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似是故人

血!

又是血!

景一眼神發直,眸子亮如明鏡,赤色的血猙獰地在他視力非凡的眼中汩汩染紅了藍白的衣襟。那張蒼白失色的臉,那雙內容空洞的眼,那截裸*露雪夜的脖頸……他莫名覺得冷到了心底。

“求你……把藍白活着帶回來。”羽卑微的話語猶如空谷回聲,一遍一遍在耳邊。

仿佛宿命,景一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與羽無關,與他的自由無關。人想活着,就讓他活着好了。為什麽非得要抹去他的存在,讓另一些在乎的人心痛難過?

白袍男子眼裏依舊溫如暖玉,雲淡風輕。他手中無劍,修長白皙的左手便疾如魅影,揪住愣了短短一瞬的景一的胸襟,右拳不重不癢,飛快揮上他的右臉頰。

景一臉一偏,躲開了。

白袍男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好看的眉,溫如暖玉、萬年不變的眸子,在對上景一仍舊明淨如雪的清澈眼神時,漸漸從沉靜的眸底深處閃過一絲莫名的怒氣。

雪白軟轎邊,轎中女子輕嘆道:“果然,明月一族是我們的天敵。”

“只希望荇拾千萬不要認真。”蒼若兒專注地盯着戰場,眼神糾結,似在擔憂着什麽。忽然,她“咦”了一聲。

“你們想要什麽?”景一目光異常冷靜,從荇拾身邊急退,拉開一點距離。

荇拾聞言,停下追擊步伐,收劍而立。異樣地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向轎中女子望了一眼,緩緩道:“交出那個人。”溫潤如玉石之音。

景一聽得一怔,聲音有些熟悉,于是借着雲間殿上的燭光和雪花反射的微光,目光仔細地從下往上将荇拾打量,只見他白袍寬松飄逸,看不出身形,隐約挺拔之姿,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坦坦蕩蕩,對上景一的目光時,溫溫潤潤,如初春暖風江邊拂柳,好像很溫柔,随時随地可以展顏而笑。那是一種經年累月,深深雕刻骨子裏的精神面貌,無論何人何事,輕易改變不了。

景一仿佛沒有看清楚,竟然朝這個危險的男子走近幾步,眯起眼睛,用前所未有的認真去與記憶中的那雙眼睛重疊。

雪白軟轎旁,蒼若兒緊張得屏住呼吸,擔憂道:“銀姐姐,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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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擔心。”轎中女子古銀幽輕聲安撫,含着低低的嘆息,“他已經……永遠回不了頭了。”

“你是誰?”景一退了幾步問。

“星者一族古荇拾,二長老之三公子,族長之銀衛,蒼若兒之未婚夫。”古荇拾眼神有一瞬的恍惚,流利地說出一串身份,仿佛早已經在心裏練習、證明過千百次。

蒼若兒見狀松了一口氣,小手拍了拍胸口,“吓死我、吓死我了。”輕聲對古銀幽笑道:“還以為荇拾又要精神錯亂了。”

景一也沒有聽出什麽不妥,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更是毫不懷疑自己認錯了人,接着被岔開的話題道:“你們要找的那個人是誰?”

“星者一族的叛徒。”古荇拾道,“奇怪,他沒來找過你?”

景一眸光一轉間,思緒千回,想到一個人,叛徒?他看了看不遠處的雪白軟轎內那抹身姿,轉到紗幔上那朵金邊刺繡的五芒星,聯想到自己明月一族的身份,按下心中升起的一點疑惑。在古荇拾看來,景一臉上不動聲色,好像真的不知道。

“那就算了。”古荇拾道。

衆人愣住,難道這就解決了?

他接着補充:“把人抓住,自然可以引他前來。”手一轉,出劍。

景一眼神一凜!

