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月夜相擁
羽看着眼前那張失魂落魄的臉,看了十三年的臉,熟悉到骨子裏的臉,從花叢中走出來,她笑問道:“喂,我是鬼,你是誰?”
他猛地擡起頭。
這個熟悉的聲音?熟悉到骨子裏的聲音,聽了十三年的聲音,笑意充沛樂觀開朗世上最親切入心的聲音,他以為他永遠也聽不見,永遠地失去了。
他害怕是思念成狂的幻覺,怕看一眼,幻境會消散,她的魂離去,她的音容笑貌,如煙消散。他的身體忽然一顫,仿佛承受不住這種命定的失去,擡起的眼茫然無神,連聚焦也不敢,便只眉眼憂傷地用空洞的眼神,環抱住眼前不遠的那道清瘦身影,哀哀地,不發一言。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看見她隐約浮現臉上的笑容,唇角那道上揚的弧線,清河裏小蝌蚪的尾巴似的,總是十分自在悠游,令看的人心情愉悅。他從前從未像現在這樣認真又專注地想着她的一切,想她一身豔麗海棠衣裳,想她淚眼帶笑的堅強,想她恣意無憂的玩鬧,想她沒心沒肺的樂觀,想她沖他大發脾氣的怒容,想她後來拜敵為師的冰冷決絕,想她黑衣男裝殺戮果斷的冷漠無情,想她嬉皮笑臉表裏不一謊話連篇卻隐忍承痛到令人心疼到沉默無言……從未像現在這樣想過她,在不确定她生死的短短半個時辰,瘋狂地,把平生與她相關的一切,想念一遍一遍。
他依然不敢把目光聚焦,只是眼神哀哀,寂寂望她。
羽覺得藍白傻掉了,走過去,在他身前三步,伸手敲下一記額頭,“傻了?”下手很重,很疼,藍白一臉茫然,“做夢?”他聲音啞啞的,低得像夢呓。
“夢你個頭!”羽壓低聲音,嗔了他一句,四下一顧,似乎此前追蹤她的人已經退去了。出于謹慎,她往藍白的影子裏矮身躲了躲,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噓!我偷了虛無劍。”
一聽虛無劍,藍白仿若如夢初醒,睜大了眼扭頭看蹲在他斜後方的羽。
“幹嘛這麽大反應?”羽回瞪他一眼,随即心虛道,“這不是偷。救人的,不算偷。”她小聲嘀咕,歪理蠻橫。
他還是瞪着她,她惱了,正要生氣,卻見他緩緩提起右手,送到她臉頰,手指輕觸,像觸電,一觸即離,又像蝶戀花,重回到臉上,帶着憐惜,一寸一寸細致撫摸。
羽在那樣的指尖撫摸下身心皆顫,呆若木雞。他的臉近在咫尺,那雙深邃的寶藍眼眸幾乎要把她吸進去,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每一處都那樣英俊好看,纖細的墨眉渲染開一抹溫柔體貼。他的表情異常專注,在她的記憶中,藍白從未用這種眼神看過她,她覺得有點異樣,心底麻麻癢癢地好像有東西破土而出。
臉頰上指尖微涼,羽有些受不了,“藍白,你夠了!”她伸手推了他一下,“你看清楚,我沒死,我不是鬼,我活着。”
藍白被推開,忽然極快地俯身過來,狠狠地抱緊她。
她被這樣的藍白驚吓到,死命去推,懷抱卻越收越緊,她低低地喊了一句:“你瘋了,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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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他把下巴俯貼在她溫溫的頸項旁,“你說對了,我真是瘋了。”
羽忽然十分無語,放棄掙紮,任由他抱着。心口那道傷裂開了,硌得疼痛。她忍了。
“羽。”藍白低聲喚道,一直都是夢呓一般的低語,“離開或走,天涯也好,地角也罷,但是答應我,不要死。”他緊緊地箍住她,仿佛用盡了餘生。
“我還活着。”羽語氣不滿,大翻白眼,随即醒悟他看不見,真是白費眼神了。
“不要死。”藍白固執道。
“是了。不死。”羽不耐煩應道。
“不許賭氣!”藍白孩子氣地嚷。
“沒有賭氣!”羽心口被硌得不舒服,伸手推了推他。
“認真點說,不許再騙我。”藍白幾乎語氣委屈了,誰讓她滿嘴謊話,忽悠了他們整整七年。
“……”羽認真、嚴肅、莊嚴道,“我,羽,是永遠不死的!”
其實有誰是永遠不死?
藍白卻心滿意足,終于肯松開她,離了半臂距離,笑眼彎彎看她。羽瞪着他,瞪着瞪着就氣消了,也笑了,“沒想到你藍白也有犯傻的一天,哈哈哈!”她仰天長笑三聲,寂靜中十分清脆明亮,她慌張掩嘴,四下張望,拍了拍心口,“吓死我吓死我,忘記了自己是個賊。”
“不用擔心了。”藍白笑着看她,指尖點了點旁邊的淩雪劍,“有它,可換你大大方方走出去。他們竟然騙我,說什麽虛無劍已被借走,不正是在你這兒?”
“這确是虛無劍。”羽篤定道,卻納悶,“可是,太過順利。”她欲言又止,還是道:“我得趕快離開。”她起身,卻被他拉住,血肉模糊的手在她的臂上隔了兩層衣,血暈染開。
“你還要去哪?”藍白問道。
“淩雪劍是你師父留給你的遺物,無價!你且好好珍惜,我自有辦法。”羽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很認真。她不想讓藍白失去些什麽,那柄劍對他的意義,她心裏很清楚。
他固執地拉住,不放她走,心疼地問:“你疼不疼?”
