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車夫走到薛翃跟前,略一遲疑, 終于握住她的手:“跟我來。”

薛翃給他拉住手, 跟着跑了片刻,她畢竟身嬌力弱, 有些跟不上,氣喘微微。

車夫止步, 淡聲說道:“鎮撫司的人很快就追來了。請恕我冒犯。”

薛翃還未反應, 車夫打橫一抱,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地将她抱了起來。

雙足在地上一頓, 整個人輕輕躍起。

冷風撲面,薛翃忙閉上雙眼。

但也就在一瞬間, 薛翃心中突然想起小時候,那個半大的少年也是這麽抱着她, 偷偷地翻牆出府。

那會兒薛翃最喜歡的就是他騰空而起的瞬間,飄飄然的像是禦風而行, 比蕩秋千更令人喜悅百倍。

人在他的懷中, 薛翃擡眸看去,細看之下, 果然瞧見他的下颌處有一道不易為人察覺的痕跡,這種精妙的易容術, 原本只存在于傳說中,

薛翃幾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揭開這人的假面具, 看看底下那張令她十分牽挂的臉。

不料正在猶豫, 是他垂眸看了過來, 雖然是完全陌生的一張臉,但眼神卻仍是那樣沉靜篤定,只比記憶中多了一份很淺地冷峻不馴。

薛翃一下便不敢動了,甚至有一些無端的赧顏,于是把頭往他懷中靠了靠,閉上了眼睛。

***

這是不知坐落在何處的一間小院子。

屋子已經有些年頭了,茅草屋頂上有因為天冷而枯萎的石蓮花,是一種經霜之後的寒紫色。

院牆上是雜亂的狗尾野草,亂蓬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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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翃雙足落地,定了定神後道:“你不該在這裏的。”

他說:“我該在哪裏?”

“江西,”薛翃皺眉盯着他,“江指揮使說了你被押解江西。”

車夫一笑,擡手在臉上撫了會兒,終于輕輕地将一張蟬翼般薄的面具小心揭了下來,露出底下如蓮花般的容貌。

這人竟正是本該在九江的俞蓮臣。

雖然早有預料,但親眼目睹這張再熟悉不過的臉,薛翃還是難掩心頭湧動。

她忍不住說:“你、你這樣太冒險了。”

相比較薛翃的情難自已,俞蓮臣卻神色鎮定:“事情沒有弄清楚,我怎能一走了之。”

“你想弄清楚什麽?”

俞蓮臣道:“你是誰。”他的目光直視着薛翃,銳利如劍。

薛翃轉開頭去。

上回在鎮撫司的大牢,趁着江恒離開的片刻,俞蓮臣擒住她的手腕。

當時他問她是否是他的“阿姐”。

薛翃并沒有回答。

隔世為人,她幾乎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給他那個答案。

那時候,薛翃留給俞蓮臣的只有一句:保住性命,自有後來。

見薛翃沉默,俞蓮臣走前一步:“上次的問題,你該告訴我答案了。”

薛翃仍是不言語。

她的身形太過嬌小,從他的方向,只看見那似是而非的垂眸,看不到她的臉色。

俞蓮臣擡手,在她下颌上輕輕一擡。

——面前這張臉,是會讓所有人驚豔的臉,但對俞蓮臣而言,卻只是心煩,他想要看見的不是這張臉,對他而言,那個本該不存在的人,才是天上地下,最是難得。

是啊,他心想要一個自己都覺着荒唐的答案。

薛翃被迫擡頭,目光同俞蓮臣對上。

薛翃本來猶豫,不知要不要告訴他真相,但是目光相對的剎那,突然間有一種情緒漫湧如潮。

眼睛迅速地紅了,薛翃道:“你方才……抱我過來,我、想起早年在府裏的時候。”

俞蓮臣的雙眸微微睜大了幾分。

薛翃凝視着他,道:“你比那時候,又長了很多,連城。”

淚無法按捺地從眼角滑出,順着鬓邊滾滾而落。

***

早在被押解刑場那日,于萬人之中,于萬種聲音之中,俞蓮臣聽到那一聲久違的“連城”。

他枯寂的心底像是有一點點火星冒了出來。

但是這種事情匪夷所思,怎能相信。

而後,他故意染病,性命垂危,她果然親自來了。

再後來,他給鎮撫司秘密押解江西。

一個本該誅九族的逆賊,竟給特赦了。

世間只有她會為了他的性命,不顧一切。

甚至連江恒都為之驚訝,詢問他到底跟她有何牽絆。

俞蓮臣當然寧肯相信,和玉道長就是薛翃。

因為這意味着他最後的一點希望。

但是……面對眼前這張過分稚嫩陌生的少女的臉,他又實在說服不了自己,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阿姐”。

直到薛翃喚道:“連城。”

熟悉的口吻,天地間唯有她能叫的稱呼。

俞蓮臣渾身的血液突然無端地溫熱而湧動,令他情難自已。

“阿姐……”鳳眸之中有淚光隐隐,俞蓮臣張手,将薛翃緊緊地摟入懷中,“阿姐!”

