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陷于昏迷之中, 魂魄也随之飄飄蕩蕩, 薛翃“夢”見了許多淩亂的場景。

一會兒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無憂無慮, 玉雪可愛,一會兒像是跟俞蓮臣玩耍, 兩小無猜。

後來入了王府,跟正嘉琴瑟和鳴, 感情極好。

時光像是一條流動不停的長河,帶着她,疾馳而過。

然後定格在某刻。

那個雪夜在放鹿宮裏,桌上紅泥火爐上的茶葉還在微微地翻滾。

連城悄無聲息地起身。

薛翃像是在虛空中俯視着他們兩個人, 她看見自己無知無覺地趴在桌上酣睡, 而俞蓮臣望着她睡着的臉。

那一雙極有威勢的眼睛裏,竟滿是極為和軟的溫柔之色。

終于,他擡手,仿佛要撫落在她臉上,最終卻又縮了手。

薛翃正在發呆,突然之間場景變幻,卻是在省身精舍內, 是正嘉揚眉喝問:“你還記不記得你是誰!”

薛翃倒退。

然而正嘉大袖一樣,像是矯健的騰龍,他撲過來死死地纏住她。

薛翃幾乎窒息在他的雙臂之中。

時光的激浪一拍。

居然是在雲液宮的宮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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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華拔腿而去, 身影漸漸遠離。

只有寶鸾站在門口, 女孩子傷心欲絕的, 哭着大叫:“你騙我!我恨你!”

像是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薛翃就像是身不由己地又把自己的一生重新飛快地經歷了一遍,乃至到了最後那破敗不堪的境地。

薛翃覺着極累,整個人像是給包裹在厚重的繭內,無法呼吸,而她下意識地也不想再掙紮了。

如果這樣閉上雙眼随波逐流,不用再去面對那些難以抉擇、無法直面的事,大概會輕松很多。

她甚至隐隐地有些抱怨:為什麽自己會有重活一次的機會,何不一了百了。

就在她放任心意,萬念俱灰的時候,耳畔有個聲音輕聲道:“快醒醒,不要再睡了。”

這個聲音如此熟悉,可薛翃卻一時想不起哪裏聽過。

“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已經走到現在這一步,千萬不要在這時候放棄,端妃,端妃!”

薛翃怔了怔,猛然想起來這個聲音是屬于誰的:“……是你?”

心底像是有一點微光浮起,朦朦胧胧中是個極眼熟的女孩子,清麗出塵的眉眼,卻并不是穿着道袍,而是一身俗家的衣裳。

——和玉?還是如雪?

薛翃呆呆地看着她。

白光裹着女孩子的手,輕輕地撫上薛翃的額頭,她長睫低垂說道:“你是最慈悲溫柔的人,對不起,因為我的緣故,讓你受了這麽多折磨。”

薛翃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卻不知要說什麽。

女孩子道:“可我會一直陪着你,也還有很多人會陪着你……你看!”

薛翃随着她的指引,懵懵懂懂地回頭,依稀看到一道影子,只是還沒有看清楚,就感覺身子給人猛地一推。

她受驚般猛地睜開雙眼,目光所及,卻看見一張秀麗而不失英氣的臉。

薛翃定了定,眼珠轉動,眼前景物逐漸清晰,但,竟是極為古怪的一幕。

江恒不是一個人,他手中捏着一個太監的脖子。

因為聽見榻上有聲響,他轉頭看過來。

當對上薛翃的目光的時候,江恒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喜色。然後他手上用力,只聽“咔嚓”響動,那小太監身體委頓,跌在地上。

随着小太監倒地,薛翃才又發現,旁邊還有個宮女趴在地上,不知死活。

薛翃身不由己,只顧呆呆地看着這一幕,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才醒來,頭腦仍是一片混沌,幾乎也不知人在何處,今夕何夕。

是江恒掠了過來:“醒了?”

薛翃聽出他聲音裏的關切:“嗯……”才要回答,聲音卻極微弱。

江恒擡手在她額頭上試了試:“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五天了。”

薛翃微震:“五天?”

