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旁聽(上)
不過雖然陸撷一如既往地和她說早安,卻再也沒有給她發過那些暧昧的話了,這讓成月安心不少。
五一過後雖然也忙,但也沒有需要特別費心思的事。這天晚自習,成月正預習着第二天的馬原課的教材,突然就萌生了一個想法,她想去旁聽危燦老師的現當代文學史課。
她第一次見到危燦老師是在聽她的講座時,因為他們是大一新生,所以學校總是強制性地組織他們參加各種沒有意義的活動或者講座。那次,學校安排危燦老師開展一個關于愛校的講座。
她那時坐在臺下的座位上正準備像以往一樣看作品寫文章,突然聽到臺上有一個鋒利如刃的女聲,用“鋒利”這個詞來形容聲音當然不太妥當,要怎麽說呢,她的聲音慷锵有力,滿是氣場。
成月擡頭一看,她離臺上有些遠,看不清楚,但是能看到一個一頭短發、穿着黑衣的女士在臺上站得筆直。
她沒有講學校的優良傳統,也沒有講他們這些學生應該如何如何做,她先從金庸先生講起,講楊過小龍女,也講岳不群,成月收起書本,慢慢直起身子,看向臺上的老師。老師說:“學校讓我講讓你們愛校,但我不想講,這是我第一次辦這種類型的講座,我只說我想說的。”
後來,她又講起了學校的紅色話劇,她是這個話劇的指導老師。她講他們曾經去哪裏調研,遇到了什麽人,經歷了什麽事。最後老師冷笑:“我知道你們絕大多數人都看不上這個學校,大多是沖着它的211、雙一流的名號來的,但是它曾經有多輝煌,你們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不要去評價它。”
那是成月第一次覺得,來到這個學校很值得。她後來想去旁聽危燦老師的課,卻被告知這位老師并不歡迎外班同學去旁聽。她從名校N大畢業,雖然是一位教授現當代文學史課程的老師,卻熱愛戲劇,即便是上課,也從來不按教材上課,她只講她真正想傳授給學生的。
但成月還是想去試試,她在晚自習的課間問了幾個同學,問他們願不願意和自己一起去旁聽危燦老師的課,問到最後,有三個女生願意和她一起試試。
危燦老師的課在第二天的下午,成月有個室友在上她的課,她得知這個消息後很誇張地說:“你太變态了吧,竟然想上她的課,你都不知道上她的課有多吓人,天天提心吊膽的。”
成月笑了笑,說:“我覺得她很吸引我。”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成月給鐘尋發微信:“我明天準備去聽一位很有個性的老師的課,她很愛戲劇,但是她不允許外班同學去聽課,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她點了發送之後就把手機放在枕頭下了,鐘尋最近在跟組,就是跟着劇組給他們制景布置燈光,或者出演一些小角色。
他現在應該過得很充實吧。
說到底,她到底為什麽會突然想着要去旁聽危燦老師的課呢,危燦老師的個人魅力當然是一部分,但,也是因為戲劇吧。
她喜歡戲劇嗎?說不上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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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想去聽。
第二天下午,一下古代文學史的課,成月就拉着班裏的三個女生一起沖到危燦老師即将要上課的教室門口,到了門口,幾個女生卻都推推嚷嚷着不敢進去。因為還沒上課,教室裏不斷地有人進出,因為總是一起參加活動,成月認識這個班的不少人,他們有些詫異地看着成月他們幾個。
成月他們站在走廊上,正琢磨該怎麽去旁聽,成月出主意:“要不我們先坐在教室裏,等危燦老師過來了我們再跟她講,如果不能旁聽的話我們就拿着書出來。”
“不行。”一個女生皺着眉頭說,“我覺得坐在裏面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被趕走也太丢人了吧,要不我們還是在這裏等危燦老師過來之後跟她講,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就回去各自幹各自的事。”
“萬一她要真的不讓我們聽該怎麽辦呢。”成月想了一會兒,突然有個大膽的想法:“我想直接進去,就不跟老師說了,聽我室友說危燦老師根本不記人。雖然這樣不禮貌,但是為了聽她的課……”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成月還沒說完,白玉音就打斷她,她是成月的另一個舍友:“如果聽不了,那就不聽了,不然到時候如果在課堂上查出來,真的挺尴尬的。”
她們幾個還沒商量出什麽結果,成月就看到一個女人走了過來,是危燦老師。成月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樣子,微卷的短發,面容淩厲,化了淡妝,看上去就很有氣場。
“危燦老師好。”成月立馬對老師露出微笑:“我們是漢語言文學一班的學生,想來聽您的課,不知道……”
她的話還沒說完,危燦老師打量了她幾眼,又越過她看了看其他三個女生,才說了一句:“可以。”幹脆利落。
“好的老師。”幾個女生連忙應道,危燦老師又瞥了她們一眼,走進了教室。幾個女生面面相觑,又都有些開心,尾随着危燦老師走進了教室。
最後成月和班裏的三個女生坐在後排的幾個位置上,忐忑不安地等着危燦老上課。成月除了擺好了教材,還在桌子上放了疊稿紙。
成月輕聲問右側的一個女生他們的教學內容進行到哪裏了,還沒等到回複,上課鈴聲就響了,成月直起身子面對講臺。
危燦老師沒有拿書,只拿着疊教案,她把教案放在講臺的桌子上,然後直接對第一排的某個男生說:“點名。”男生站在講臺前,拿着點名冊開始點名,點完名後,危燦老師又巡視了一下整個教室,最後把目光鎖定在她們四個身上,開口說:
“今天有人來聽課,那我就再重複一遍上我的課的要求。
一、我所講述的東西僅代表我的觀點,這些觀點是由我過往的經歷組合而成的,與我的經歷有關,但與你們的無關。
二、不要向我提問,你們才大一,哪有什麽資格提問,等你到了研究生階段再說。或者你們提問之前先自己做好準備,不然等到時候你們先回答完我的問題再說。
三、我的課,我沒有按教材上,你們都大學了,不會還指望着老師按照教材來跟你們講吧。我不知道別的老師的課是怎麽樣的,但我的課,就是這樣,你不喜歡可以去申請調課。
四、我再說一遍,我所講述的內容僅代表我的觀點,我不想向學生講謊話。如果你們覺得我所講述的內容有問題,可以和我說,如果把我舉報到教務辦,給我加一些無須有的罪名。我們中文系的人,別的本事沒有,但不帶髒字地羞辱一個人的本事總該有吧。”
字字慷锵有力,話語間又帶着些諷刺的意味。
講臺下寂靜無聲,小韭菜們個個都直着身板聽臺上的老師講話。成月不知道他人的感受如何,她只覺得興奮。
危燦老師又巡視了一圈教室,開口問:“今天是誰?”
