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祭紅
瓷器燒窯的時候,要經過三個時期——從900℃一直升到1350℃左右。在這個溫度下,火焰的餘熱,會在陶瓷內部流竄,經久不息。
都說哥窯瓷器中尤以冰裂紋最為難得,因為冰裂紋的開片時間持續千年。不斷不斷地分裂,直到餘溫消失,龜裂痕跡爬滿每個角落。
宋代的冰裂紋瓷器,清代的人都能聽到開裂的聲音,直到現代,都在不斷地延伸每一道裂痕。
白汐确信,自己剛才感受到的,就是窯火的餘溫灼熱。很顯然,這兩個人招惹了什麽古怪的瓷器。要是不知道倒好了,既然是同類在作怪。就不能坐視不管。發了條短信給宋峥,詢問了下兩人去的地方,然後離開了醫院。
晚上回家吃飯,謝文湛問了她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宋家也真夠倒黴的,先是死了人,現在又是瘋了人,說沒人搗鬼我都不信。”
“問題是,老伯的對手是宋家,有必要對兩個采辦員下手嗎?”謝文湛倒是很明智:“就算血債血償,拿兩個員工出氣算什麽意思?我猜,這只是另一樁意外罷了。他們也許招惹了煞,但和老伯的組織沒有關系。”
“說的也是,”她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到時候去看看就明白了。宋家的意外也未免太多了……還搖錢樹,我看是招晦樹還差不多。”
“青銅神樹在宋家,天子劍在朱家。這挺有意思的,”謝文湛笑道:“那,假如程璋的那只柴窯碗也被他們瓜分了,會落在誰手裏?”
她這才想到這個問題——就珍惜度而言,柴窯肯定也排的上前幾。那麽當初分贓物,開封四家誰會對柴窯感興趣呢,毫無疑問:“顧老先生家?”
謝文湛點了點頭:“我也是聽了顧亦澤的話想到的。顧亦澤的父親也是個瓷癡,為了瓷器,寧願傾家蕩産。像他們這樣的人家,用錢是收買不了。那麽他們為什麽對程璋下手?我猜,一件舉世無雙的柴窯瓷器,可以是動機。”
“為了得到柴窯,對程璋下手?!”她吃不下去了。
“不錯,假如真的是四家聯手瓜分了館藏國寶,顧家最有可能接手柴窯,不是嗎?”他夾了一塊肉放在她碗裏“還有,上次朱炎岐當衆為難你,後來我派人查了他們朱家的底細,結果有個意外收獲。你猜猜,朱家和什麽人有聯系?”
“猜不出來。”她把肉塞到嘴裏。
謝文湛也不介意:“開封朱家是前明遺老。這個“遺”字,不只說他們家從明代開始興盛。而是指朱家是明朝皇室的旁支後人。事實上,朱家是朱元璋第五子,明成祖朱棣的胞弟,河南開封周王朱橚的旁支後人。”
“啪嗒!”她筷子都驚掉了。
謝文湛不疾不徐給她換了一雙:“而一把明代天子劍,毫無疑問,對朱家來說是莫大的誘惑。為了這個誘惑,铤而走險也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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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謝文湛這麽一說,白汐忽然覺得,眼前的道路明亮許多了——朱家,天子劍。內在聯系是朱家是明代皇室後裔。顧家,可能是柴窯器,內在聯系是顧家癡迷于陶瓷。而宋家,張家,說不定也和某件寶物有什麽聯系。
殺人,需要動機,收買人心,需要足夠的誘惑。如果一件案子,不知道理由和動機,那麽都是無頭懸案。謝文湛知道這點,所以他調查的出發點不同。
努力扒飯,白汐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謝文湛——這個男人,果然聰明絕頂。幸好,他不是對手。要不然,就是她遇到過的最難纏的敵人。
第二天上班,她就去問了宋琏:“上次那個青銅神樹……你爺爺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麽?”
“說過什麽什麽?就是我家的搖錢樹嘛。”
“為什麽是你家的搖錢樹?”
“嘿,放在我家當然是我家的搖錢樹。難不成還是至尊行的搖錢樹啊?”宋琏整了整衣冠:“再說了,我宋家的祖先是四川廣安人。這青銅神樹也是四川廣安一帶出土的,就是和我家老祖宗是一脈相承嘛,當然保佑我宋家。”
她怎麽沒聽說過:“宋家不是清代就在開封城裏頭顯名的嗎?怎麽成了四川人?”