劍,指向的是……

那廂,藍白躺在冰冷的地上,仰頭一動不動,嘴角兀自溢出血絲,眼神空洞,遙望那條百般珍愛的圍巾在飄雪高空中若隐若現,漸漸消失在夜色裏。

記憶中那片白茫茫的落雪崖,白衣男子落下淡漠的眉眼,笑着取下頸邊圍着的雪白色長圍巾,問:“孩子,你叫什麽名字?”圍巾帶着餘溫,落在寶藍衣小男孩早已凍僵的頸上,末端垂地。他暖得哆嗦了一下,面無表情:“我沒有名字。”白衣男子依舊笑着看他,俯身溫柔地摸了摸他的發。小男孩矮頭躲開,一臉嫌棄,“太白了吧?”然而卻用手撈起及地的圍巾在頸上圍了三圈,“而且太長。”那時候留在圍巾裏的溫暖猶在頸邊,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好像,有什麽珍貴的東西,随着那條飄走雪白色長圍巾,飄走了……

空空落落。

猶如初見聞人浩渺,回頭時,一眼寂寞,來不及掩落。

藍白閉上眼又睜開,撐着地面坐起身,拿過秦無思的劍豎起,依靠它艱難地站起來,腰背弓着,忍着極大的痛楚慢慢立直,猶如一道堅守着某種信念的筆挺旗幟。

“可惡……”藍白擦了擦嘴角的血。

“藍……”秦無思低聲喚道,那一句“莫再犯傻了,不要去”,在觸到他的眼神的時候,忽然就梗死在喉嚨裏。

景一沖出去,在經過的路上一腳挑起藍白的劍,握在右手裏,卻很快轉到左手上。擋住古荇拾朝向藍白的去路,冷聲道:“只能從我屍體過去。”

拼死一搏,無關誰人。

正如每個人各自的守護不容奪走,各自的信念,也不容摧折。

“咳咳。”藍白捂着傷口指縫溢血,從景一身後走來,伸手将他撥在一邊,面容蒼白到極致,而那對寶藍色純淨的眸子裏顏色漸漸加深,越發凝實濃郁,散發寒意,仿佛要滴出一粒液藍寶石。

“呆一邊去。”景一走到他身前,攔住。

藍白沉默地走到左邊,伸手去拿景一手上,他的劍。

景一握得緊緊。

“他沖我來的,”藍白沒有堅持,手按在秦無思的劍上,劍勢一觸即發,“與你無關。”

“你痛糊塗了。”景一搖頭,“是沖我來的。”

經脈內力亂撞,胸口一道氣息不穩,藍白咳了幾聲,以袖掩嘴,止住一口血。

帽峰山衆弟子見狀,有些于心不忍,齊齊望向掌門。秦無思虛弱地一擺手,沉聲,“藍白沒有殺師父,千萬拖住他。”

藍白離了景一幾步而立,夜色裏寶藍色筆挺背影散發着一如往昔的落寞,“铮”一聲劍出鞘,極其優雅地揮了揮,孤芳自賞般挽起一個藍白色的冷冽劍花。他真正如一匹沉默的獨狼,即使身體不堪殘敗,狼的銳利,沉靜,被他用深隽靈魂的一抹古老優雅,完美诠釋。

“從未對人用過此劍術。”藍白清冷的嗓音不含一絲感情波動,對古荇拾道,“我贏,限你今晚之內尋回圍巾。有膽,且來應戰。”

景一眨了眨眼,心頭掠過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初時那片夜櫻落花小院,那個卧眠冷石之上的寶藍衣、雪白巾少年,也是這般清冷,仰望櫻花花瓣一片一片在眼中漸漸放大,也是這般落寞,驅趕擾眠的幾位不速之客,也是這般……強大,不動聲色。

“若輸了呢?”古荇拾感興趣道,溫溫潤潤的聲音攜裹了一絲笑意。

“我會贏。”藍白肯定道,皺眉,強忍住喉嚨一口腥甜。

“砰。”