一個戴着眼鏡的男生站了起來:“我。”他說着就往講臺的方向走,最後拿着手機站在了講臺上,他先鞠了一躬,說:“我所朗誦的這首詩只代表我的觀點。”成月覺得好奇,她看到危燦老師微微揚起嘴角。
男生開始朗誦:
“孩子們不會想到老,
當然新鮮的生命連死亡也不會相信。
青年人也沒工夫去想老,
熾烈的火焰不可能理解灰燼。
……
我很平凡,不可能活得無愧無悔,
我很普通,也不敢奢望獵取功名。
……
我将依然豪邁,依然樂觀,
只是思想變得大海般深沉。
……
假如有一天,
我被後人擠出這人間世界,那麽高山是我的墳茔,
河流是我的笑聲,
在人類高尚者的豐碑上,
一定會找見我的姓名。”
男生的聲音有些小,說話又有些含糊不清,成月聽不太完整,老實說,這并不算是一次很好的朗誦,但成月卻看到危燦老師仍然微微笑着,她問這個男生:“你知道這首詩是誰寫的嗎?”男生搖搖頭,危燦老師接着說:“是周濤先生。”男生微微點頭,停了一會兒,走下講臺。
成月後來才明白危燦老師這笑容的意義,她聽某位學姐說,危燦老師和周濤先生是很好的朋友。
危燦老師走到講臺的桌子後,開始講課。她沒有講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教材上的任何內容,她講的是戲劇,是上世紀各個時期的劇場,她講各個劇場的結構,舞臺的設置,臺唇的設置,以及舞臺基礎設施的建設,還有自己的一些見聞,而這正是成月想要的。
危燦老師講到觀衆席時,講了有關劇場的一個故事:“有一年,美國紐約上演古典名劇<<奧賽羅>>,演員們在臺上的表演得惟妙惟肖,觀衆們全神貫注地看演出。人們随着劇情的發展時而憤怒,時而贊賞,時而嘆息。這次演出中扮演大反派的是美國的一個著名演員,他把反派的卑鄙陰險揭露得淋漓盡致,觀衆無不恨之入骨。當演到這個演出的最高潮片段時,也就是主角聽信了反派的讒言,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子時,臺下一位軍官火冒三丈,并且迅速拔出□□,“乒”的一聲擊中了這個著名演員,演員當即身亡。當軍官意識過來自己殺了著名演員時立刻掏出□□給了自己一槍。”
講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語氣似乎有些驕傲得意,又或許是贊賞:“後來,人們把這兩名死者埋在一起,立了一塊碑,碑上刻着:最好的演員與最好的觀衆。”她接着說:“如果我是那個演員,我會欣然接受這種死法。”
成月點點頭,她明白,這個演員是為了自己所熱愛的事業而死,他意外死去是因為他演得太好,這未嘗不是對他演技的一種肯定。如果她寫的文字能夠讓人讀了之後感慨萬千,她會覺得很幸福,可惜現在還不夠。
危燦老師講課表面上看似乎毫無邏輯,但其實只要仔細一聽,就會覺得她所講述的東西聯系緊密,她是為這堂課好好準備了的。
她後來又講到她在N大的時候,曾經坐火車到京都看劇,她說:“那時候大家每周的閑暇時間要麽是到書店借有關戲劇的書看——我們專業的書太貴啦,只能到書店借着看。要麽是坐幾個小時火車去京都看劇。那個時候啊——”
成月沒有看危燦老師的神情,但她覺得老師應該是在微笑着,老師以一種懷念的語氣說:“我有一次去看劇,我們學校的幾個本科的女孩子剛好和我看同一場劇,她們買的是後面的座位,離舞臺遠,但又很想好好看劇,而前面的座位呢,有時又沒人坐,她們就先到前面看,等座位的主人回來之後她們再到後面,尋找別的空的座位。”老師頓了頓,語氣中的笑意加深:“我就問她們,不覺得很丢臉麽。她們對我一笑,說:‘丢什麽臉呀,他們又不認識我們,我們看得開心就好。再說,前面的座位空着也是浪費,還不如好好利用資源呢。’”
成月仰着臉,也微笑着看向講臺上的危燦老師,眼睛亮亮的。她能想象出那幾個灑脫的女孩子,她們笑着說:“我們看得開心就好。”
……
“你們以為舞臺上對整個舞臺最熟悉的是那些主演嗎?”危燦老師突然問,她的眼裏滿是譏诮,但她顯然沒想着讓他們回答:“我告訴你們,不是的。對整個舞臺最熟悉的,通常是那些打雜的人員,是那些跑龍套的人員,他們要對舞臺上的一切熟悉,要讓自己變得足夠有用。”
成月想起鐘尋,他所面臨的演出,會是什麽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