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番外四

在小太子五歲的時候,聖人請了當朝的幾位大儒給他做師傅。

每日早課晚課排的滿滿的,小太子好幾日沒見着母後非常不高興,這一日等師傅留好了作業帶着随從一衆人就浩浩蕩蕩的往皇後的寝宮走,剛走過禦花園就看到緩步過來的聖人。

小太子一板一眼的給聖人行禮,“給父皇請安。”

聖人挑眉道,“太子的功課做完了?”

小太子,“尚有幾題不明,正準備找母後請教。”

“哦?正巧朕有空,哪幾題不會,朕來教你,又你已跟着幾位師傅學了幾日,朕正好考校下。”

小太子的臉一垮,讷讷的道,“是。”

聖人拎着兒子又回到了辦公的地兒,拎起書本像模像樣的問了幾個問題見他應答流暢,把書擱在桌上,“太子跟着師傅學了幾日,大有長進,我大昭皇族從小要學習騎射,朕一開始擔憂太子跟不上太傅的進度便沒提這茬,既然太子學的不錯,明日朕再給你挑個教你騎射功夫的師傅來,今日天色尚早你去挑匹馬來。”

小太子被這一通話砸過來,頓時頭暈目眩,下意識的要說不,只是到了嘴邊不知道又想起來什麽,改口道,“是,父皇。”

等太子帶着人走了,聖人才長嘆一口氣,搖了搖頭。

還沒走到皇後的寝宮就聞到一股藥味,苦澀的味道飄了老遠,周圍伺候的人全都寂靜無聲,只有皇後招來的樂姬彈着琵琶。

等他擡腿邁進去就見重錦面不改色的喝下一碗黑色的藥汁,見他來了也只是擡了下眼,見樂姬停了手要來行禮,不耐煩的皺了下眉頭,“繼續。”

聖人揮手讓衆人退下,走到重錦跟前,伸手握住她的手冰涼的像塊石頭,幹脆的坐過去一把抱住她,“怎麽想起來聽琵琶了。”

重錦現在這樣子着實有些恐怖,本來就小的臉現在只剩下巴掌大了,皮膚在陽光下幾乎半透明,全身冰涼抱起來和一具屍體差不到哪裏去。

重錦張口咳了一聲,身體往後倒在了他懷裏,眼睛閉了起來,呼吸輕微,等一曲琵琶彈完都沒有開口,聖人示意樂姬下去,把她整個人都抱起來,小心的放在懷裏,“想睡?”

冷不丁的脖子一疼,埋在他頸窩的重錦一口咬住了他的一塊皮肉,顯然用力的很,沒一會兒他就聞到了血腥味,聖人疼的咬了下牙,忍住沒說話,等她咬完才聽到重錦道,“今天我看到頭上長了一根白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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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眼角抽了下,只覺得這一口自己挨的真冤。

誰料到重錦又接着道,“我快死了。”

聖人手臂肩膀僵硬了起來,連臉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阿錦------”

重錦從他懷裏起來,伸手撫了撫頭發,精致的臉上已經沒有其餘的表情了,“就算你五年前沒察覺,到現在都五年了,我不相信你沒有猜測。”

二十多年過去她的容貌依然恍若二八年華,重錦捉住他的手往她臉上摸,“這裏很快就要開始長滿皺紋了,頭發開始變白,眼睛也可能快要看不到了……”

“阿錦!”

本來就是死人的身體怎麽會懷孕呢?重錦百思不得其解,等生下太子之後,重錦才恍然明白,原來抽取的就是她已經剩不了多些的靈力。

她本來還可以活幾十年,只要她願意可以容貌可以維持在巅峰最盛之時,可是她今日看到了一根白發。

她死過一次,維持死亡的樣子幾千年,頻臨死亡的感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

這裏早已經不是原來的世界,她死了真的是魂飛魄散,再沒有來世。

她本來還焦躁,但是看到他,她突然平靜了下來。

猛然放開他的手,站起來整了整衣服,“好了,好幾日未見太子,本宮去見他。”

小太子的驚喜來的措不及防,看着似乎不太一樣的母後來不及說什麽,就見她冷淡的道,“你日後要好好的跟着師傅學習,無事不要來打擾本宮了。”

萬般言語就此噎在喉嚨裏,烏黑的眼睛裏頓時開始冒水花,小短腿邁了兩下又被重錦的冰冷的視線頓住。

重錦,“寫幾個大字給我看看。”

