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黃河
去摸“明器”的那一天,天上的雨還在飄搖個不停。因為雨勢太大,年久失修的山間小道就更加難走了。汽車已經放慢到三十碼,但是依舊扭個不停。車窗兩邊,不時流淌下來從外面濺射進來的泥水。路上連一個行人都沒有。
來之前,盜墓賊要求他們不要帶任何通訊設備,只準坐一輛轎車。所以環境實在不敢恭維。
路過一個大坑,哧起來兩米多高的泥水,把駕駛室都打濕了。
左手邊的宋琏帶了一塊手帕,本來是為了摸明器的時候用的,現在全用來擦西服上的污漬了。右手邊的朱文馳穿的是藍布的工作服。無所謂弄不弄髒。而她坐在中間,穿的是灰色小西服。左右兩邊都有人護駕,泥水根本濺不到身上。
沒辦法,宋琏和朱文馳脾氣不和,車子只有一輛,只能自己坐在中間了。
但宋琏還不忘奚落朱文馳:“呦,文馳老弟,你怎麽連個秘書都不帶呀?難不成,堂堂十七行的少東家,連個秘書都配不起?”
“你帶董小姐來,為的是鑒定明器。我自己就能鑒定,何必再麻煩別人?”朱文馳當仁不讓地回了過去。
宋琏臉紅了:“看明器誰不會啊?!白汐她會的,我也能會!”
“得了吧,宋家老兄,你和董小姐比,差了十萬八千裏。”朱文馳倒是開始吹捧她:“不是我說,董小姐這種人才,放在你身邊,還真是屈了才了。”
她默,關自己什麽事?
時間就在鬥嘴之中一路滑到了黃河邊上。但是下了車以後,白汐環顧着周圍的景色,尤其是那一段民國時代遺留下來的防河大提。依稀覺得眼熟。
後知後覺,這裏的原址是1938年開封花園口決堤後的一處災民安置所。後來改為了一處公墓。
她整了整衣冠,和朱文馳一起走到了黃河邊上。眼看是河中央駛過來一葉扁舟。有點像是過去人家所說的羊皮筏子。裏面坐着幾個潛水員。
“這麽小的船,禁得住風浪嗎?”宋琏開始擔心起來。
朱文馳顯然很了解:“沒問題,這是德國進口的沖鋒舟。因為要逃過海關的檢查,才裝飾成這樣的。但內裏的馬達,是勞斯勞斯牌子的。”
“哦,那就好。”宋琏回到了岸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等待。而她望了望天上,不知道謝文湛所說的無人攝影機在哪裏。但也明白,謝文湛就在周圍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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盜墓賊一夥共五個人。都姓林,這是一個家族性的盜墓團夥。
等了半天,第一件明器撈起來了。底下的盜墓賊用油布紙包着,乘着沖鋒舟送到了岸邊。先是朱文馳接手了,接着她和宋琏也湊了過來。只見紙裏面有一個紅陶土做的人偶像。還是彩繪的。看清楚了細節以後,朱文馳一臉興奮。
宋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是什麽鬼?古代人玩的芭比娃娃嗎?”
白汐瞥了他一眼:“這叫做磨合樂,“磨合樂”是梵文音譯,他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兒子,佛教天龍八部之一,傳入中國以後,由蛇首人身的形象演化為可愛兒童形象,又成為“七夕”節供奉牛郎、織女的泥偶人。在宋代,磨合樂是貴族的小孩才玩得起的玩具。看這個衣衫紋飾,顯然是郡主以上的人物才能擁有的。”
“什麽?!小孩子的墓?!”宋琏顯然大失所望。
“也可能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反正未出嫁之前就去世了,家人給她下葬的時候,将她小時候玩的玩具埋了下去。”朱文馳解釋道。
宋琏哼了一聲:“你們怎麽說起來都有板有眼的。我就問一句,值多少錢?”
