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眼前有一個生命正在呼吸,微弱又弱小。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沒有名字,沒有歸屬,只是誕生之初或者說孕育之時就注定違背倫理的醜陋之物,這小小的怪物身體裏同時存在着太陽與惡鬼的血脈。
惡心至極,醜陋至極,不容存在,不可原諒。
——哪怕是從自己之中誕生的。
繼國岩勝沒有對這樣一個存在的誕生感到過一絲的高興亦或是感動,那是理所當然的,被強行奪走人類的身份化為惡鬼,刀被折斷,身體中被混入異種的血,自此之後便再也無法在陽光下行走——劍士和人類的尊嚴都被踐踏成了泥土。
【沒關系,只要兄長還活着就夠了……】
然而比起鬼王的面孔更讓他憤怒或者說憎恨的是那個人的面孔和這番話,弟弟的表情與平時一樣像平靜湖水一般看不出波動,但又真的在為他的茍活感到欣慰,不責備也不顧慮他的弱小,像極了神佛,憐憫衆生,接受弱小。
不過這番包容對于繼國岩勝來說就是日輪的烈焰,對于已是惡鬼之軀的他致命的溫度。他因弱小敗北,因弱小而被屈辱,若不是他的存在繼國緣一本應在那晚就斬下鬼王的頭,結束鬼與人百年來的宿命。
繼國岩勝并非第一次對胞弟如此的心懷妒火甚至是兇猛的憎恨,不過這樣的情感越是強烈也只不過是在瘋狂的啃食自己,畢竟天上的太陽是不會因凡人的瘋狂而減弱光芒的。
在那個時候就應該死去,被出生日輪的光芒吞噬也好,被胞弟的刀斬下頭顱也好,哪種也許都能讓他把心中漆黑的侵蝕全身的毒帶到墳墓,讓他留住他那僅剩的一無是處的尊嚴。
——這樣興許也不會在之後在失去理性掙紮渴求人類血肉之際與同胞兄弟發生那般違背倫理之事。
要是不記得那一夜的事情就好了,他以為把被神寵愛的人之子拉入泥沼會讓他感到快意……當時可能确實有一瞬間他是這麽想的吧。但神的孩子是不會堕落的,依稀能回憶起來的繼國緣一那時的面孔還是和平時一樣,什麽感情都看不出來,眼神像孩子一樣的明亮。
他拼命的回避着那張原本應該和自己別無二致的臉,他已經失去了人類的面孔,化作鬼後原本的臉上生出了另外兩對眼睛,紅色的虹膜,猙獰的瞳孔,不想讓對方看見,也不想通過對方的雙瞳孔的反射中看到自己現今的樣子。
對方的那雙眼中又是怎樣的,怎麽看着自己的,不想思考,回避思考,恐懼思考。
至今為止的妒火,不甘,苦惱,憤怒,憎惡全都沒有意義,那一夜增生的還有恐懼和厭惡,對繼國緣一的,對自己的——還有對眼前這一存在的。
真的是毫無道理的存在啊,如果說繼國緣一是如腳踏在土地上的神明之子一般的毫無道理的話,那眼前的這東西一定是從泥沼之國誕生的吧,因為他把太陽的孩子拉入了泥沼,與惡鬼交歡,再由惡鬼——由他産下的幼崽。
繼國岩勝覺得很可笑,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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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便見到了只能仰望的太陽的孩子,還偏偏和那樣的孩子分享着同樣的血脈,他對母親的疾病毫不知情,給予弟弟的也只有那破爛的笛子,年幼的時候他便知道作為長子,作為母親的孩子他都是失敗的。
長大後以為一度切斷因緣的線實際上還死死纏繞着脖頸,另一端連着的人名字叫繼國緣一,因為不甘自己的弱小和憧憬那份強大,早早離開出生長大的家族,把家族的責任,為其安排好的婚事都扔在身後,作為家主和繼承人他也是失敗的。
進入鬼殺隊,學習呼吸法,斬殺食人之鬼,得到了他人的敬重和憧憬,但都是沒用的,他不需要這些東西。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失敗,勝不過,徒勞的揮舞着劍,任由斑紋蔓延在臉上,等待着二十五歲的壽命走到盡頭,未來被奪走。
【成為鬼不就好了?】
那個夜晚,鬼之王這麽對他說了。
給你永恒的生命吧,給你更強大的肉體吧,給你更長久的未來吧,既然人無法戰勝神的孩子的話那就化作鬼吧,
要舍棄的不過是站在太陽下的資格,身為人的尊嚴,為他人揮舞劍的驕傲……作為被神之子稱呼為“兄長”的繼國岩勝這個名字。
…………不行的,辦不到的。
心不知為何并沒有一絲動搖,死寂的如同黑夜一般,繼國岩勝的身後站着一個黑影,誰都看不見,只有他聽得到聲音,他沒有轉過頭去看過那個黑影,于是不知道那黑影有着六只眼睛。
那黑影這麽對他說了。
不行的,辦不到的,花費再多的時間都是辦不到的。
你是知道的,繼國岩勝。
強大也好,劍術的境界也好,那胞弟口中最後誰都會抵達的世界也好,都是辦不到的,到不了的。
長久的壽命,強大的肉體,不再被拘束的未來,這些加起來也都無法碰到太陽。
最後也只會落得凄慘的下場,什麽都無法留下,什麽都無法成為。
他是無法成為繼國緣一的,繼國岩勝什麽都不會成為。
所以在這裏終結吧,在這裏結束的話還可以懷抱着一些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但至少對他人來說卻是存在的尊嚴和驕傲之類的東西死去,還可以作為被神之子稱為“兄長”的名字,哪怕什麽都留不下,但也好歹可以作為“繼國岩勝”結束。
