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完美怪哥哥
藍白沒有見過比他更美的眼睛。隐隐有些熟悉,卻記不起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
“花臉貓,”藍白喚道,指了指眼下肌膚,“很難看。”
景一有些遲鈍地轉過頭,對他看了又看,“你什麽時候來的?”他低頭,用手抓了抓不知什麽時候在頸邊圍了兩圈的雪色圍巾,暖融融,冰冷僵硬的手貼上去,取了一點暖,在他眼底撩起一絲傷感。
“幹嘛把自己抓得花臉貓一樣,還自言自語?”藍白離了他五步而立,飄雪裏那道優雅深靜的寶藍色身影豔絕夜色。地上積雪有幾厘米厚,漫上了他藍線滾邊的黑色鞋底。
“坐吧。”景一指了指身邊一塊地,“有些話對你講。”
藍白用袖子拂去石階上的雪花,靠着廊柱懶懶而坐,掩嘴打了一個呵欠。
“第一件事,”景一豎起一根食指,微笑道,“我沒有買到傘。”
“……”藍白背一有依靠,就覺睡意襲來,雙眼雖炯炯凝望雪花,卻是勉強撐着。
“第二件事,”景一豎起一根中指,緩緩道:“我很讨厭我哥哥。”
藍白眸光一轉,“哥哥?”不是弟弟?
“嗯,為人臭屁,脾氣又差到無人能比,經常惡作劇,經常作弄、嘲笑、陷害,無所不用其極,反正是各種壞事對我做盡。我恨死他了。”景一提起他,仍舊是表情憤懑不平。
“有一天我偷偷溜出家門,路上遇到他和別人在一起,才發現他對別人很好,微笑、溫柔、體貼、善良,凡是個好人會做的事他都做。而且他很有才氣,人長得又好看,言談舉止還表現得謙謙有禮,惹得很多人樂意誇他,大人待他和氣,朋友敬他如師,小孩仰暮他如神明。那天我氣死了,我那麽讨厭的人竟然在別人眼裏看來那麽完美,最想不通的是,為什麽單單對我那麽糟糕,那麽讨厭我?從那天起,我整整一年沒有跟他說話,即使他還是老樣子作弄我。那一年我很不開心,這一生裏,恐怕再也沒有人,會像他一樣讓我如此深深厭惡,然後抱怨,然後憎恨,最後心底裏隐隐有個願望,”他扶了扶圍巾,把手裹進去,很冷,“我希望他死。”
“跟我有什麽關系?”藍白一臉認真地問道。
景一看了他一眼,道:
“之後,他開始頻繁出遠門,經常兩三個月才回一次家,漸漸地就與我生疏了,不再捉弄我,很少主動跟我講話了,說話的語氣冷漠,神态疏離好像刻意保持距離。沒過多久,他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小姑娘,長得很漂亮,可惜是個啞巴,他偶爾會托我暗中照看她一下。我知道他們兩情相悅,可是很奇怪,他從來沒有将她帶回家裏,任由無親無故的小姑娘寄住青樓,賣藝為生。這種不理不睬的情況持續了一年多,直到一天晚上,我瘋了。不知什麽時候跑去街上,不知怎麽碰見三個小孩,他們看到我的眼睛吓壞了,滿臉驚恐,像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怪物,他們高聲罵我,撿起石頭砸我,拿棍棒打我。我那時才有點明白,為什麽哥哥會那麽讨厭我,毫不留情捉弄我。我瘋了,”景一舉起雙手端詳,“想挖他們的眼睛,就挖下來了,兩手沾滿了血。哥哥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句話不說,毫不留情地狠狠揍了我一頓,真疼啊,然後他做了一件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他把那三個原本還可以救回來的孩子統統扭斷脖子,帶我回家,讓我洗澡換衣上床睡覺,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就聽見外面有捕快來說捉拿哥哥歸案。”
“然後呢?”藍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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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了。”景一嘲笑道,“真虧他能逃得出去,無心城號稱鬼魂鎮守的銅牆鐵壁。而且,凡觸犯城規者,天涯海角都會追殺,無一幸免,他居然還能偷偷溜回家裏幾次。最後一次見到他,我想跟他和解了。因為我,害他離家,離開父母,離開朋友,離開愛人,沒日沒夜、提心吊膽逃亡,孤獨無依。臨走那天晚上,他讓我去山上的寺廟求神,為他祈福,這樣他就會原諒我,接受我的和解。我上山了,祈福了,卻從此以後,再也沒有見過他。”
“被抓住,還是,意外死在逃亡路上?”藍白問。
“不知道,我已經不抱希望。”景一道,“後來我了解到被隐瞞的明月一族的歷史,才漸漸明白哥哥。我很後悔為什麽不早些知道,後悔為什麽不大方點不與他計較,後悔為什麽怨恨了他這麽多也從未對他好過。”