白汐估價了:“五十萬吧。上面的彩保存的挺好。”
朱文馳也同意這個觀點。
接下來又有人抱上來一個幾厘米長的小瓶子。朱文馳更興奮了。但宋琏罵起來了:“艹!這郡主也是夠小氣的,陪葬的花瓶就拇指大?!”
白汐無語問蒼天:“這不是花瓶,這叫做淨瓶。北宋時期,景德鎮開始燒造陶瓷觀音。觀音像大多手持淨瓶,瓶中盛水插柳。你看看,手持的東西就這麽大了。底下肯定有個觀音大像。”又仔細看了下胎骨:“而且是湖田窯影青釉的。”
宋琏還将信将疑。但不一會兒,第三件明器被擡了出來——果然是一尊湖田窯影青釉的觀音像。高達四十厘米!
朱文馳大喜過望,将那小淨瓶放在了觀音像手上——是原裝的。
“這個,值多少錢?”宋琏關心的永遠是錢。
“我猜,一千萬沒準了。”白汐淡淡說出這一句:“再過幾年,一千五百萬。”
宋琏目瞪口呆。而朱文馳也佩服地看了她一眼:“董小姐果然古董造詣深厚。”又瞥了宋琏一眼,眼神好像在說:怎麽就跟了這麽個不成器的主子。但朱文馳不爽歸不爽。卻也明白這一趟不是白跑了。先出來的三件明器,都十分不俗。
就看下面,還有什麽好貨了。
但是這一回,等待的時間似乎太久了點。過了半晌,那盜墓賊的領頭人林大爺才過來跟他們說:“二位爺,下面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朱文馳急忙問道。
“墓道裏面埋設了滾石,剛才我家小侄子,不小心踩到了機關。卡死了進去的路子。咱們現在在想辦法,另外打一條盜洞進去。可能各位要稍微等等了。”大概是怕他們不耐煩,又道:“哦,棺椁還沒打開,裏面的好東西肯定更多!”
“那成吧。快一點。”朱文馳答應了。
又過了半晌。底下的人還沒上來。這一回,林五爺也頭冒冷汗了。連宋琏這樣粗神經的人,也察覺到事情不太妙:“怎麽了?不就打個盜洞嗎?你們洛陽來的土耗子,號稱半天打下地十米。怎麽今天做事這麽磨蹭呢?”
“爺,您稍安勿躁。這黃河水渾濁,找方位難。不過您放心,一定會把好東西給您送上來的。”
“得了。你們慢慢撥弄。”宋琏收起了自己的傘,鑽到了她的傘底下:“白汐,你跟我說說,這黃河裏頭,怎麽會有一座小女孩的墓?”
“沒什麽奇怪的,1938年花園口決堤之後,黃河整個都改道了。這裏本來不是黃河……這一帶是……”她沉默了一會兒,宋琏追問個不停。她才說了出來:“這個叫做平安甸的地方,本來叫做馬家店,這一塊是公墓。後來公墓推掉了,又建了一座寺廟,用來度化當年在1938年花園口決堤事件中,死去的人們。”
“公墓”二字一說出來,宋琏的臉色就變得不太好了。看了看左右,問她:“那黃河裏不會有什麽鬼啊,怪啊的吧?”
“我不知道。黃河裏面的奇怪事情多了去了。”
她是真的不知道。不過隐隐約約想起來,馬家店事後不是改名為平安甸,而是,平安奠。而且,“平安奠”三個字,還是時任河南考古研究院院長程璋寫的。
還在胡思亂想着,忽然間,河中央發出一聲“咕咚!”好似炸了一個大魚泡。但林老爺的臉色立即變了:“哎呀!”白汐也慌了起來,這一聲響,意味着下面鑄就的墓室空間倒灌進了水。而一般盜墓賊,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的。
緊接着,三個人從河中央冒出了頭。唯獨林老爺的小侄子不見了。
其中一人登上了沖鋒舟,沖到了岸邊,舉着半截安全繩:“五爺!不好啦!水流太大,伢子下去摸的時候,系的繩子斷了!”