黑影的話語比鬼王的蠱惑更加低沉,也一直比較靠譜,于是繼國岩勝決定聽這邊的了
“舍棄太陽嗎,聽起來真不錯。”他拿起劍擺正架勢,調整呼吸對鬼王這麽說了,“但是不用了,太陽的光芒一直都很刺眼,所以我從沒站在那之下。”
“用不着你把我拉進黑暗,我一直都呆在永夜裏。”
——在得知斑紋的劍士都會在二十五歲前死去的時候,除了對自己生命所剩無幾的哀嘆和已經沒有未來供他去繼續精進并試圖超越胞弟的不甘外……其實。
——其實,內心的最深處稍微松了口氣。
是可以結束的啊,追逐的長路是可以看到盡頭的啊,既然生命都是有限的話,太陽也是會有墜落的一天的啊。
他原來,比自己想的要疲憊。
但是為什麽,他現在會在這裏,從原本該在的地方狼狽的逃跑了。
無法戰勝鬼殺隊百年一直想要殺死的鬼王,瀕死之際被混入鬼的血,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留下性命茍延殘喘也就算了,還要懷抱着惡意和醜陋的情感将自己的弟弟一同拖入泥沼,他的弟弟不應該這樣,他憎恨并憧憬的繼國緣一明明一直站在遙遠的地方就好了……
到底要醜陋的什麽地步啊,繼國岩勝。
他無法繼續留在鬼殺隊,留在繼國緣一的視線範圍內,哪怕沒有無慘的控制,但他已然化作惡鬼的事實已經不可改變,他不想接受他人的憐憫和同情,也不想接受胞弟的庇護……
他離開了,在黑夜下走了很久,到了他也不認識的遙遠的地方。
然後鬼的幼崽誕生了,身體裏混雜着太陽的孩子和黑夜的惡鬼的血,是兄與弟違背倫理和常理下誕生的正體不明的怪物,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不會有同類的孤獨的小東西。
“為什麽要出生啊。”繼國岩勝問着幼崽,也問着自己。
與其說是産下,更像是從身體分離,仿佛鬼的身體排斥着神之子的一部分留在體內,便掙紮着排斥,過程相當痛苦,精神和肉體雙重意義上的,最後他是用日輪刀剖開了自己的身體才把這東西扯了出來。
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個存在被扔了出來,還好巧不巧有了生命,長得還比較像人類,只是剛誕生就長着鬼的尖牙。
剛出生的東西自然是不會回答他的,于是繼國岩勝只能又問了一遍自己為什麽。
他應當在看見這東西會呼吸的那一刻就掐住其喉嚨,讓他斷絕氣息,亦或者像對待鬼一樣用還帶在身邊的已經失去光輝的日輪刀斬下頭顱,看其像人類一樣屍首分離死去亦或者像鬼那樣灰飛煙滅。
無論選擇哪種都不應該擦淨那東西身上的血污,是用半舊不新的布像對待人類孩子那樣裹住其身體,放在離自己五步遠的地方什麽都不做。
既不是鬼也不是人的幼崽沒有哭過一聲,如果不是還在呼吸繼國岩勝都要以為那是一團死嬰,不哭喊也不吵鬧,仿佛沒有半點求生欲,也避免了繼國岩勝耳根爆炸的風險。
不知道自己親弟繼國緣一出生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一聲不吭然後沉默到了七歲,一回想起親弟人生裏第一句說的話繼國岩勝的頭和胃都痛了起來,好在身邊這什麽都不是的小東西額頭上沒長什麽斑紋,看來神之子的血也不是那麽強。
“一定沒什麽意義。”又是一次不知道是對誰說的話,“難說沒辦法在陽光下行走,也許沒辦法像普通人一樣進食,被別人知道了你是什麽的話也許會被一個叫無慘的鬼殺掉,也可能會被鬼殺隊的人殺掉……也有可能會被一個叫繼國緣一的人殺掉。”
“也許哪天就會突然冒出個被神眷顧的人,把你一直視作生命的意義而努力的東西輕松超越,還對此完全不顧,你視作存在意義的東西還比不上小孩子的玩樂。”
“父親期望的長子,母親希望的孩子,家族寄予希望的繼承人,保護他人的滅鬼者,能被弟弟依靠的兄長……這個國家最強的劍士。”
不知不覺的繼國岩勝又習慣性的貶低起自己一無所成的人生。
“我什麽都沒達成。”
人生很艱苦啊,鬼生更不容易,這幼崽的話出生就是地獄級難度,只可惜了那身上流着的一半繼國緣一的血脈。
他不能讓這樣一個什麽都不是的未知的小怪物活着。
未知有時候比鬼還可怕,混雜人鬼之血的存在根本聞所未聞,若是能一心向善在不吃人的路上一路披荊斬棘那還好,但也難說會成為什麽像無慘一樣的災難……仔細想想萬一又出了個什麽帶着胞弟血脈的無慘級別的惡鬼,感覺會把重病的産屋敷主公氣到揭棺而起。
……更悲慘的則是玷污了繼國緣一的血脈和名字。
啊?他的血脈,得了吧人生過得如此不堪的他的血脈除了和繼國緣一有一定相似程度外已經麽辦法帶來什麽優越性了。
繼國岩勝把什麽都不是的幼崽抱到室外,這裏是早已空無一人的深山中的寺院,夜晚已經快要結束,黎明馬上就要到來了。他把裹着布的幼崽放在面朝東方的走廊上,自己則坐在了旁邊,有着相同血緣的不同生物一同等待着太陽的升起。
早就應該這樣了,早就應該結束了。
很奇妙的,這什麽都不是的存在的誕生帶給了他了一丁點結束一切的勇氣,化作鬼後經歷的一些事讓他把這點東西都險些全部舍棄,現在仿佛又能勉強回到正軌。
不甘心嗎?妒火和憎恨都熄滅了嗎?那背後的黑影已經不會說話了嗎?他能像自己的胞弟那樣平靜的接受一切了嗎?