“後悔也無用。”藍白道。
景一轉頭看着他,笑着道,“你們為什麽那麽讨厭羽?其實,他和我哥哥在做事的方式上有點像,非得扮演壞人角色。”
藍白愣住,景一學着以前藍白的樣子,拉起圍巾半遮臉,只露出一對眼睛,嘴角在溫暖柔軟的圍巾裏兀自勾起嘴角微笑。
雪仍舊紛紛,簌簌而落,景一豎起第三根拇指,“第三件事。”
“放棄吧,如果你意欲報仇。聞人浩渺,并非死在秦無思手上。”
藍白将未消化完信息的沉思目光緩緩轉向他,景一也坦然望過去,認真道:“兇手另有其人,我當時在場。”
“什麽意思,說清楚點。”藍白面無表情。
“我五月前被捕,醒來後便發現躺在雪地裏,今日我才确認,正是落雪崖。那個血染白衣、圍雪色圍巾的男人,應該是你口中的師父,聞人浩渺。當時他已身受劍傷,捉我的人又打了他一拳,奄奄一息。然後,”景一擡起眼睛笑得不知所謂,“然後那人把我兩只眼睛挖了,将我父母的眼睛踩爛在雪地上,命令我去把聞人浩渺的眼睛據為己有。許是你師父見我哭得太可憐,竟自己爬過來,把雙目親手挖下,放在我手裏。”
一番話風輕雲淡。當時撕心裂肺的哭嚎,藍白此時還不知,那是景一的。
藍白一把揪住他的頸上圍巾,冷冷的目光冷冷道:“師父自挖雙目?你現在的眼睛……”
“是你師父的。”景一承認。
“砰!”藍白一拳勾在他臉上,他沒有躲,第二拳襲來,他亦沒有躲,第三拳将他重重轟倒在雪地上,一腳當胸踢來,他擦着雪地撞到對面的石階上。
藍白豔麗的寶藍衣袂被怒氣與傷痛激蕩而起,在漫天靜雪裏無聲飛舞,他攏了攏袖,背過身去。
景一看着他的背影,文質秀雅,卻無論何時看,總覺得心頭十分落寞。
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把臉深深埋進圍巾裏,“那時候,他挖了自己雙目,放在我冰涼又僵硬的手心裏,把我輕輕地抱進懷裏,抱得好輕,我一動不敢動好像随時會破碎,那時候,他懷裏像這條圍巾裹住的頸裏一樣溫暖。”他扶着廊柱站起來,“真是……非常溫柔的師父。”
“那個人,是誰?”藍白冷冷地問。
景一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那時我被莫名其妙打暈,醒來後又被挖去雙目,再次醒來,便是在谷裏。”
藍白繼續問:“那人的目的是你,還是師父?”
“大概,我只是剛好有事去那裏,剛好碰上他,才被他順便帶去落雪崖。”景一猜道,不是很肯定。
漫漫長街飄雪,屋頂上、街頭那棵樹枝上積了薄薄一層雪,兩人的發頂、肩上亦是落了片片鵝毛雪羽。景一拍了拍肩頭雪,取下圍巾,走到藍白面前,把圍巾給他圍上,末端及膝。
“為什麽對我說這麽多?”藍白轉身遙遙望向長街盡頭燈火闌珊處,片片雪花辨不清顏色形狀地在那片紅燈籠照出的光圈裏簌簌飄落,然後靜靜躺着。
“這場雪,下得有點暖。”景一搓了搓仍舊冰冷的手,兩片掌心互相摩擦,溫暖就在那片交集裏漸漸浮生、清晰而悅人。
藍白側頭沉思一會兒,眼中漸漸褪去冷漠,天生上揚的眼角漸漸斜挑起一抹似笑非笑,他向長街盡頭走去,“你知不知道什麽是朋友?”
那道漸漸遠去的背影,散發古樸而遙遠的文雅氣息,沉澱厚重,景一愣了一愣,跟上去,“朋友是什麽?”
“《論語》學而開篇有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藍白開始一臉認真地掉書袋,“所謂朋友,就是有相同志向、彼此知心的人。”
“啊?”景一低低驚訝了一聲,“和我哥哥講的不一樣。那你有幾個朋友?”
“不多。”藍白側眼,眼底微笑柔柔,“也許算你一個。”憎恨自己存在的人,努力地拼命地忍痛活着,卻無時無刻不在靈魂深處渴望徹徹底底的消失。這種渴望,藍白熟悉到骨子裏。
景一頓住腳步,眼神迷惑,“我是你朋友?”
“是。”藍白轉身,朝他點頭,“在我心裏,你是我的朋友。”
景一雙眼晶亮,藍白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清澈明淨的眼神。
此刻飄雪夜街,再無陰謀,再無算計。
豔藍與沉灰,背影并肩,緩緩行在冷清寂寥的飄雪長街,三只紅燈籠把黑夜照亮,昏黃燭火暖和整片冰天雪地。
“居然真的是師父的眼睛,可是感覺又有些不一樣。”藍白輕松的語氣,像是尋常朋友夜裏散步的聊天。
“眼睛雖然是你師父的,眼神卻是我自己的。”景一道,“咳咳。”
“下手有點重,沒事吧?”藍白滿含歉意。
“無大礙。”景一服下一粒藥丸,語氣開始有些不滿,“只是,為何挨打的總是我?”
街頭左轉,踏上通往客棧的另一條夜色長街,沉沉,漫漫,仿佛有什麽事,伺機而動。
作者有話要說: 完美怪哥哥對景一影響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