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在座妃嫔聽到這個消息, 仿佛覺着有北風拂過,一個個不寒而栗, 表情各異。

何雅語明顯地僵了僵, 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起身:“不知皇上有何事召見?”

田豐道:“回娘娘,皇上說, 有一件要緊的事, 交代娘娘去料理, 所以請您親去一趟。”

“原來如此。”皇後聽他語氣跟神态還是極謙和恭敬的,表情緩和了幾分。

衆妃嫔聞言,便都起身告退。

大家魚貫而出了梧臺宮,安嫔問道:“皇上這會子叫娘娘過去, 是什麽要緊事兒呢?這田公公來傳信, 可不是好兆頭。”

寧妃一笑, 裝聽不見的,看莊妃道:“姐姐還要去永福宮嗎?”

莊妃小聲說道:“已經答應過了和玉仙長,如何能不去, 妹妹可要同去嗎?”

寧妃說道:“太後向來不是很喜歡我, 我去了反而不方便, 不如姐姐抱了小皇子去,太後定然喜歡。”

兩人商議妥當,便各自分頭行事。

在衆妃嫔退後,皇後起駕往甘泉宮而去。

***

且說薛翃自含章宮出來, 先去寧康宮探望過寶鸾。

內殿裏暖意融融, 女孩兒正吃了早飯, 兩頰紅潤,雙眸閃亮。

寶鸾見薛翃來了,便跳起來握住她的手,央求她帶自己出去玩雪。

薛翃原先便是個愛玩的有趣性子,下雪的時候,喜歡叫太監們把雪趕在一塊兒堆雪人玩,而且每次堆的雪人都不重樣兒,正嘉皇帝就很喜歡,每當下雪,就會揣測她又要鬧什麽新花樣,甚至迫不及待地想去雲液宮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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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鸾年紀雖小,卻也已經記事了,只是心裏惦記着,不能說出口。

薛翃叫宮婢給她裝扮妥當,陪着她出了寧康宮,一路往禦花園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遇見許多太監宮女們,遠遠地看見兩人,紛紛避讓行禮。

寶鸾時不時地擡頭看向薛翃,薛翃察覺,就也轉頭向着她一笑,雪後天晴,她的笑容更是溫柔而純美,寶鸾看在眼底,一時目眩神迷。

不多時來至禦花園,正如薛翃所料,同外間熱火朝天掃雪的光景相比,禦花園內一片銀裝素裹,一棵棵花草樹木給雪裝點一新,就像是開了滿院子甚是可愛的雪絨花一樣。

又有那些臘梅紅梅,點綴着雪花,越發地玉樣精神,又有幽香暗暗散發,令人心醉。

陪同的嬷嬷跟宮女內侍們見這番景致,也都暗暗心喜贊嘆。

寶鸾已經迫不及待跑到花園中,在那玉葉瓊枝之間穿梭,時不時地碰一碰花枝上的雪,雪花顫動着落下來,有的便落在她的頭臉身上,惹得小孩子尖聲大叫,甚是歡快。

寶鸾像是個小精靈一樣到處跑跳,這原本寂靜冷清的禦花園也因而生動起來。

薛翃眼見這般情形,呆呆地看癡了。

突然寶鸾腳下一滑,跌倒在地上,薛翃比宮女們反應更快,怕她有什麽閃失,急忙奔過去将她拉住:“摔壞了沒有?”

寶鸾人在雪堆裏,頑皮地伸出手來,攥緊薛翃的手,卻仍是笑個不停,分明不是摔壞了的樣子。

薛翃這才放心,稍微用力将她拉起來,俯身給她輕輕拍打身上的雪:“倒要小心些,幸而無事。”又去給她整理歪了的帽子,卻見她小臉紅撲撲的,已經有些汗滲了出來。

薛翃忙去懷中掏出帕子,輕輕給她将汗擦掉,又道:“還是回去吧,一會兒風上來,吹的身上冷。”

寶鸾仰頭呆呆地看着她,不知為何居然不笑了,眼睛裏亮晶晶的。

“怎麽了?”薛翃以為她還沒玩夠,微笑道:“先回去喝點熱湯,只要你身子好好的,有的是玩的時候呢。”

寶鸾才要回答,目光一轉看向薛翃身後,剎那間臉色微微一變。

薛翃回頭,卻見身後站着的,竟是寶福跟太子趙暨。

趙暨原先給禁足,昨日正好期滿,只不知怎麽跟寶福碰到了一塊。

兩個人的表情也很奇怪。

頃刻,寶福走前一步,道:“寶鸾,你過來。”

寶鸾略有些畏縮似的,薛翃見兩個女兒的情勢有些不對,有心攔着,寶鸾已經松開她的手,往寶福那邊去了。

薛翃跟着走了兩步,擔心地看着兩人。

這會兒太子趙暨走了過來:“看不出,你對小孩子倒是很有耐心啊。”

薛翃道:“恭喜太子解了禁足。”

趙暨笑笑,卻并無任何歡喜或者驕縱之意:“和玉,你為什麽對寶鸾這麽好。”

薛翃沒有辦法回答他這個問題,只說:“畢竟是我的病人,感情格外好一些。”

趙暨說道:“那我呢?”