江恒道:“身子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涼,時不時地還會說些胡話。”

薛翃聽到他說症狀,倒也罷了,只是聽到最後一句,心中隐隐有點不妙的感覺。

“我、我說了什麽胡話?你可知道?”薛翃看着江恒問道。

江恒道:“多數時候是在叫痛,難過之類的。”

薛翃略松了口氣。

江恒又道:“除此之外,好像還叫了很多人的名字。”

薛翃屏住呼吸:“我、叫了誰?”

江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多了去了,單單據我所知,就有父親,祖父之類,還有寶鸾,寶福……”

薛翃的心跟着縮緊:“還、還有嗎?”

“還有三丫頭。三丫頭是誰?”江恒問。

薛翃這會兒心底已經清醒了,也把昏迷之前發生的事都想了明白,再聽江恒所言,心底一片空白,身上發寒。

薛翃如看鬼怪般盯着江恒:自己昏迷之中回思往事,只怕在喃喃地夢呓裏,不知說了什麽機密可怖的話,若是因此曝露了身份……

江恒道:“對了,除了這些還有一個名字呢。”

薛翃已經沒有力氣問了,只是拿眼睛望着他。

“連城,”江恒笑笑:“你好像還叫嚷說什麽連城別走之類的話。”

“我可還說了什麽別的?”薛翃掙紮着想要起身:“我昏迷亂嚷的時候,都是誰在身邊兒?皇上……他可來過?”

“別的就不知道了,”江恒說道:“至于皇上,當然是來過幾次。自打當年出事,皇上很少到各妃嫔宮內,這也是罕見了。”

薛翃眼前發黑:“皇上聽見我叫這些了?”

江恒微笑:“你到底在怕什麽?”

薛翃看他,一顆心七上八下,竟不敢再說。

忽地又瞧見地上的屍首:“這、這又是誰?”

“你猜。”江恒轉身,查看地上宮女,确認也已經死了。

薛翃睜大雙眼看着。直到江恒起身說道:“你到底得罪了誰?我才來的時候,看見這太監鬼鬼祟祟的,拿着這個要刺你的心口。”

他一擡指,手中捏着一根極長的細毫鋼針。

薛翃看着那雪亮的銳器,喃喃道:“是想要我的命啊。”

江恒道:“這些日子,皇上命鄭谷派了可靠的人負責你的湯藥,沒想到這樣防不勝防,若不是我來的及時,這會兒你就完了。”

薛翃定定地看着他:“你是怎麽來的?”

江恒笑道:“我是卑鄙小人,無膽匪類,自然不可能是大搖大擺進來。”

薛翃低下頭:“多謝。”又問:“你為何這麽說自己?”

江恒道:“不是我說的,是你的好師侄在養心殿指着我鼻子說的。”

薛翃微驚:“是昨天?不不……”她幾乎忘了自己昏迷了五天了,忙理了理思緒,“那天西華闖進養心殿,你也在?”

江恒道:“是啊,我在。”

薛翃無言以對。

江恒斂了笑,垂眸道:“我沒進去阻止,你是不是恨我?”

薛翃卻笑了:“說的什麽胡話,你以為你是太後嗎,又阻止個什麽,西華是小孩子不懂事,你難道跟他一樣胡鬧?”

“你不知道,”江恒聲音放低:“我卻羨慕那個小孩子。”

薛翃怔忪。

江恒道:“只是我心裏明白,你也是不想人去打擾的,你不跟我走,也沒有跟你的連城走,我就知道你留在宮內只有一條路。”

薛翃擡頭:他說什麽?

江恒輕描淡寫道:“奇怪嗎?那天我奉太後命令去放鹿宮拿蕭西華,我知道你屋裏還有人,本來我以為你會跟着他離開,沒想到你留了下來。”

薛翃咽了口唾沫,五味雜陳:“原來你真的知道了。”

江恒道:“我雖然知道,卻很想不通,你……真是自讨苦吃。”

這瞬間,方才夢裏所聽見的那個聲音重在耳畔響起:“我知道你很辛苦,千萬不要在這時候放棄!”

