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采訪(下)

她在教學樓的空教室裏待了一下午,寫完之後修修改改,又和溫盞交流了一下,才終于完成了稿子,然後發給社團老師。

社團老師并不是很滿意,給她指出了一些問題,讓她重新修改,成月看着這些問題,皺了皺眉頭,她的建議有些可取,有些不可取,但沒有辦法。

成月把整個晚上都耗在這上面,最後她終于按照老師的要求把稿子修好,發給了老師。心裏卻不大開心,她交的稿子的很多東西,并不是她想展現的。

這時已經晚上八點,成月把最終的成稿發給老師後,在空教室裏伸了個懶腰,揉了揉眼睛,然後看向窗外,窗外正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許多人撐着傘,在廣場上走着。

她看了一會兒之後回過頭來準備寫文學評論,剛構思好大致的框架,寫了第一段,她就看到手機屏幕亮了起來,是社團老師給她發了一個文件。

社團老師:[文件]這是我更改之後的,你看看老師改了哪裏,從中學習一下。

成月拿起手機,下載了文件,開始看被老師修改後的自己的稿子。

她看完之後,覺得一股怒氣直上心頭。老師修改的稿子,已經把成月原本的稿子改得支零破碎,甚至還有幾處語法錯誤。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這些語法錯誤一一挑揀出來之後,截圖發給老師,并附上一句:“老師,這些地方我覺得不太妥當。例如這裏,缺少主語……”

老師沒有回她。

成月又看了一遍稿子,發現這位老師甚至捏造事實,捏造一些老教授沒有做過的事。她等了一會兒,老師還是沒有回她,于是她想了想,打字:“老師,我有一個建議,我覺得我們的成稿應該給老教授看一下,不能直接發出去,因為我們的成稿,可能和老教授想要表達的有不同的地方。”

事實上,這是她很久之前就發現的一個問題,他們的記者團,每次采訪完老師,采訪者寫一篇稿子出來給社團老師改改,就發到了校報上,但是被采訪者在校報被分發之前,不能看到自己的表達被呈現出來的樣子,她覺得,這對被采訪者很不尊重。

老師仍然沒有回她。

成月看了好幾遍稿子,越看越生氣,終于忍不住跟溫盞抱怨:“老師把我的稿子改得面目全非,我覺得挺生氣的。她看這篇稿子不順眼,可以讓我繼續改啊,為什麽要強制性的把我想要表達的東西換掉,換成她要表達的東西。這是我的孩子,它再不好,也是我的孩子,她憑什麽插手它的成長。”

溫盞回複她:“冷靜點,要不你試着和老師溝通一下?”

成月想了想,最終下定決心給社團老師打字:“老師,其實我的稿子有不好的地方,我可以自己改的,因為我有點介意別人改我的文字。您對這篇稿子不滿意的話,讓我改一萬次都可以。”

這次她沒有等多久,她剛剛寫了一段文學評論,就等到了社團老師的微信電話。成月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微信電話,心裏有些慌張,她帶着手機出了教室,到了教學樓的大廳,然後按了屏幕上的接聽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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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團老師開頭的第一句話并不友好,她怒氣沖沖地質問成月:“你是不是覺得我把你的文章給改差了?”

成月愣了愣,她站在教學樓二樓大廳的窗臺邊,看了一眼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然後輕聲說:“老師,不是的。”

“那你是什麽意思?”電話裏的女人不依不饒。

她盡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她想完完全全地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但她發出的聲音還是顫抖着:“我只是覺得,老師你對我的稿子不滿意,可以跟我說。”她猶豫了一會兒,才終于加上這句話:“我真的不喜歡別人在不告知我的情況下改我的稿子。”

成月背靠在窗臺邊,垂着頭,緊接着,她迎來了社團老師劈頭蓋臉的痛罵聲:

“你以為我想改你的稿子嗎?我告訴你,我改你稿子的時間都可以寫出三四篇稿子了,我給你機會讓你去采訪,讓你寫稿子,是為了讓你成長。”

“你以為你的稿子不需要修改嗎?我告訴你,你去任何一個地方投稿,你的稿子都會被那裏的編輯修改……”

“不是的。”成月急忙解釋,她在盡量使自己的語言顯得誠懇:“老師您改得很好,謝謝您,我只是覺得我需要被告知……”

但老師沒有等她說完,事實上,她根本沒有理會成月的話,她只是在宣洩:“你以為自己很厲害是不是?你覺得自己的文章能上中國青年報嗎?你以為編輯很容易嗎?改個文章還要問一下你的意願?”

“我沒有這樣覺得……”成月低聲回應,她的聲音像塑料袋般窸窣顫抖,她快要哭出來了,意識到這點之後,成月沒有再說話。

她想起之前,她拉着溫盞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要把校報記者團給撐起來,他們現在的報紙上的文章,千篇一律,根本沒人看。她們不停地寫文章,讀後感、影評,或者是一些自己的随筆投給校報,可是都是石沉大海。而校報上的文字都是那些官話套話,官話套話當然要有,可是校報不應只有那些新聞啊。

……

“我覺得,你太自大了,平時還是多讀書多看報吧。”老師大概是說累了,又沒有聽到電話另一邊的回應,最後說完了這句,就把電話給挂了。

成月聽到耳邊電話被挂斷的聲音,拿着手機的手也垂了下來,她靠在牆上,垂着頭,沒有說話。

自大,生平第一次,有人用這個詞來評價她。

是她太自大了嗎?