“太子?”薛翃詫異地将目光從兩個女孩子身上收回,看向趙暨,“太子有何不妥嗎?”

趙暨說道:“我沒有不妥,只是有點心病而已。”

“心病?”

趙暨漠然問道:“都說你醫術高明,你能醫治我的心病嗎?”

“心病還須心藥醫,那要看太子殿下的心病是什麽了。”

“我的心藥……”趙暨的目光有些朦胧,“早就沒有了,那我是不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已經年關,薛翃喝道:“殿下,不要胡說。”

趙暨道:“你懂什麽,這宮內根本沒有人在意我的死活,父皇不在意,母後也不在意,唯一在意的人,已經死了!”

說到最後四個字,趙暨的聲音不可控似的提高,顯得有些尖利。

薛翃屏住呼吸。

這禦花園太過空曠冷清,風裹着花草樹木上的雪,紛紛揚揚,像是在太陽底下又下了一場新雪。

這般的冷。

薛翃道:“死者長已矣,太子還有何念念不忘的……”

“你懂什麽,”趙暨喃喃,突然他說道:“父皇把江恒帶了去,方才好像又叫了母後前去,你那位師侄,如今也在慎刑司,你知道這一切都為了什麽嗎?”

“太子難道知道?”

“我當然知道,”趙暨淡淡地說:“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趙暨定定地看着薛翃:“你想知道嗎?”

***

慎刑司。

蕭西華身上的道袍已經給脫了去,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白色綢衣,衣衫上破損撕裂數處,好幾處都沾着血漬。

他給綁在柱子上,熬了一整夜,整個人渾渾噩噩,半夢半醒。

一名掌刑太監端了碗深褐色的湯藥走過來,旁邊一人遲疑地問:“真的要用這個?”

掌刑太監說道:“不然呢,太後那邊吩咐了一定要讓他供認,可是江指揮使偏偏推三阻四,又不許上大刑,又不許用這還真湯,如今總算他走了,難道還不許咱們用?”

另一人道:“江指揮使有他的顧忌,他畢竟還聽命于皇上,而且這道士是陶天師的大弟子,又是和玉道長的師侄,不能真的傷了他,免得咱們也不好交代。”

“我難道不知道?所以主張用這還真湯,若一早給他喂下喝了,早乖乖地招認了,就連這點子皮肉之苦都不用受了。”

那人無奈,只得叮囑說道:“那你拿捏好劑量,千萬別鬧出人命。”

兩人說了幾句,掌刑太監舉着湯碗走到蕭西華跟前兒:“道長,你可想好了沒有?你若還不說,就由不得你自個兒了。”

蕭西華聽見聲音,勉強擡頭看了眼:“我什麽也不知道。也并非我所做。”

“還嘴硬,”掌刑太監恨恨的,“那麽多人看見你那天在雲液宮旁邊轉悠,而且都知道麗貴人曾诋毀過和玉道長,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所以才陡起兇心,置她于死地的?”

蕭西華目光閃爍,緊閉雙唇:“不是。”

旁邊那人望着他俊美的容貌,雖然沾了血,卻仍無損其雅貴清俊之姿,反更多了幾分惹人憐惜。

此人嘆道:“蕭道長,我們也不是成心為難,只是要向上頭交差,您何必如此呢。”

蕭西華淡淡道:“不是我。”

掌刑太監一聲冷笑:“看着像是個極聰明的人,怎麽這麽不開竅呢。”

當即用力捏住他的下颌,将那碗藥灌了下去。

蕭西華本不願意喝,奈何他的手勁極大,竟被迫吞咽了大半,那股難聞的氣味幾乎讓他窒息,瞬間便大聲地咳嗽了起來。

掌刑太監把湯碗一摔,道:“這下看你還如何嘴硬。”

約莫半刻鐘,蕭西華覺着府內一股熱氣升騰,整個人飄飄蕩蕩,身上的傷漸漸地也不覺着疼了。

掌刑太監捏着他的下颌,仔細端詳他的臉色跟眼神,笑道:“差不多了。”

因又問道:“蕭道長,你快說吧,那天在雲液宮外你看見了麗貴人……然後又發生了什麽?”

蕭西華腦中一陣昏沉,不知為何,整個人極為放松,竟不知不覺地順着掌刑太監的話道:“我、我看見了那位貴人……”

掌刑太監的眼睛一亮:“是嗎?然後呢,然後你把她怎麽了?”

“我、我沒有。”蕭西華隐隐覺着不對,很想讓自己住口,但卻無法自控。

他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掌刑太監詫異,回頭跟身後那人對視一眼,說道:“看樣子藥效還沒有完全發揮。”

身後那人道:“也是這道長意志堅定,換別的人喝了這麽些,應該早招了。”

掌刑太監哼了聲,回頭又問蕭西華,哼道:“你沒有嗎?道長,你想清楚,那天你遇到了麗貴人,她對和玉仙長出言不遜,你……是什麽反應?”