小太子恍恍惚惚的消磨了兩個時辰,等回神就見重錦已經走了。

***

一回生二回熟,重錦覺得等死其實也沒那麽可怕了,只是手腳一點點的變的虛弱的感覺讓她心情分外不爽。

頭發一點點的變白,從夏初到冬末,一場大雪之後,一朝醒來,聖人就看到滿頭青絲盡數化作白雪。

重錦摸了摸長發,轉頭道,“你走吧。”

愕然間,聖人還沒回過神衣服都沒來來得及換上就已經被掃地出門了。

穿着單衣被凍的一哆嗦,雪渣子落在臉上,一向玉樹臨風的原太孫殿下現在的皇帝陛下僵硬轉身,鐵青的臉拍了拍門,旁邊拿着大氅的太監手抖的看着帝後鬧矛盾不知道該不該上去。

足足凍了有半刻,關的結結實實的門才打開,裏面的皇後已經換了一件大紅的衣裳,臉色蒼白如紙,青絲如雪,坐在梳妝臺前幽幽看過來像極了野史話本裏的豔鬼。

皇帝陛下深呼吸一口氣,“阿錦……”

“我美麽?”

“……美。”

皇後娘娘滿意的看了看鏡子裏的人,“比不上以前,還算能看。”

這麽盛裝打扮再聖人記憶裏也就這麽一次了,身上的活力被看不見的手一點點的抽幹,最後走路都需要要人攙扶,在蜀中一腳踹翻他的少女似乎只存活在記憶裏,漸行漸遠只剩下模糊的背影,眼前只是個虛弱的只能躺着的美人。

等冰消雪融的時候,已經是鎖骨伶仃,穿着她讓人專門做的裙子躺在床上,白發散亂,一眼瞧去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小臉。

聖人抱住她,“阿錦,我後悔了。”

如果有了太子她就要受這麽大的折磨,他寧願這輩子膝下荒涼,若是還如同霧裏看花,現在眼睜睜的看着懷裏的人虛弱下去簡直是心如刀割,他們相伴了幾十年,終于有了孩子,在他最欣喜若狂的時候上天又給了他一刀,頃刻間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他重複。“阿錦,我真的後悔了。”

重錦擡手都有些費勁,“扶我起來。”

“我今天想賞月,抱我去屋檐上。”

她現在虛弱成這般這樣,動一動都需要借力,等到了屋檐上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皇上抱着她,把頭擱在他肩窩處,擡眼看去,星光熠熠,月亮半隐。

重錦,“看來今天不太适合賞月。”

“都上來了,我給你講過故事吧。”

皇上溫柔的道,“好,我聽着。”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人人信仰諸神,諸神為了信仰留下神之血脈在地上建立各個國家,最初的混亂之後大陸平穩了下來,不知道多少年後,其中一個國家出生了一位公主。”

“這位公主慢慢的長大,天賦逐漸顯露了出來,漸漸的聞名諸國,與天賦聞名的是她可與衆神一較高下的美貌……”

皇上打斷她,“天賦?什麽天賦?”

今天的重錦格外的耐心,沒打斷了半點也沒有生氣,“你可以理解為仙術,那裏的人可以呼風喚雨,擁有神靈血脈的皇室更是擁有高人一等的天賦,而她的天賦在衆皇室當中也屬于佼佼者。”

“和衆神一較高下的美貌?”

重錦費力的擡眼,“是啊,她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甚至有人說,即便是神也不一定能及得上她的美貌。

天賦,地位,美貌,權利,幾乎是輕而易舉的就到手了,似乎天下都任她取舍。

“在她厭倦了周圍的一切之後,她開始拿劍就挑戰天下各路高手,名聲幾乎達到了頂峰,同輩之中幾乎沒有可以與她比肩的人。”

“然後她遇到了另一國王子,他們不打不相識,之後彼此相伴一起游歷各國。”

皇上,“哦?那個王子很好看?”

重錦又笑了下,“對啊,很好看。”感覺他的手緊了下,補充了句,“沒你好看。”

“所有人都說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那個公主一開始還不甚在意,之後難免多了幾分心思,王子也從來沒有否認,等游歷結束,他們分開之後回到各自的國家,公主已經長大成人準備繼任祭祀之位……”

皇上,“祭祀?”

“就是國師。”

“等她繼任之後卻聽到王子決定成親的消息,新娘不是她。”

“那真的太可惜了。”聲音裏卻聽不出半點遺憾的皇上面無表情的感嘆。

“她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怒發沖冠,直接提劍去找王子了。”

“……搶親?”