景一收起成刀狀劈向藍白後頸的手掌,在他難得憤怒的眼神注視下,低聲,“你會死的。”藍白兩眼慢慢合上,昏死,被景一向後一扔,趕來的帽峰山弟子趕緊接住。

“嗯?”溫玉眸中閃過一絲不可察覺的厭惡,“明月一族的人,果然可厭。”

“星者一族,不止可厭。”景一回敬,左手取劍。他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劍,更別提,是用左手。

雪白軟轎邊,蒼若兒一顆心又吊起來,喚道:“銀姐姐,聽說荇拾初來時,使的是另一套自創的劍法,後來丢棄了,才悟出如今堪以獨步天下的極致劍法,這是何故?”

“我也不清楚。”古銀幽道,“他當時精神有些瘋癫,雖聲稱全然忘記了過往所有事,卻似乎與族內那幾位長老達成了某種協議。”她語氣柔和,盡是關心,“以後嫁與他,莫要再提從前了,也叫你爹爹,休要再以大長老身份施壓試探,容易弄巧成拙。”

“嘻嘻,我知道啦。”蒼若兒笑着道,容美若豔春一朵嬌俏桃花。

雲間殿小雪紛落,地上已然無聲無息鋪開一層薄薄白雪,淺淺沒了鞋底。

景一一襲灰衣樸素,色淡,猶如年華沉澱過後的滄桑,臉上卻仍尚顯出十八歲少年的稚嫩,眉眼如畫,清秀陽澄,暖若生煙,表情一貫清淺,卻與藍白的冷淡相異,那是氤氤氲氲難以捉摸的如霧如風,蘊着笑,藏着暖,卻用淺淡疏離的方式表達。

他緩緩抽出劍,劍在他手上揮動,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如同其人,似一粒掉落在空氣裏便會消隐無痕的灰塵,卑微,不惹注目。

長劍以一個十分微妙的角度刺出,去勢平凡無奇,也并非直取古荇拾要害。衆人以及蒼若兒等人卻禁不住呼吸一屏,好像那是一條極盡刁鑽,伸出了梅花爪的,閃電靈貓。

衆人更驚訝的是,古荇拾幾乎不假思索,把劍往鞘中一收,動作如行雲流水,僅僅揮出一只拳頭。

景一心中驟驚,劍勢被那只拳頭以最佳的角度封死,想改變路徑,卻一發不可收拾,臉上便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不可能!

衆人心裏都是景一這樣的想法,而雪白軟轎旁的蒼若兒仿佛知道些什麽,一臉無奈。

古荇拾的動作間不容發,扣住景一的手腕,一扭。

“咔嚓”,斷了。

古荇拾一腳踢起,內力灌注,又是“咔嚓”一聲,踢得腳骨斷裂。

“咔嚓”“咔嚓”。

四肢骨斷,比雨點密集的拳頭,不痛不癢,落在身上各處,毫不留情,卻總不取性命……

景一口中“哇”一聲,吐出大口大口暗紅的血。

他已經完全不能理解。

每一個動作都被提前預判了,如果他遇到的是別的對手,不至于被壓制如斯,可惜,他遇上的是——他!

清澈明淨的眼裏,漸漸露出軟弱無力,以及,一絲痛恨。

作者有話要說: 古荇拾,荇,取自詩經“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注:荇菜別名水荷葉,可藥用,生性頑強,适應力佳,綠葉小黃花,青翠且豔,裝點水面,繁盛美麗。

古代一個貴族男子在河邊孤單散步,看見河中小洲上兩只鳥兒依偎和鳴,很是羨慕。(老師興奮之下開了腦洞:說男子看見河中連兩只鳥兒都在親嘴,愁眉想,為什麽身邊就沒有一個女子和我親嘴呢?)這時,看見水荷葉間窈窕淑女左右采撷荇菜,溫柔娴靜,體态優美,他愉悅,君子都應該喜歡這樣的女子。

把荇拾比作君子,蒼若兒卻不是淑女。我這樣說,大家都懂了吧,關于荇拾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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