“搬來四川的呗。明末清初張獻忠屠川知道吧?那家夥留下了七殺碑:“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殺殺殺殺殺殺殺”,七天殺光了整個四川的百姓。我家祖先也差點慘死在那場浩劫裏頭,後來就帶着全家逃到了開封。”
“原來如此。”她頹然坐了下來,明白了。果然青銅神樹和宋家之間有聯系。謝文湛啊謝文湛,枉我活了一千年,真不如你洞察世事。要不是你指明了這一點,或許我永遠不知道,開封四門截殺火車的真正原因。
現在,貪婪已經解釋不了他們的下手動機了。得往更深處剖析。 那就得往開封四門,甚至整個開封古玩市場的內部滲透。當然,其餘三家她通通進不去。最容易的,還是從宋家下手。那首先得取得宋老爺子的信任才行。
下了班,宋峥的回複到了:那兩位員工,是在一個叫做“清屏村”的地方中了邪的。
第二天是周六,她和謝文湛一起來到了清屏山。一路上的風景秀美,如詩如畫。若不是懷着心事,還真以為是郊游來着。
蘇瑜就坐在她身邊,說自己也要跟着來幫忙。雖然覺得略礙事,但白汐也同意了。畢竟蘇瑜才二十二歲出頭,讓一個青春年少的姑娘,整天因為害怕龜縮在屋子裏。也是蠻殘酷的。出來透一透氣,也對身心有好處。
蘇瑜倒是真心想幫他們找出老伯的蹤跡:“白汐,我也想通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只有盡快找出老伯,才能救得了我自己。”
“不用怕。有我在。”她可是千年妖怪。
“白汐,謝謝你。”蘇瑜握緊了她的手。
謝文湛在開車,反光鏡裏看到兩個女孩手牽手,白汐還溫柔地安慰蘇瑜,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意湧了上來,換了一檔,提速到五十碼。作為一個男人,他沒在誰的面前這麽失敗過:“前面是窄橋,小心抓穩了。”
語氣冰冷,不帶感情。不待二人反應過來,挂擋、加油、擡離合、松剎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這輛越野車就貼着窄橋的兩邊木制栅欄,飛了過去。經過橋中央時,白汐看到車窗下面那望不到底的懸崖,也是吓了一大跳。
蘇瑜因為車子的慣性,撞到了天花板。喘息剛定,謝文湛就輕描淡寫地開了口:“不想撞到頭,就分開坐,別擠在一個地方。”
蘇瑜算是反應過來了:“謝先生,借用了一下你的女朋友,實在不好意思。”
“我才不是他的女朋友。”白汐很淡定。
氣氛忽然沉默下來。但她的心情就是如此,當初,是她先對謝文湛動了心。這個不可置否。但是,謝文湛沒有珍惜。讓她的心扉關上了,那麽就不要再奢侈信任第二次。能安然活到這個歲數,也多虧她從不存什麽僥幸心理。
到了地方,蘇瑜留在了車裏吹暖氣。她和謝文湛先下了車。周圍的地勢很崎岖,幾座山頭連綿不絕地坐落在村子的四周。千百條小溪,全部都彙聚于村子當中的池塘裏。沿着小溪徒步走進村子,一兩個村民挑着扁擔路過。
還是謝文湛先開了口:“白汐,還是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我不想信任這個時代的任何人,你們都太刁鑽了。比古代人厲害了不只一星半點。”
“當初我第一次帶你出去的時候,也是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
“是啊,”路過一座老祠堂,看槐木看老,她也很老了:“謝文湛,我承認你很優秀。但是不适合我,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但下一秒,身後的人忽然沖了過來。在她毫無防備的當下,抱住了自己。白汐吃了一驚,想問你幹什麽,他先開了口,壓抑而冰冷的聲音響在耳邊:“白汐,鬼才只是想和你做朋友!”他緊緊收起了雙臂:“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放開我!——”她不想弄出更大的動靜,四周可是有人住的屋子:“謝文湛,你聽好了,我都死了一千年了!沒法和你談戀愛!”