“不,她只是覺得憤怒和……羞辱。”知情人的同情簡直把她的自尊撕下來往地上踩,她可以接受他另選他人卻不能接受這種方式。

那種羞辱感幾乎要讓她喪失理智。

“在婚禮上,她和王子打了起來,喪失理智的她肆無忌憚的用着各種術法,等他們停下來的時候,王子的國家毀了一半,周圍哀嚎遍野……”

聽到這,皇上幹巴巴的說了句,“聽起來似乎很糟糕……”

重錦,“豈止是糟糕,你可能不太懂一個術法的威力,京城大吧?”

皇上點了點頭。

“她一個術法下去,京城差不多就沒了。”

“出了這麽大的事情,神怎麽還能冷眼旁觀,神對她說,你犯了大錯,你要在鳳樓之中忏悔。”

“然後呢?”

“然後公主就忏悔啊,她死了之後魂魄也不能像先祖一樣去往諸神的國度,囚禁在鳳樓當中不得解脫。”

“第一個十年,她倔強的認為自己沒有錯。”

“第二個十年,她依舊認為自己沒有錯,不過她開始覺得寂寞,因為那裏只有她一個人。”

“第三個十年,她開始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第四個十年,她開始像神靈忏悔,求神靈寬恕她。”

“第五個十年,她不在祈求神靈寬恕,看遍了鳳樓的藏書。”

……

“等一百年過去之後,她終于明白了,神靈不會來寬恕她,誰也不會來救她。”

因為--------

“因為神靈的憤怒需要平息。”

衆神為了信仰可以進行神戰,她毀了那個神靈的那麽多的信仰之源,她信仰的神為了平息那位神靈的憤怒永遠不會放她出去。

“從那個時候,她覺得神靈也不是那麽高高在上了,甚至覺得他們很可憐,一群沒有信仰就會跌落神座的可憐蟲。神戰犧牲的人遠遠的超出想象,那些神依舊高居神座,她只是實力不夠的犧牲品,如果她實力足夠強大,她完全可以無視一切。”

……

“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公主的魂魄始終無法解脫,久到她已經忘記了時間的概念,所有的不甘、憤怒、委屈、憤恨全都煙消雲散,她連情緒是什麽都快忘記了,時機終于來了。”

“公主的國家被別國滅了,鳳樓塌了,她解脫了。”

綿延數千年曾經宣誓守護的國家被人攻破,不是不心痛,但是無法否認,她當時只覺得如釋重負,她終于離開了那個鬼地方。

“……緊接着她機緣巧合來到了一個沒有術法和神靈的世界,她終于又活了過來。”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故事結局了。”

“怎麽會結局了呢?公主遇到了什麽人?之後經歷了什麽?她……”一臉興致勃勃似乎非常感興趣,卻聽到懷裏的人咳嗽了兩聲,一點也不撕心裂肺,輕輕巧巧的恍如一陣清風,他的心卻是一緊。

“我來給你唱首歌吧。”

不等他反對,她開始慢慢的想已經快要忘記的歌詞,天上的彎月似乎變的明亮了些,衆星環繞,高高的樓臺之上,鮮豔妖嬈的花朵環繞,穿着祭祀服的少女赤腳跳着祈福的舞蹈,鈴铛聲穿越重重高塔直入雲霄。

眼睛慢慢的合上,她遺憾的看着臉頰旁邊的白發。

如若不是費心維持着容貌,本可以活的更久一些,可是她任性了一生,到底也要再任性一次。

“我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第一美人怎麽能在死去的時候雞皮鶴發?

如果可以,她想在之前穿着最漂亮的裙子跳着最美的舞蹈在火中迎接死亡。

似乎還有些力氣,她擡起下巴湊到他耳朵邊,“其實我喜歡過你……”

輕的幾乎是錯覺,皇上心一跳,眼前過往種種從相遇到相伴匆匆而過,火熱的心髒被兜頭澆了一桶冷水,寒意從腳底一直蔓延到脖頸,手腳都不敢動彈半分,手緊緊的攬着她的身體,頭直直的看着天上的月亮,喃喃的道,“阿錦,你太狠了……”

等到猶帶着料峭寒意的風吹來把他露在外面的脖子臉都吹的生疼,他才低下頭,使勁的按住她的頭,冰涼又火熱的唇落在她的額頭上,帶着一種狠意,似乎要将懷裏的人生吞活剝,含糊不清的又說了遍,“阿錦,你太狠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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