是吧。

學生就該服從老師,老師可以任意修改學生的文章,她知道了。

她平凡至極,平庸至極,什麽都無力改變。

她靠在牆上的身體慢慢往下墜,最終她蹲了下來,蜷縮在牆角裏。

原來他們并不需要啊,他們的校報,并不是為了讓學生喜歡,只是一個工具。

原來他們并不喜歡真實,他們喜歡的只是誇贊,阿谀奉承。

成月想着想着,突然就鼻子一酸,眼裏掉下淚來,她笑着仰頭,想把眼淚憋回去,卻哭得越來越兇。

她一直覺得,她以後可以做記者,做編輯,只要是文字工作者,她就可以通過自己的文字溫暖別人的心,文字應該是最坦誠最幹淨的。

原來不是。

她仰着頭,想要嚎啕大哭,卻覺得那樣太丢臉了,她還從來沒有那麽哭過呢。于是她轉過身子,面對牆,無聲地大哭,滾燙的淚珠大顆大顆地落下,滴在她的手臂上。

哭了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從地上拿起手機,打開微信,點開鐘尋的聊天框,輸入:“你錯了,我們這個專業,很功利。文字,理想,其實什麽都不是,我見識到了。”

是她太天真了。

她拿着手機,蹲在地上面對牆邊哭邊笑,狼狽不堪。但還好,今晚沒有晚自習,路過的人應該會很少。她給鐘尋發了信息後就把手機放在地上,自己把頭埋在膝蓋裏哭,她真的好久沒哭過了。

但沒等她哭多久,身旁的手機裏就再次傳來微信電話的聲音。

應該是老師還沒說夠吧。

成月擡起胳膊抹了抹眼淚,稍微整理了一下心情,拿起地上的手機準備接聽。

但等她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時愣了一下,是鐘尋,他給她打了電話。

成月愣了好一會兒,才準備挂斷電話,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聽到也不行。

但她最終沒有挂斷,她猶豫着,按了屏幕上綠色的接聽鍵。

“喂,在嗎?”電話裏傳來了一個男生的聲音,沒有陸撷的聲音那麽讓人驚豔,卻幹淨溫暖。

她早已記不清鐘尋的聲音,此時再聽,只覺得陌生而溫暖。

“恩。”成月輕聲回,她的聲音裏帶着濃濃的鼻音,一定很不好聽。

“你哭了?怎麽了?”

成月原本準備說“沒事”,但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會相信她是真的沒事,于是她沙啞着嗓子說:“我被我們社團老師罵了,我今天不是寫了一篇采訪稿嘛,但最後社團老師呈現給我的稿子已經被她改得面目全非了,我不喜歡別人不告知我就改我的稿子,就試圖跟她溝通,後來她說教了我一頓,說我自大。”成月說到最後,問了一句:“你覺得,我自大嗎?很自大吧,我确實覺得,她把我的稿子改得糟糕了。”

“我覺得,”電話那頭的男生似乎想了一會兒,說:“學文學的人,心裏存着一份驕傲是很正常的,我也是啊,我有時也覺得,我們某些老師上的課很不好,要是我去可能比他們上得好,或者說他們的某些觀點我并不認同。”他頓了一下,接着說:“但我覺得你不必為這件事哭得這麽傷心,你也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大概是因為我從這件事中聯想到了很多東西吧。”成月笑了笑,輕聲說:“我以前總覺得,文字是很幹淨的,從事文字工作的人,也應該大多都對文字有一顆熱愛之心吧,如今才發現不是的。其實被老師罵沒什麽,只是我想起之前我一心想着要改變那個社團的現狀,想讓大家看到我們的文章,現在卻發現自己做的那些努力都是沒意義的。還有就是,關于夢想吧。”成月笑了一聲,說:“很可笑吧,都這麽大了,還談夢想。但我是真的真的喜歡文字,文字是我的理想,可我今天才發現,文字只是他們的工具而已,就覺得特別難過。”

鐘尋靜靜聽着,并不說話。成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電話裏鐘尋說:“我明白,戲劇也是我的夢想,我是想要通過戲劇、通過影視傳達我的觀念、我的想法。但我同時也知道,在這個圈子裏,什麽都沒有票房來得實際,戲劇同樣也是那些人的工具啊。”他的聲音不知怎麽的突然變得虛無缥缈起來,他說:“你應該聽過羅曼·羅蘭的那句話吧,‘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仍然熱愛它。’我想要做那樣的英雄,我希望你也是。”

我想要做那樣的英雄,我希望你也是。

成月的心突然就漏了半拍,明明只是鼓勵的話,她卻覺得,很開心。

“恩。”她咧開嘴,朝電話那頭的人輕輕微笑,最後她說:“我會的。”

和鐘尋挂了電話,她的心情終于好了一些,準備回教室寫文學評論,但無論如何她都靜不下心來寫,于是索性拿出日記本,攤開,在上面寫:

“我認為,文字是平等的,沒有是非高下之分,不是說,我的地位比你高,我就一定寫得比你好。”

“他們想磨平我,我不願意。”

“謝謝你。”

晚上睡覺時她仍然在想這件事,想,大概是老師的思維方式和她不一樣吧,老師認為新聞就該有固定的套路,但她覺得,新聞也可以寫得有感染力啊。

但她不會再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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