“喜歡一具白骨還是一片陶瓷,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咬足了字眼,似乎在暗示自己決不後退。
“……無理取鬧。”白汐掙脫開他的懷抱,走進一旁的小巷子裏面。謝文湛沉默了一會兒,更沉默地跟了上來。
按照宋峥提供的地址,她終于找到了出事的人家。但不走運,這家已經人去樓空。聽村子裏的老人說,他家兒子不知什麽地方發了財。把老人接到城裏住了。但同村的還有一位他本家的三伯,就在村口的田地裏務農。
下了田,她很快找到了那人的三伯。四十多歲的黑漢子,帶着河南人特有的粗犷:“啥?你找二崽子?人家早幹發了,上城裏去了!”
“幹什麽幹發了?”
“嗯,這個……”許三伯的眼光停留在謝文湛的上衣口袋裏,賊溜溜的。謝文湛一笑,掏出皮夾子,先送了五張毛爺爺:“三伯,一點小意思,孝敬您的。”
“哈哈哈,還是城裏來的人懂禮貌。”那三叔收了錢,也不客氣了:“來,都來我家喝杯酒。別客氣,我讓我家婆娘給你們做豬頭肉吃!”
白汐對豬頭肉不感興趣,但看出事的那一家人,一夜暴富,消失無蹤。實在有點詭異。尋思着到底怎麽回事,謝文湛這邊和許三伯已經套上了近乎。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謝文湛喝酒,大有千杯不醉的架勢,只得發條短信給蘇瑜,讓她耐心等等。
酒過三巡,許三伯開了口:“你知道我們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清屏山,靠近洛陽。”
“錯了,咱們這裏是家家白天幹活,夜裏去挖山吃山。”許三伯直言不諱道:“要不然,城裏頭那些個賣古董的,怎麽三天兩頭往這裏跑?”
“盜墓?”
“怎麽能說是盜墓呢?”許三伯不滿意了:“聽說過一句詩沒有?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舊墓人家歸葬多,堆着黃金無買處。咱們這是祖輩的手藝,傳承下來,去吃更老的老祖宗的東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嘛。”
她恭維道:“三伯是個讀書人吶。”
“讀個屁,這不,認幾個字,省的做古董生意的時候,把好寶貝給賤賣了。”許三伯喝了一杯:“還是主席說得好,知識就是錢吶。”
她算是有點明白了:“怎麽說來,您侄子一夜暴富,是因為挖到了好寶貝?”
“不錯,他小子窮了三十年,連媳婦都沒娶。結果呢,年頭撞了大運。在湖邊撒尿,你猜怎麽着?撒着撒着就撒出一片紅瓷來。但咱們農村說路邊見紅,不吉利。這小子膽子又小,就在夜裏喊我去跟他挖了出來,乖乖不得了。這麽紅,這麽大的東西。我說平分錢吧,這兔崽子倒好,賣了那紅罐子,就帶着老子娘跑了!”
“什麽紅罐子?”
“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帶你們去那地方看看。”
許三伯所說的湖,就是村子後面的大池塘。來到河岸那頭。白汐果然感覺到了一股滄桑的靈力。靈力的來源在于河中央,她打發謝文湛把許三伯給支開。然後捏起一點火訣,冉冉的火苗從掌心竄到了河中央,騰起一片水汽。
不一會兒,河水從中間立了起來。露出了一道黝黑的河床。避水之術,消耗的靈力極大。她的時間很有限,顧不得肮髒了,下到了河床。
走到河中央。她看到一小塊銅板,中央雕刻着一個小小的龍鈕。走到了跟前,拿捏住這顆龍鈕,提起了銅板。底下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石函,深深鑲嵌在湖中央泉眼之地。堵住了陰氣不外洩,石函外面刻着許多銘文。
仔細讀了讀銘文,嘆息一聲。這又是一樁千年前的罪孽。大概就是這股女子的怨氣,纏繞着那兩個宋家的夥計,靈魂在烈火中煎熬。
深吸一口氣,白汐破開了石函。“嘩啦”一聲,頓時一股腐爛的臭味彌漫開來。石函裏面滑出來無數瓷器碎片,全部是紅顏色的。這紅,妖而不豔,紅中微紫,色澤深沉而又安定,釉面一點兒裂痕都沒有。可惜了,沒有一件完器。
她随手拿了一只破了半邊的碗出來。然後收回了火焰,河水再次合攏,像是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她蹲在河邊,舀起河水,洗幹淨了這一只紅碗。這邊謝文湛正好忽悠完了許三伯,也過來找她:“白汐,怎麽樣了?”
