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大眼對小眼。

小順治靜靜地看着他,眉眼舒展露着笑意,嘴角噙着一抹笑花兒,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平靜溫暖的氣息,清潤的面孔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多铎意識到自己一時失言把他瞞着皇上私底下安排出海之人要做的事兒都給禿嚕了出來,眨巴一下小眼睛好想來個隐身術。就聽他磕磕絆絆地解釋道:“臣只是……只是……覺得咱們不能太吃虧……”

皇上說天花乃是全人類的疾病,立定要把天花的預防之術推廣出去。可是他們私底下商議覺着這麽做太傻,就……,恰好那時候皇上還沒親政……

“嘿嘿。”多铎對着小順治裝傻充楞地笑,搓着兩只手告饒。

小順治輕輕搖頭,“十五叔不用道歉,這件事兒是朕思考不周。”

“治病救人本是應該的。可是大清國還沒有到所有人都衣食無憂的地步,我們沒有那個本事做菩薩。若是能在“救人一命勝造九級浮屠”的同時還能夠利用天花的預防之事多多地争取一些實在的利益,自然是更好。”

豫親王這個時候是聽他說什麽都好。小順治拍拍他的肩膀接着安慰幾句,這個事兒算是過去。君臣兩個沿着港口回龍舟的路慢騰騰地踱步,繼續剛剛的話題。

“我看書上說漢唐宋時期有很多寡婦再嫁,甚至女子合離再嫁。宋朝還有本律例上寫着丈夫失蹤三年就判其妻合法另嫁。”

多铎一愣。他仔細地琢磨,聯系剛剛皇上說的那番話,徹底明白過來皇上提及漢家才女和貞節牌坊的意思。

“是北宋時期的一條律例。”把心放回肚子裏的豫親王麻利地改口接上,“臣專門看過這方面的事兒,皇上您不知道,那些理學家甚是無恥,自己不修口德罵人家‘髒唐爛漢’,哪有一點兒文人的斯文樣兒?”

“臣同意皇上的看法,女子有才華當獎賞,有功也當獎賞,賞她們本人,而不是他們的父兄丈夫子女。至于無奈守寡的女子,咱們應該鼓勵她們再嫁個好人家,好好地生兒育女。”

他們不光要讓漢家的姑娘放腳,還要讓漢家的寡婦再嫁,正式封賞有才有德有功的漢家女子……皇上的主意就是好。多铎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小眼睛眯着,心裏轉悠着好多打壓漢家“三從四德”的新方法。讓你們天天喊着我們滿蒙女子“不守婦道”。

發現多铎又陷入和漢家文人鬥氣的鬥志昂揚,小順治忍不住笑了出來。寡婦再嫁?好吧,能嫁就嫁吧,“也不要逼迫她們再嫁。我們給她們一個自由選擇的權利,一個不畏人言,不懼形勢所迫的條律,而不是只有守節到死這一條路。”

“更何況當年秦始皇之所以封賞清夫人,主要是因為其本人的才德和能力。獨自經營偌大的家業不要說守寡的女子,就是很多男子也做不到。”

“皇上說的事。”多铎的表情“正氣凜然”,聲音也是“正氣凜然”,“臣也聽說有江南有幾家其實全是全靠家裏的女子在撐着,男子一方面嫌棄女子抛頭露面,丢了他們的“臉面”;一方面花着女子賺來的錢財擺闊,逛窯子養戲子姘頭。臣認為,這些男子實在是我們大清國男子之恥。”

“還有哪些塗脂抹粉,養的比女娃娃還嬌貴的,簡直是不知所謂。如此男子,如何能擔當撐起大清江南的重任?咱們應該鼓勵江南的女子站起來,學着滿蒙女子的做派,正好她們還有才,懂文識字,能寫會算……。”

小順治……若不是親耳聽了這番話,光看豫親王這幅慷慨激昂的模樣,他肯定以為豫親王是在誓師大會上動員軍兵奮勇殺敵。

“皇上您盡管放心。”誤以為皇上是怕這個事兒不好辦,多铎立馬做保證。

他對此信心滿滿。女子嘛,尤其是正當年的女子,哪個願意獨守空房孤寂終老?至于站起來和家裏的男子争權更不要說了,但凡是人,目前為止,除了皇上以外,他還真沒看到哪個人不愛權勢的。即使是剛會吃奶的小娃娃,裹着小腳的老太太,都有天生的本能。

小順治忍不住又笑了出來。讓豫親王一通亂拳折騰一番或者是個不錯的方法?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是不管這個“解凍”的過程多麽艱難漫長,總是要有一個開始。

“孀婦于理,似不可取。如何?”伊川先生曰:“然,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節者以配身,是己失節也。”又問:“人或有居孀貧窮無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後世怕寒餓死,故有此說。然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

“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的程朱理學在他心裏翻湧,自己身邊的各種情況也在他心裏翻湧,他想努力地多做一些事兒,即使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兒,說不定哪天量變就引起質變了那?