一刻怔然,薛翃卻也探臂,在他腰間安撫地輕輕一拍。

太久了,這個擁抱,好像最親密無間的骨血同胞隔世重逢。

也像是失而複得的珍寶、歷經千年重又回來。

薛翃要竭力自制,才能忍住鼻酸落淚的沖動。

***

日影從涼薄變得溫和。

連本來肅寒入骨的北風也好像變得溫情脈脈。

牆頭的狗尾草散漫而快活地搖曳舞動。

茅草屋頂的石蓮花,磊磊而生。

擁抱的瞬間,像是彼此都得到天地間最好跟唯一的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俞蓮臣才緩緩将懷中的人放開。

冷不防又看見她的臉,卻又有些不大自在。

薛翃定了定神,道:“你太大膽了,我聽江恒說他們防範嚴密,而且,若給皇帝知道了……怎麽這樣冒失?”

是一種半是溫柔,半是責備的口吻。

俞蓮臣聽了,心裏反而升出久違的喜悅。

這是他最熟悉之人的語氣,每當聽薛翃用這種語氣“教訓”自己,他心裏都會有一種隐秘的竊喜。

俞蓮臣道:“我回來不僅是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另外,我那些部屬,他們本來真的以為我死了,的确是想籌謀行事的,我擔心這個,所以才用偷天換日的法子,悄悄地回來阻止。沒想到陰差陽錯,李逵遇到李鬼。”

薛翃一笑道:“今日刺殺我的這些,到底是什麽人?你可知道?”

俞蓮臣搖頭:“我本想找機會跟你見一面,只是路上才發現不妥,也不知他們是哪一路的。”

薛翃垂眸,手指輕輕地在唇上蹭過。

俞蓮臣暗中看着她的動作,眼前依稀仿佛又出現了那個嬌憨的薛大小姐。每當她想事情的時候,就會下意識的這樣。

“阿姐……”俞蓮臣心頭一暖脫口而出,但當目視那張少女容貌的時候,卻不禁又有些臉紅。

如果是和玉的話,這會兒得叫他大哥,或者叔叔吧。

薛翃擡頭。

俞蓮臣只得看向別處:“這次,就別回去了,我帶你離開京城好不好?”

薛翃愣住。

俞蓮臣道:“今日行刺的人不管是誰,他們的目的都是想置你于死地,他們故意假借我的名義,事情傳揚出去,皇帝一定不會高興。以皇帝那種是非不分的性情,也許還會對你不利。”

薛翃不言語。

聽不到她的回應,俞蓮臣的心竟有些許慌張,他盡量不去看她,垂着眼皮道:“我不要你回去。我不要你再回到那個吃人的地方。”

良久,薛翃才說道:“我得回去。”

俞蓮臣猛然擡頭。

終于他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放你回去。”

薛翃在俞蓮臣的手上輕輕一摁。

俞蓮臣掃過那支太細嫩的手掌,本能地想甩開。

但那一點溫暖的踏實撫落,卻又讓他舍不得。

“我以為你死了,你也的确是死了,”俞蓮臣低着頭,什麽也不看,只是低低訴說,“我什麽也沒有了,現在……終于又有了阿姐。我不能再讓你出一點事。”

薛翃聽出他語氣中的隐忍跟擔憂。

薛翃說道:“你既然是這樣的心意,又怎會不知道,我對你也是同樣的心意。”

俞蓮臣慢慢擡頭,凝視她的雙眼:“那就別回去。我們一起離開這裏。”

“除了你,我還有別的呀,”薛翃慢慢的,耐心地說道:“我還有寶福,寶鸾,我已經沒有了一個孩子……是我沒有保護好他們。”

她轉開頭,咽下喉頭的哽咽:“另外,還有薛家。你先前之所以反了朝廷,不也是為了薛家嗎?我不想讓薛家就這樣不明不白的亡了,誰害的咱們,我要讓他們一點點都還回來。”

俞蓮臣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跟雙眼:“這種事,談何容易,一不留神,會把自己搭進去,會再……你最清楚那個狗皇帝不是好相與的,阿姐,別冒險。”

“我知道,我知道,”薛翃握住他的右手,“你放心,這次我會小心行事。”

俞蓮臣道:“如果你真的不想走,那我也要留下來幫你。”

薛翃道:“你的身份不能露面,你安穩,對我就是最大的助力。”

“不,”俞蓮臣固執地回答,他反手将薛翃的手緊緊握入掌心:“你遭難的時候,我遠在千裏救援不及,那是我畢生最後悔的事,這一次我絕不會再離開。”

薛翃道:“那麽你答應我,不許冒險。你的命是我好不容易救出來的,像是我上回跟你說的,你一定要給我好好守着。”

俞蓮臣點頭:“沒有阿姐的命令,我不會死。”

薛翃眼中有淚光,卻莞爾一笑:“看見你在,我的心也安穩。”

俞蓮臣很想再抱一抱她,只是這具身體實在讓他……俞蓮臣生生克制着,正色說道:“我也是,但我跟你又不同,你除了我,還有別的牽挂,可是對我而言,阿姐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也是唯一牽挂之人。”

薛翃起身,張手将俞蓮臣抱住。

俞蓮臣猝不及防,給她一把擁住,本能地渾身繃緊。

但她身上有一點很淡的甜香,還有一絲絲藥氣,于是他閉上眼睛,想象這是薛翃在抱着自己,身心陡然都安寧下來。

“阿姐……”俞蓮臣喚了聲,喉頭微動,“能再跟你見面,真是、太好了。”

但一想到她曾經受過的辛苦煎熬,鼻子的酸楚再忍不住,兩只眼睛在瞬間便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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