薛翃喃喃道:“我不會放棄。”

這一句給江恒聽的清楚,江恒笑道:“算了,我也沒說別的。不過你未免也太莽撞了。”他看一眼那屍首,道:“要是那背後之人發現刺客死了,未必會善罷甘休,肯定還有後招,我也不會時時刻刻都在這兒,你自己還要多小心留意。”

薛翃道:“我知道了。”她轉頭看一眼那屍首道:“你要如何處置?”

“你說呢?”

薛翃想了會兒:“這宮女是他殺的?”

江恒道:“多半是撞見了,給他殺了滅口。”

薛翃已經看出這兩人的死因,宮女是給猝不及防給掐死的,臨死還保持着驚呼恐懼的樣子,這太監刺客卻是給江恒拗斷了脖頸。

剎那間薛翃已經有了主意:“你幫我把他往旁邊柱子上撞過去,在額頭上弄出些傷,當做是撞在柱子上扭斷脖子的模樣,我自有計較。”

江恒立刻就懂了,笑道:“你是怕給人看出了他的死因,從而連累了我?”

薛翃不回答,只是垂着眼皮道:“這些日子想必多虧了你,只是,江指揮使以後千萬少來雲液宮了,免得惹禍上身。”

江恒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知道了。多謝你的好意叮囑。”

他站起身來,回頭看一眼外間:“外頭有兩個宮女,還有放鹿宮的那個女孩子,大概是給迷暈了。待會兒應該自會醒來。”

薛翃聽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冷意,本想向他解釋自己并不是疏遠之意,而只是真的,為了他好。

可是江恒那麽聰明,他又怎麽會不知道?也許正是因為知道而又不能做什麽,才有些消沉。

江恒默不做聲,拎着那屍首,忖度着用了幾分巧勁兒,把他頭上撞出合适的傷。

看看地上的屍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薛翃,卻見她正望着自己。

江恒假裝不在乎的,扭頭道:“希望下回見你的時候,別真的成了端妃娘娘。這雲液宮住這已經不祥,再成了端妃,可別一語成谶!”說着縱身往後殿掠去,剎那便不見了蹤影。

薛翃又等了片刻,估摸着他走遠了,才深深吸氣,翻身下地叫道:“來人!”

她畢竟昏迷了五天,只是喝湯藥,渾身無力,雙足才落地,便跌在了地上。

又叫了兩聲,外間才有紛亂的腳步聲起,小全子跟幾名鄭谷安排的太監豕突狼奔地跑了進來,一眼看見薛翃伏在床邊,地上還有兩具屍體,吓得魂飛魄散。

小全子忙先上來扶住薛翃:“仙長!”

薛翃咳嗽了聲:“那太監是混進來的,想要害我,卻給發現了……毆鬥之中倒下,現在不知如何,快看一看。”

其他幾名內侍早查看過兩句屍首,又有人忙出去通報鄭谷,傳內廷侍衛戒備。

又派人去傳太醫。

不多會兒,寧妃跟莊妃兩人聞訊趕來,緊接着便是鄭谷,三人到來之時,地上的屍首已經給太監們擡了出去。

寧妃跟莊妃上前,寧妃握住她的手,查看她身上,又忙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和玉有沒有妨礙?”

莊妃驚魂未定道:“好好的居然有人行刺,是什麽人這麽膽大,竟然跑到內宮來了。”

薛翃道:“不知道,也不認得,我才醒來,還糊塗着呢。”

鄭谷此刻在外頭詢問了幾個當值的太監,衆人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唯恐活不出來了。

鄭谷氣的不成,呵斥道:“一幫混賬,派你們來是睡着的嗎,給人混到內殿都不知道,這幸而是沒有出什麽大礙,否則的話,你們一個個都別想要腦袋了。”

薛翃昏厥的這五天裏,皇帝一反常态,每天少則來一次,多則來兩三回,每次都要坐上至少半個時辰,足見關心之至。

內侍們雖精心伺候,卻又哪裏想到,在這皇宮內苑之中,居然會有人對皇帝心尖上的人下手?