天邊那枚頑皮的小太陽幾經耍鬧終于盡了興,心滿意足地落下。雲彩散去,朦胧的天色中天幕逐漸低垂,陸續升起的幾顆零星的小星星在夜空中歡喜地閃爍不停,寧波港安靜祥和的夜晚來臨。

海浪翻湧起一團團浪花,浪花拍打着礁石,海風、海水、月亮一起歡快地歌唱,小順治因為白天的事兒陷入了夢鄉。

夢中的家,一如他每次夢中的一樣溫暖、溫馨。兄弟倆歡快地在地毯上鬧在一起,小少年趴在哥哥的身上笑得眉眼彎彎,一雙圓圓清亮的眼睛眯起,走勢向下的眼角微微下垂彎起。長長濃密的眼睫毛是兩個顫動的小黑刷子;彎起帶笑的眼睛好似兩輪歡喜的月牙兒。

睡夢中的他因為夢中的歡樂而歡樂,眉毛、嘴角一起揚起,手也揚起。他試圖從沙發上抓個抱枕蓋到哥哥那哈哈哈大笑的大嘴巴上,然後房間裏響起一聲“啪”的聲響。

小順治刷地睜開眼睛,一個模糊的黑衣人影傾身站在他的床前,他根據其身形輪廓判斷出來對方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而他自己的右手已經伸出被子,停在距離她的腹部不遠處的幾寸之遙……。

因為被他睡夢中的表情吸引結果一探身就挨了一下的小姑娘睜圓了水靈靈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突然醒來的他,兩個人在漆黑的夜色裏大眼瞪大眼。

安靜的只有海上波濤聲的夜晚,一陣規律的腳步聲在寂靜無聲的寝殿裏響起,反應過來的小姑娘顧不得和他生氣一個矮身鑽進了床底下。

守夜的宮人聽到動靜走進明黃色的床幔查看,小順治讓宮人退下自己披了一件外衣坐在床上用着溫水潤嗓子。等到小姑娘從床底下鑽出來,沒察覺到對方敵意的他放下手裏的杯子禮貌友好地問道:“姑娘深夜造訪,不知有何賜教?”

“賜教倒是不敢,還沒謝過皇上給的這巴掌。”帶着吳越口音的官話脫口而出,小姑娘的語氣是顯而易見的氣惱。

費盡心機地想要接近他沒有結果,趁着夜色冒險前來不光先挨了一巴掌,還鑽了一回床底。小姑娘越想越心氣兒不平。

小順治聽到她熟悉又陌生的吳侬軟語忍不住微笑,雖然她的嗓音因為被刻意壓低而愈發透着不滿。

“既然姑娘不敢,朕要休息了。”說着話,他看着猶自氣呼呼的小姑娘示意她盡管放心地離開。

“哼。”小姑娘聽着他字正腔圓的漢家官話,看着他這幅自以為大度地模樣,忍不住撇了撇小嘴巴,“漢話倒是說得利索。可惜睡得那麽沉,守衛也是無用,本姑娘想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走。”

向來好睡好起作息規律的小順治從善如流地接口,“姑娘的輕功确實是前所未見。姑娘請自便。”

“你這小鞑子,真呆。”小姑娘被他的“客氣”氣到。

晚上的宴會上這個鞑子小皇帝就一開始目光驚豔地看了文姑娘一眼,然後他就因為文姑娘的小腳而徹底無視了她,文姑娘給他行禮他理都不理,害的一心想要幫她的文姑娘差點被穆特布那個鞑子給關進大牢--當下就很是氣不過的說道:“文姑娘都沒介意給你們鞑子跳舞,你倒是嫌棄我們的小腳。”

小順治……,夜間很少中間醒來的他感覺一股困意上,把那句“小鞑子”忽視,更不想在這個時間和她讨論小腳的事兒,幹脆直接地問道:“姑娘有話請盡快道來。朕習慣每天五更天起床。”

“活該。你要是把文姑娘要過來陪駕,我也不用這大晚上冒險來找你。”從沒被人如此嫌棄慢待的小姑娘兀自生氣,不過她也怕鞑子小皇帝一個不高興喊出來,只得不情不願地把她的目的道來。

“有人讓我轉告你,你和鄭成功他們在泉州會盟的時候要小心……很多人等着要你這小鞑子的小命兒。”

…………

明黃色的床幔随着大船的搖晃而輕輕擺動,柔軟細膩的絲綢布料好似夜色下春風無限、煙雨朦胧的江南水鄉。

作者有話要說:  伊川先生 ,就是二程哈,這段言論應該是真的。程頤,程颢之胞弟,人稱伊川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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