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旁聽(下)

但容不得她多想,危燦老師接下來的話聽得她冷汗直流。

危燦老師講到老舍的作品,講到人性。她說:“假如現在正在地震,而我們在上課,我作為一名老師,一定會讓你們先離開這間教室,最後我再走。但——”她的話慷锵有力:“假如我的女兒正在教室後聽課,而現在發生了地震。那我就算是踩着你們所有人的屍首,也一定要把我的女兒救出去。”

她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繼而萬分篤定地說:“這就是人性,人性是經不住考驗的。當然,我并不否認那些道德模範的存在,但除了很少的真正高尚的人,我們絕大多數人,面對這樣威脅自己或自己至親的事所作出的行為,只是我們的一個選擇。”她頓了頓,又說:“你不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評價我。文學作品也是這樣,它們只有功能的不同,沒有價值的高低。”

滿滿騰騰都是殺氣,很真實。

成月低頭把這段話記在了稿紙上,她習慣把自己覺得應該記的東西記在紙上,在寫的過程中她悄悄看了看四周,發現大家要麽在低頭假裝看教材要麽在像她一樣記東西,大概是不敢看向講臺吧。

“叮鈴鈴——”下課了。

教室裏的氣壓終于逐漸升高,危燦老師說了句“下課”就走出了教室。但她走後教室裏還是沒有多少人說話。

成月從桌子裏拿出了手機,開機——她上課的時候習慣把手機關機。剛開機就收到了鐘尋的微信消息:

“為什麽老師不讓旁聽?大學老師應該都讓旁聽的吧。”

成月低頭打字:“已經成功旁聽到了,因為這位老師怕外班的學生給引來麻煩吧。”她想了想,猶豫了一下,繼續打:“她上課的時候講了很多有關戲劇的內容,比如各個時期的劇場,舞臺基礎設施的建設什麽的。而且,她真的尖銳而真實,聽她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

鐘尋不一會兒就回複:“那真的挺好的。”

“你跟組怎麽樣?”成月接着打字。

“挺好的,我今天剛回學校,真的挺累,但跟着學長學姐們能學到很多東西,比如布景、燈光等等,總之還挺有意義的。”

“那就好,那你好好休息吧。”成月原本準備問問他跟組的細節,但想了想還是算了。

她退出她和鐘尋的聊天窗口,看了下朋友圈,成月并不怎麽玩朋友圈,事實上,如果不是上了大學,她連微信也不會下。朋友圈裏,鐘尋發了張圖片,圖片裏是京都的某個标志性建築,建築高空中的雲剛好消散,看上去有點撥雲見日的意味。

正當她想細看的時候,“叮鈴鈴——”上課了,成月趕緊把手機關機放進桌子裏,挺直腰板等危燦老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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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節課,危燦老師倒是講了文學作品,是《雷雨》,不過她仍然從戲劇方面講起,講《雷雨》的舞臺。她先向他們展示了一張圖:“這是《雷雨》第一次演出時的舞臺,你們看完之後,感覺怎麽樣?”

小韭菜們終于擡起頭,直着身板看前面的幻燈片。成月看得格外認真,她看到的是一張有些混亂的圖片,這個舞臺有些狹小,舞臺上桌子椅子等各種道具堆在一起。

危燦老師問他們:“你們看到了什麽?”

沒有人回答。

“壓抑,狹小,混亂。”成月輕聲答。

危燦老師似乎看了她一眼,又好像沒有看,她自顧自地說:“這是一個失敗的舞臺,也是一個典型的廂式舞臺。”

雷雨,廂式舞臺,成月在稿紙上記下。

“這個舞臺,是用道具堆砌而成的,它讓人看着眼花缭亂,找不到重點。”危燦老師頓了頓,接着說:“其實真正的好舞臺,根本用不到這麽多道具。”

成月點點頭,文字也是這樣,實力差的只能通過煽情來制造章的起伏感,高手就能像餘華那般平中見奇。

老師後來又講起繁漪,講她的穿着:“繁漪根本不可能穿粉色,粉色和綠色是宋代□□的穿着。”又講起繁漪的個性解放,她說:“文學是人學,你學文學,要會看人,不管是作品中的還是現實中的。”

人是複雜的。

成月最喜歡的,是老師講起自我的這一段:“我首先是我,必要時我會為了集體利益犧牲個人利益,但我永遠是我。”她想起她和鐘尋聊天時,鐘尋說,找到自己的模式是很重要的,開心是最終目的。