可惜并不是啊,繼國岩勝自始至終都是人類,若是能早點放下這些東西他就不會碰上這些事了。
他時至今日……也對繼國緣一……
………………算了。
一路慘敗的人生真的沒什麽意思,但最後要是還能選擇自己的死法的話,那作為人類,作為繼國岩勝的那點沒有意義的尊嚴也許還是有存在價值的。
只是他也選擇殺死一個剛剛出生,沒有任何罪孽的生命。
沒什麽不舍和痛心,這一生命的出生沒有帶着任何愛,繼國岩勝也不期待他的未來,只是既然是因他而降下的話那也由他帶走吧。反正也不過是下地獄,就當做是奪走初生的生命應有的報應,無論怎樣的地獄他也會欣然接受。
只是如果這生命萬一有被不知名的神所眷顧,陽光不會奪走他的生命的話,倘若能過活在陽光之下的話,那他也不會再自己消失之前殺死他。
真的被眷顧了的話,或許能被偶然路過的人收養吧,興許能長大吧。若是能長成繼國緣一那樣的優秀的完人的話自然最好,當個普通人也沒什麽問題,但如果成了新的危害人類的怪物的話……
那個時候就只能,祈禱大家的滅鬼者繼國緣一來斬殺這怪物了。
繼國岩勝事不關己的想着這些事,閉上了眼睛,倒數着日出升起的時間。
最後能回想起來的事情不多,最鮮明的果然還是那張和自己相似的令人厭惡的臉,從小時候後拿着給他的破爛笛子對他露出的笑容,到長大在月夜下宛若武神降臨般斬殺鬼救下他的生命,在到那句“我們不過是漫長歷史中的匆匆過客”。
真是夠了,走馬燈裏都還要來惡心他嗎,因為要在太陽的光芒中死去所以他也要在回想着太陽的孩子中消失嗎。
……他的一生真的是,一味的在黑夜裏仰望着太陽啊。
但至少最後能死在和你相稱的光芒下。
“——,——”
只是太陽沒有如期而至,日出的時間已過,但那能讓繼國岩勝灰飛煙滅的光芒卻沒有将他灼燒,他以為只是冬日将近,日出會晚些到來,直到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拉扯了一下他的衣擺。
他有些厭煩又有些迷惑的睜開六只眼睛,卻發現白日其實已經到來,只是陽光無法降臨,巨大的白霧不知何時将整座山籠罩,拒絕接納陽光,是這不符合季節的黎明的大霧,讓他的性命暫時得到了保留。
“…………”
衣擺又被扯了一下,他反應遲緩的看向似乎希望吸引他注意力的那個東西,卻發現那什麽都不是的幼崽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依舊不哭鬧,只是瞪大着被稱作眼球的器官注視着身邊唯一的活物,一只不安分的爪子扯着他的羽織。
那是雙一看就知道十分異常的雙眼,右眼還是普通人的眼睛,瞳孔是和人類時期的自己還有繼國緣一一樣,遺傳自母親的紅褐色。而左眼卻是深紅帶着黑色紋路的虹膜,金色猙獰的瞳孔——是鬼的眼睛,和現在的繼國岩勝一樣的眼睛。
“………………”
“………………”
一個鬼和一只不知道是什麽的生命對視着,早上的大霧仍然白茫茫一片,視線可見範圍內好巧不巧又只有對方這一活物,他們只能面面相觑,可恨的陽光還是照不進來。
——繼國岩勝洩氣了。
尖牙就算了,長着這麽只眼睛,哪個人類敢收養啊。
繼國岩勝抓起身上流着一半自己血液的小怪物回到了寺院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