她把洗幹淨的碗,遞給了他:“你看看,這是什麽?”
謝文湛扣了扣瓷面,然後舉起來看底部的款識:“宣德年間的祭紅釉碗。這地方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祭紅釉是祭祀郊壇的禮器,明代宣德年間,這裏是河南總督家的後院……”她一邊洗着手,一邊讀着剛才看到的,那個石函上的故事。
明代宣德年間,正是瓷器大放光芒的時候。而祭紅釉尤為突出。人們在配制祭紅釉料時,往往将黃金、珊瑚、瑪瑙、玉石等珍貴之物摻入釉料中。即使這樣,也往往燒制不出好的成品。由于祭紅釉瓷器歷來難燒,因此它比其它色釉更為名貴。①故事的開端,本是好事。
宣德帝朱瞻基在位時,十分尊敬母親張太後,軍國大事多禀告張太後裁決。當時海內升平,宣宗事太後“入奉起居,出奉游宴”。真可算母慈子孝。
有一年,張太後要拜谒長陵、獻陵(明成祖和仁宗)。想到宮中新出的祭紅釉十分美麗,就跟兒子說了。朱瞻基為了讨好母後,就要景德鎮的工匠,獻上數百只祭紅碗來做禮器。但是那一年,老天爺不作美。景德鎮遭遇連日的陰雨,連窯火都點不着。家家戶戶的幹柴都幾乎用完了,怎麽燒的出來百來只祭紅窯?!
督窯的司禮監太監張泗每日督促、鞭打窯工,聲稱再燒不出皇帝催要的紅釉瓷器,就要殺人了。
離上交的日子還有五天時,連半百的祭紅窯瓷器都沒湊夠。張泗終于發怒了,将一部分工匠投入了監獄。并且嚴刑拷打,百般折磨。
有一日夜晚,一位窯工的女兒,前去探望大牢裏的父親,她那美麗窈窕的身姿,勾動了張泗的念頭——都說,祭紅釉剛燒制成功的時候,是用女子的鮮血來參入釉料的,不如……當天夜晚,這一位姑娘,被張泗的手下抓去,并且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卻換得一爐光彩照人的祭紅釉瓷器。張泗大喜過望,當即照搬了這個法子,用窯工的家屬來湊數……
年輕的皇帝,和慈祥的太後并不知道,他們獻給祖宗的東西,是怎麽做成的。
而張泗在規定的限期內,超額完成了燒制的數量。宣德帝将一部分多餘的祭紅釉分發給有功的大臣,這些大臣也帶着它們告老還鄉……但全國範圍內,關于祭紅窯的怪事,開始層出不窮。先是那張泗莫名其妙地脹肚而死。
然後有禮佛的大臣家眷,半夜三更在祠堂聽到祭紅窯內的哭聲……
還有不少被賞賜了的大臣,莫名其妙會夢到自己被火焰炙烤。不久之後,就一病不起……
河南總督當時退居在清屏村裏享清福,他下朝之後,就把皇上賞賜的三只祭紅釉帶在身邊。
有天晚上,他也做了一個落進窯子裏,被大火焚燒的夢。驚醒之後,他立即請來了當地的道士作法。
道士告訴他:這一批祭紅窯,是活人的血做成的,擺在哪裏,哪裏就有禍事。唯一消解的法子,是用一塊銅板壓住冤魂,放置在湖水當中……于是,總督将陛下賞賜的三件祭紅窯瓷器,全部扔進了後院。還喃喃自語:“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講述完了,白汐轉過眼看謝文湛:“這就是湖心當中祭紅窯的來歷,當時全國有一百多件。大概現在全世界也只剩下這幾片殘片。”
“這麽說來,這件事和老伯無關嗎?”
“大概是的吧。”她有點灰心:“東西很邪門,但也不是破不了。回頭之後再想辦法……蘇瑜還在車上等着我們呢。”
但回去之後,白汐卻看到——越野車裏空無一人。
蘇瑜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參考百度百科《祭紅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