“什麽?!”林五爺差點癱倒在地。
盜墓賊下到水下,都是用一根安全繩系在身上,進行摸明器的。萬一墓室裏發生了什麽意外,或者氧氣不夠了,就立即發信號,叫外面的人拉回去。沒想到他們剛挖的盜洞不太牢靠,被黃河水沖垮了。而繩子也随之斷了開來。
林伢子沒來得及抓緊繩子爬出去,現在連人帶一個氧氣罐,被困在了墓室裏。生死不明。
朱文馳上前來問了問大概,心裏也慌張了。但他們赤手空拳來的,連手機都沒帶。能有什麽辦法呢?
宋琏則是要走了。這時候還談什麽生意,那也太扯淡了。但是那原本客客氣氣的林老爺忽然變了臉。盜墓賊,幹這種勾當,都是心裏有鬼的,更害怕走漏消息,自然神經敏感:“你,幹嘛去?!是不是要報警來抓我們?!”
“沒呀,我上車,不打擾你們救人……”
“車什麽車?!我就這麽一個侄子,他命沒了,你們這些大爺也下去陪他!”說完,這林五爺三步上前,奪走了宋琏手上的車鑰匙。
衆人面面相觑。盜墓賊骨子裏的亡命的血性,此時此刻迸發了。他們愛錢,愛玩女人。但首先得要有命,才能夠享受有錢帶來的一切快樂!
老板們這一走,東西拿了,不管人的死活怎麽行?!找到人還好說。如果只是撈出個屍體,先他娘的賠個五百萬再說!要不然送兩人下去喂魚!
所以怎麽能讓宋琏走?!不僅不讓走,還催促他們下河去。
當氣氛重新安靜下來的時候。她,宋琏,朱文馳,還有林五爺四個人擠在那一條勞斯勞斯柴油發動機改裝的沖鋒舟上。林老爺手持軍刀,看住他們。尖銳的刀具,幾乎抵住了宋琏的喉結——
“二位爺,對不住了。我侄子平安無事,東西還是給你們。咱們就當今天的事情沒發生過。我侄子萬一有個好歹,那麽老朽要扣留你們幾日,請你們的家人送來五百萬的安葬費。要不然,我侄子怎麽死的。你們也是怎麽死的。”
林五爺口氣陰沉沉的,好像每一個字都沾着血。
宋琏吓得說不出話來,朱文馳則是冷冷道:“林五爺,您這是反了天了吧!別忘了,現在開封還是我朱家的地盤!”
“朱小少爺,您這話別跟我說。跟您爺爺說去。我說再等幾天盜墓也不遲。你爺爺卻說,再等幾天就趕不上拍賣會了。非要我們趕着這龍王爺跳海的日子下去賣命。丢了命,是我們活該,一毛錢的賠償都沒有。那怎麽能行!”
“要錢給你就是了。挾持人做什麽!”
“嘿嘿,朱小少爺,您家那位老太爺知道死人了,想必幹的第一件事是把我林五爺殺掉滅口吧?!我侄子的命怎麽能跟您朱家的名聲相比呢!”
白汐這才曉得,原來朱炎岐的為人,在河南當地的盜墓賊口中成了這樣不堪——朱炎岐,古董之王,心夠狠,手夠辣。買賣明器,大手大腳是他。但是一旦事情失敗了,危害到朱家的名譽,那麽毫不留情鏟除異己也是他。
還能怎麽辦呢?等着呗!
但是一刻鐘的功夫過去了,第二次下去搜救的三個人盜墓賊,還是一無所獲。林家伢子也只帶了二十分鐘的氧氣瓶。再救不上來,就真的沒辦法活了。林老爺急得黃豆大的汗珠,一串連一串地落下來。眼白處,越來越紅。
白汐慢慢挽了一個手勢。只要這林五爺敢輕舉妄動,她不介意跟他們鬥一鬥。
在林五爺的催促下,其餘三個盜墓賊,第三次帶着氧氣瓶下去尋人了。随着時間的推移,林五爺越來越絕望。他忽然迸發一聲摧心折骨的恸哭:“龍王爺呀!您老人家息怒,我不該在您下海的時候打擾您!我這就把貢品獻給你!請你把我侄子交出來!”