鄭谷說完才進來裏間,卻見寧妃跟莊妃坐在榻前,正在向着薛翃噓寒問暖。

一名太醫則在給她看脈。

鄭谷上前給三人行禮,又陪笑問薛翃:“仙長覺着身上如何,可有妨礙?”

薛翃道:“只是氣虛的很,多謝公公。”

鄭谷說道:“奴婢慚愧之極,皇上讓奴婢派了人來伺候您,沒想到他們這樣怠慢,雖然仙長諸神庇佑并無大礙,但終究也是奴婢的疏忽。”

薛翃道:“公公不必如此,畢竟誰也想不到,竟會出這種事。”

鄭谷也苦笑說道:“現在,奴婢倒是愈發佩服主子了,早在仙長昏迷不醒的頭一天,主子就想把您挪到養心殿裏去,只是……怕病中的人不宜随意挪動,才罷休的,早知今日,當初就該聽主子的。”

莊妃暗暗點頭,說:“畢竟是皇上想的周到。”

寧妃則問:“公公,可知道那刺客的身份嗎?什麽人如此膽大包天?”

鄭谷道:“已經叫人去追查了,兩位娘娘放心,必定會有一個交代。”

這會兒太醫說道:“仙長身子并無大礙,只是仍舊體弱氣虛的很,幸而醒來了,服用些進補之物,身子很快就會恢複。”

鄭谷聽得明白,臉色稍微放晴。

這會兒莊妃道:“公公匆忙而來,皇上那邊應該也得了消息了?”

“皇上此刻正在跟內閣各位大人商議政事,奴婢還沒來得及禀告。”

莊妃忙道:“發生這種驚世駭俗之事,只怕會有嘴快的人告知皇上,別讓皇上不明就裏白白擔心,公公不如且先回去,親自把這兒的事情禀奏皇上,也說一聲兒和玉妹妹好端端地,別叫皇上焦心。”

鄭谷正有此意,便看向薛翃。

薛翃說道:“公公放心,快請先回吧,我并無礙。”

如此,鄭谷才先告退了,剩下兩位妃子便陪在薛翃左右,為她壓驚。

且說鄭谷回到養心殿,正遇見幾位閣臣議事完畢,魚貫退出。

最前面的自然是顏首輔,跟兒子顏璋兩人,其後便是夏太師,高彥秋跟虞太舒。

之前虞太舒給彈劾後,皇帝就提了顏璋進內閣,但是前一陣子,許閣老稱病在家,加上鄭玮又在北邊做的甚好,皇帝便又重便把虞太舒撥入內閣。

顏首輔一眼看見鄭谷匆匆而回,便止步行禮:“公公。這是從哪裏過來?”

鄭谷見了他,忙行禮道:“參見首輔大人,奴婢才從雲液宮回來。”

“哦。”顏首輔不置可否。

旁邊顏璋卻冷笑了聲:“怎麽了,那位女冠子可還是昏迷不醒着嗎?叫我看,這雲液宮不住也罷,本就不是什麽吉利的地方,要不然怎麽才住進去,就突然吐血昏迷呢?”竟是一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顏首輔斥道:“住口。”

鄭谷只是笑笑不言語。

這話,顏璋并不是說給鄭谷聽得,而是故意說給後面的三位。

大家心裏都明鏡一般。

這會兒夏太師也來到跟前兒,倒是和顏悅色地問道:“鄭公公,不知道和玉仙長身體如何了?可有起色?”

顏璋嗤之以鼻。

鄭谷回頭道:“回太師的話,仙長剛剛才醒了過來,看着并無大礙了。只是……”

“只是怎麽樣?”問話的是高彥秋。

鄭谷嘆了口氣,把聲音放低了些,卻又足以讓五個人都聽見:“奴婢正是要去回皇上的,方才不知從哪裏跑出來一個不知死的刺客,竟要對仙長不利。”

這一句話突然響起,把在場的五個人都驚呆了,剎那間,臉色各異,精彩紛呈。

“仙長如何了?”首先開口的,卻是一直在旁邊沒有做聲的虞太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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