子,而不是無奈守寡的女子鼓勵女子不改嫁。”

“朕曾經翻閱貞節牌坊的相關書籍。秦始皇時男女沒有這般的‘大妨’,于婚嫁方面基本上自由。巴邑有一個名叫清的婦人早年守寡,然而她才能過人苦心經營丹砂業,家財豐厚沒有改嫁,“用財自衛,不見侵犯,秦皇帝以為貞婦而客之,為築女懷清臺”。”

多铎把皇上剛剛番話細細地琢磨,表情呆木木的,感覺自己的聲音好似從天外飄來,“這是貞節牌坊的由來?”

“然也。”小順治努力地保持他的“認真嚴肅”。

多铎……,他好像一時之間沒弄明白,“皇上的意思是,咱們即使要順着前朝的舊制給時下的‘節婦’送貞節牌坊,卻不必照着前朝的标準選‘節婦’?”

“然也。”

多铎……,反應過來的多铎努力地轉變表情,努力地增加自己的臉皮厚度,躬身彎腰對着小順治笑得滿臉谄媚讨好,“秦良玉雖然和我們打過仗,但是我們也佩服她的有勇有謀勝過萬千男兒。更何況她還打過倭寇和張獻忠。梁紅玉也是讓人佩服的女将軍。”

“我們可以給她們建忠良祠,送貞節牌坊。談允賢……臣不知道,先打探一番?”

小順治瞅着他的樣子,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談允賢醫者一生救人無數,醫術高超,醫德服人。她還根據自家的行醫經驗編寫了一本女科的實用書籍《女醫雜言》,親自開館授藝。至于前朝的宮廷醫婆,她們基本來自民間,良莠不齊這很正常。”

“據朕所知,高麗國正式設有女醫者,正式學習考核出來的女醫者,我們應該學習這一點。或者在旗學裏面加設這一課程?醫術需要普及,大清國需要很多技藝合格,品性忠厚的大夫,尤其是随軍的大夫。”

“女醫者……随軍的大夫……”多铎感覺皇上就是是敢想所有人的不敢想。

醫術是個好東西他知道,他們滿人不光沒有漢家的高深醫術,連蒙醫、藏醫、回回醫……的水平也沒有。整個太醫院裏頭一溜兒的全是漢人,至今連個滿人學徒也沒學出來,他們也愁得慌。

可是有幾個大夫願意把醫術教給旗人,還是旗人家的姑奶奶們?估計就是漢家的女子那些老古板們也不願意。

完全沒有多铎的擔心的小順治誤以為他沒有說清楚,接着解釋,“雖然醫者父母心,但是有些女子的病情在這種男女大妨之下,确實是不方便男大夫看診。所以我們不若在太醫院另開一個女醫科,聘請正式的女大夫入座,主要以學習研究為主也行。”

“湯若望他們都有說海外之國的外科之術特別高明,還有剖腹産之術可解大多數女子的難産問題--不管是醫術還是樂曲、匠藝,亦或者其他,大清和其他國家互相交流學習,彼此取長補短才是正理。”

等到凝眉呆立的多铎終于琢磨明白,回歸正常。既因為小順治終于不再板着臉而大松了口氣,小眼睛發亮,腰板挺直;又因為“海外之國……取長補短”而興奮激動,“皇上您說的太對了。海外之國還有女王,他們肯定樂意教授咱們的姑奶奶們醫術。”

“咱們把天花的預防之術白白地送給其他國家,不知道造福他們多少萬萬人,多少代人。光學他們火器之類的工匠之術如何能夠?咱們要把他們那好的,大清國沒有的,都給學來……”

作者有話要說:  談允賢 古代四大女醫生。秦良玉,明末清初的女将軍,真正獨立領軍的人尤其是她丈夫被明朝廷冤枉被殺以後,她自己掌管四川土司軍。

醫婆,穩婆、奶婆,古代的三婆,類似現代的職業女性。明朝有宮廷醫婆,這是時代的進步。然而這個進步的主要原因是因為程朱理學造成的男女大妨,男大夫不好給女子病人看病,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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