成月聽得入迷,她覺得自己簡直跟着危燦老師審視了一下自己的三觀和這個時代。

不知不覺,就下課了。

班裏來聽課的女生一起去吃飯,食堂并不遠,幾個女生走在路上,只簡短地交談幾句。

吃完飯後,就要上晚自習了。成月回到教室,先拿手機給自己稿紙上的內容拍了一張照,然後發給鐘尋,然後再在書包裏翻找英語書,準備預習教材。

她想和他分享這些。

她剛把書、本子和筆放好,就看到鐘尋發來的消息:

“真好。”他接着輸入:“我們之前看《雷雨》的話劇,也是一直在笑。不過其實也情有可原,我們的戲劇發展歷史太短了,他們那個時期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成月果斷放棄了英語書,開始和鐘尋聊起天,聊狄更斯,聊戲劇的發展。中途班裏要填一個表格,于是成月暫時放下手機開始填表格。

手機放在桌子上,屏幕卻在亮着,鐘尋的微信消息不斷閃現。一旁路過的樊星雨看到了,直接拿起手機看了看:“成月,這是誰呀,好像是個男生,他給你發了十一條消息诶。”語氣裏滿是八卦,說着她還略微有些惆悵地感慨:“想想誰給我發過十一條消息呢,還這麽長。”

成月的臉微紅,她趕緊從樊星雨手中搶過手機,輕聲解釋:“只是朋友。再說,他給我發的信息多只能說明他打字的速度比較快。”說到後半句她的聲音更小了。

晚自習的鈴聲響了,教室裏安靜了下來,樊星雨沒有和她有過多交流,走到後面的座位坐下。

成月松了一口氣,看着手中手機裏等待被接收的微信消息,輕輕笑了笑。她沒有急着去回複它們,倒是先看了看教室窗外的雲霞。

這座城市的天空很好看,傍晚的天空總是淡粉色的,暮色中粉色的雲霞就像是一條一條被撕裂的衣錦,懸在高空。

有點浪漫呢。

成月看了看攤開的英語書,又看了看一旁等待被回複的信息,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拿起了手機。

還好,明天要上課的內容她已經預習過了。

她剛點開微信消息,就看到鐘尋發的最後一條:“京都有個孟京輝劇場,等你來了,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她的心裏咯噔一下,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噴薄而出。然後她開始往上翻,慢慢回複他的消息,最後她回複:“好。”

他們又一起聊了很多事情,除了戲劇,也有彼此對于自己所在城市、學校的看法,對未來的看法。鐘尋也向她吐槽要買的鏡頭太貴啦,作業太多了等等之類的話。其中還夾雜着一些沙雕到不行的表情包。成月邊看變笑,原來他也有這麽沙雕的一面。

晚自習第一節下課的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成月被驚醒,她看了看手表,覺得他們簡直要聊不到盡頭了,這樣子不行,她還有篇文學評論沒寫,于是她主動終結了這段談話:“我的文學評論明天就要交啦,我還沒寫完,你也先寫你的讀書筆記吧,我們有空再聊。”

對方的回答很簡潔:“好。”

成月放下手機,覺得意猶未盡,還有點舍不得。

寫完文學評論,開始練字,成月拿出一張練字紙,正在想今天該寫什麽字時,她卻不自覺地落筆,等回過頭來看時,她看到了一個“尋”字。

一筆一劃,規規矩矩。

成月笑了笑,一邊在嘲笑自己,另一邊卻準備開始寫下一個“尋”字。

晚自習下課時,她寫了滿滿一頁的“尋”。

溫盞來找她,她下意識地護住這張紙。

晚上回到宿舍,樊星雨在洗漱臺旁沖洗着臉上的泡沫,卻問了她一個挺深刻的問題:“成月,你以後想幹什麽?”

成月彼時正在收拾書包,聽了她這話毫不猶豫地應道:“考研。”

“想考哪所學校”樊星雨洗了臉,回來放洗面奶,扭頭問成月。

成月想了想,說:“不知道,我對學校沒多大執念,你呢?”

“那肯定是江大啊。”樊星雨語調突然提高,充滿自豪與驕傲,她篤定地說:“我是一定要回江城的。”

成月是知道樊星雨對江城的執念的,離了家,才知道家有多好,她也是這樣。

“挺好的,那祝你成功。”成月朝她微笑。

樊星雨也笑:“那我祝你成功找個男朋友,說實話,成月,你真的該找個男人試試看了。”說到後面,她的語氣漸漸認真起來。

“是男孩!”成月聽了她這句“男人”渾身不自在,忍不住糾正她,首先想到的卻是鐘尋的臉。

“男人就男人嘛,都多大了還男孩。”樊星雨朝成月翻了個白眼,一臉鄙夷,又打量了一下成月:“不過成月,我真的想不出來你有男朋友的樣子。”

成月把書包挂好,聽了她這話手頓了一頓。

就連她自己都想象不到,還是孤獨終老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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