說完,把那刀子捅向手下的宋琏!
白汐也立即出了手,但林五爺的動作更快,眼看就要捅死宋琏了。忽然——“嘣!——”地一聲槍響。緊接着又是兩聲,一槍打在林五爺的右手手腕上。還有一槍打在他的左手手掌上。登時,林五爺發出一陣慘叫,好像殺豬一般。
鮮血,濺到了每一個人的臉上。
宋琏還在愣着,朱文馳已經反應過來。二話不說撲倒了林五爺。而白汐望了望岸邊,大概心裏也有數了。對朱文馳道:“先上岸去。”
朱文馳點了點頭。他以為這開槍的,大概是爺爺,或者宋伯伯派來暗中護駕的人馬。卻沒想到,剛一上岸,一群警察就圍了過來。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之下,林五爺,朱文馳,還有宋琏,全部都被抓住了,押上了警車。還有一隊民警,下了一條沖鋒舟。把其餘三個剛剛潛水浮上來的盜墓賊也給扣押住了,戴上了手铐。
等警察帶着這一車“豐碩收獲”回去的時候。謝文湛從另一輛警車後面走了過來。來到她的身邊。她注意到,他的手心處有一道清晰的壓痕。是打槍的坐力形成的痕跡。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但是心情一點都輕松不起來。
望着黃河中心那一點——不斷有氣泡浮上來。下面,還有一個盜墓賊。雖然不相識,但他馬上就要死了。救,還是不救呢?
假如是程璋在的話,寧可不要命,也要救下其他人吧。他就是那麽傻的人,教導的她也變得很傻很傻。所以:“謝文湛,幫我一個忙。”
“你要救他?”
“不錯,你先遣散這裏的警察。待會兒我分開河水,你下去救人。”
謝文湛很快遣散了警察。四下空落落的無人。只有她和他兩個。白汐不介意在謝文湛的面前使用法術,而且她的确需要一個助手。分水術,向來消耗很大。她的屬性是土火,而不是水。更遑論,是滔滔黃河這麽大的河流。
只能拼一把了。她挽起一個手勢,口中念念有詞。奔流到海不複回的黃河之水,開始分離開來。露出了堆積萬年的河床底。如此詭谲的一幕。簡直像是白日做夢。
等謝文湛把半死不活的林伢子從河床上背出來的時候,她的法力也支撐到了極限。謝文湛一放下林伢子,她就一步一晃走了過來,倒在了他的懷裏。
“白汐?!白汐!——”
睡夢中,似乎一直有這個聲音在喊她。但她實在太累了。所以醒不過來。
夢中,似乎又回到了1938年的那一場大雨——一連數十天的大雨,使得黃河水位暴漲。開封,洛陽,鄭州等地的人們,都在祈禱老天爺早點放晴。就在這時,前線轉來戰報:武漢危急!要抵擋日軍進入武漢。就要扒開花園口大堤!
人們急匆匆地逃離家園,但是逃不過這一場注定降臨的大浩劫。
教會學校的神父,帶領他們去給災民贈送物質。她也跟着去了,然後,看到了永世難忘的一幕——滔滔的黃河,吞沒了數千畝良田。
有人在呼救,還有人,在哭泣。
許多年過去了,她不想再讓同樣的悲劇。再發生。
但是,真的好累。
迷迷糊糊之中,白汐漸漸開始蘇醒。好像進入了誰的懷抱。這麽溫柔,沒有一絲絲的寒冷。指尖觸摸着自己的肌膚,帶着珍重和小心。呼吸離自己很近,平緩而綿長。還有心跳。一下下的。十分有力,她就枕在這心跳聲上。
是爹爹在擁抱自己嗎?不,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