蕭西華的呼吸突然急促,豆大的汗滴從額頭滾落,他垂着頭,眉頭緊鎖。

聽到“和玉仙長”四個字的時候,才突然喃喃道:“小師姑……小師姑……”念了兩聲,身子突然一抽。

掌刑太監微怔,才又要逼問,突然間蕭西華的唇角有一縷血漬滲出。

兩名太監都是老掌刑之人,經驗豐富,見狀叫道:“不好,他咬舌了!”

正要搶救,門外傳來一陣鼓噪的聲音,跟雜亂的腳步聲。

有一道影子飛奔而入,叫道:“西華!”

掌刑太監們回頭一看,卻見來者正是道妝打扮的和玉仙長,她一眼看見此處被捆綁着的蕭西華,當下忙飛奔而來!

“西華?”薛翃屏住呼吸,擡手撫在蕭西華臉上,另一只手已經按住了他的脈搏。

蕭西華看似昏迷不醒,唇角滲着鮮血,而脈象也是狂躁不安。

薛翃回頭:“你們對他幹了什麽?”

兩名太監知道她身份超然,被她冷眼一瞪,一時竟無法回答。

薛翃湊近,嗅到蕭西華嘴角的藥氣,她來不及管別的,只道:“西華,張口,西華!”

手指沾了他的血,薛翃勉強往他嘴裏看了眼,見一團血漬,她心驚肉跳,定神仔細一看,果然見他舌頭上帶傷,幸而因他受刑,又喝了藥,力氣不濟,所以傷的并不怎麽重。

薛翃怒發沖冠,目光轉動,看見地上的碎碗瓷片,當下俯身拿起一片,低頭嗅了嗅,臉上露出厭惡之色。

就在這時候,又有人道:“這兒是怎麽了啊?”

屋內的太監們回頭,卻見是齊本忠帶了幾個內侍前來。

齊本忠看薛翃在場,忙先行禮:“仙長怎麽也在這兒?”

掌刑太監道:“奴婢等正在審問這蕭西華,不料仙長突然趕來。”

齊本忠皺眉:“不得對仙長無禮!”

掌刑太監忙噤聲。

薛翃站起身來,道:“齊公公你來的正好,你不妨問問這些人給我師侄喂的這是什麽!他們是想把人活活逼死!”

齊本忠上前看了眼:“這個……”

掌刑太監才說道:“這是司內對付一些不聽話的囚犯所用的還真湯,只要服下此物,犯人便會身不由己地吐露真相,是咱們慣用的東西。”

薛翃怒視着他道:“什麽還真湯,這裏頭有朱砂,曾青,曼陀羅,海納子,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會叫人神智昏昏不清,重者心悸而亡,這是禁藥,你們竟說慣用。”

掌刑自然也心知肚明,這種湯藥是在用刑無效後,被逼無奈所用。而蕭西華身份特殊,又不能緊着用大刑,所以他們才孤注一擲,要用此物的。

齊本忠怎會不知,但他們這些人也是聽命行事,于是打圓場道:“幸而仙長發現的早,不曾給這些糊塗蟲犯了錯,蕭道長身子可無恙嗎?”

“最好無恙。”薛翃冷冷一句,舉手去給蕭西華解捆綁在身上的繩子。

齊本忠忙叫人上來幫忙,三下五除二把繩子解開,蕭西華整個人往前倒下。

多虧太監們七手八腳地扶住,薛翃看着他受刑過後的樣子,心中甚是難過:“西華?”

蕭西華如有所覺,長睫輕輕一擡:“是……”

齊本忠見他有反應了,忙道:“哎!這可如何是好,奴婢是奉旨而來的,如今皇上那邊兒,還等着他過去呢。”

薛翃冷道:“西華這樣子,如何能夠面聖。”

蕭西華聽見她的聲音,不禁低低喚道:“小師姑……”聲音微弱,微微擡手仿佛要找尋她的方向。

薛翃忙把手遞過去,握住蕭西華的手,卻發現他的手上濕漉漉地,竟也是有傷帶血。

此時齊本忠小聲跟薛翃道:“仙長,這會兒江指揮使,連同皇後娘娘一塊兒都在養心殿呢,皇上急等着蕭道長過去……”

薛翃垂眸聽着,看着蕭西華手上的傷,以及他身上這各處傷痕,終于咬牙道:“好。”又說:“西華,你撐着些。”

齊本忠見她松動,忙回頭喝道:“去準備肩輿。”

薛翃擡手到袖子裏摸出一枚藥丸,塞在蕭西華的口中,在他耳畔低聲道:“西華,快吃了。”

又去懷中取了針囊,拔出一枚銀針,在蕭西華的人中,印堂,兩邊太陽穴,以及手心各處刺落,給他推血散毒。

蕭西華朦朦胧胧,聽到她極溫柔的聲音吩咐,又覺着口中有物,當即含着血拼命地往下咽去。

他竭力睜開雙眼想看清楚眼前是不是那個人,卻只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是那種令人平和的自然香氣,在身邊萦繞,甚至把慎刑司難聞的血腥氣都給壓下了。

又感覺那雙綿軟溫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給他在手掌心輕輕地按揉,再也不會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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