羽下意識地摸了摸臉,笑着道:“不疼。”渾然不知自己的臉上傷口,縱橫如旱土龜裂,皮開肉綻處鮮血直流,結痂。這模樣,有多猙獰,他的心,就有多疼。更疼的是,她竟然一點也不在意自己,還笑嘻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樣,讓他覺得虛幻,覺得她在僞裝,在欺騙。
即使這種欺騙藏着好心安慰,他發現自己這一刻不能再忍受。
“你,像花臉貓。”他借着漸亮的月光,用手帕抹去她臉上的灰塵,臉上的血跡和傷口唯有取水洗去。
羽心念一動,被跟蹤的感覺又回來了,在她臉上小心翼翼擦拭的手也頓了一頓,她猜,藍白終于能感知到掉入無形蛛網的詭異感。
腳底生風,她像清河裏的泥鳅一樣從他手中滑走,輕功一出,即使藍白也只碰到她揚起的發梢。他追上去,不管不顧高聲喊:“羽!”
“不想我死,你就噤聲!”羽一句狠話傳來。
他猶豫只一剎,夜色下那道清瘦背影瞬如鴉羽,輕盈入夜,無蹤無影。他冷然回眸,将身後幾道如影随形的魅影盡數逼退,話語攜內力帶出:“我要見你們莊主!”
一會兒之後,藍白看着吳管家身邊十二三歲左右、光頭灰袍的安靜美少年,問:“莊主?”
小少年身邊立着一位灰袍灰發面容古井無波的老者,站立如松,法號心靜,道:“這是小莊主,蘇故引。故引?”
“見過藍公子。”蘇故引雙手合十,低眉垂眼,一副溫順模樣。
藍白想了想,順其自然,道:“虛無劍被盜,你們可知?”
“預料之中。”蘇故引道。
“她是我朋友,不要傷害她,我用淩雪劍來換。”藍白把淩雪劍遞出。
“我明白了。”蘇故引沒有接,取道東北了明閣,“你随我來。”
吳管家有事離開,心靜跟随蘇故引身後,保持不近不遠的七步中庸距離,藍白急切,與蘇故引同步。蘇故引身上着一件與藏莊人無異的灰袍,極為素淨,走路時眉眼低垂,面容平淡,仿佛行走間也如入禪定。
走近流淌過園林的小溪,是一段由一個一個獨立凸起而表面平坦的圓石構成。蘇故引忽然左腳跳上去,換右腳跳上前面另一塊石子,他就這樣跳着落上小橋,雙手平展,好像飛翔的白鶴展翅。
“稍後回去領罰。”心靜淡淡道,無燥無怒。
“是。”蘇故引淡淡回道,無燥無怒。
藍白卻心急如焚,提起蘇故引一只手,騰空飛起,“指路!”還沒等指路,徑直朝前方飛去。
“走錯了。”風将衣衫吹得鼓起,蘇故引靜然無波的小臉波動出淡笑,眼神平和,“倒回去,朝右。”藍白輕功速度極快,仍感覺到心靜如清風跟随在後,不遠不近,不緊不迫,待藍白落在一座兩層高的閣樓前,心靜亦同時落地,保持同樣七步距離。藍白凜然,藏莊藏珍寶無數,能安然屹立塵世之巅兩百年,底蘊必然驚人。若與藏莊為敵……
兩層閣樓貌不驚人,像藏莊人的灰袍一樣簡單樸素,無豔彩琉璃瓦,無精致浮雕紋。樓外四方空地分別圍守兩人,藍白皺眉:“這是何意?”
“羽姐姐在內。”蘇故引解釋道,又喚來一人,“叫司徒家的人前來。”
藍白擡腳欲進。“羽姐姐安然無恙,”蘇故引反手拉住藍白,“你大可放心。”藍白甩開他的手,風一樣闖入閣樓。
雪色輕紗圍巾在蘇故引挽留的手指間滑過,他并未真的收攏手指去抓,卻仍低眼瞧着空空的手心。
“執念已起,一并領罰。”心靜在他身後淡淡道。
“是。”蘇故引收起手,淡淡回道。
一老一少兩人腳步從容,不緊不慢,踱步入樓。
蘇故引上了二樓,見四個灰袍男子将一個黑衣如夜的清瘦少年圍在中央,以少年腳底為圓心的地面,用虛無劍劃出一個圓,劍過處,地碎成粉末。羽橫劍坐在一石墩上,翹二郎腿,笑眯眯地朝他看過來。
蘇故引看了一眼抱臂倚在窗邊的藍白,那副眉眼冷淡,他清嗽一聲,“是友非敵,勿輕舉妄動,免傷無辜。”他看向羽,“姐姐稍候片刻,等人來了你自然明白。”
羽笑眯眯的模樣頓時挂不住了,見鬼一樣的表情,“姐姐在哪?”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遍,笑看他,“小孩兒,你是誰?”
“蘇故引。”
“蘇故引是誰?”
“人稱小莊主。”蘇故引眉眼淡笑。
“你會武?”
“不會。”
對話進行極快,四個藏莊灰袍男子還未反應過來,羽一揮虛無劍,輕功一出,無人能阻,扣住蘇故引的頸項死脈。
“小莊主!”四人驚呼。心靜離蘇故引仍是不近不遠的七步距離,盡管蘇故引性命危在旦夕,他的面容仍舊古井無波,仿佛世間沒有什麽事能惹他動心。
蘇故引被羽死扣頸項,也是一副溫順模樣,無半分反抗的意思,眉眼很淡,口中語氣亦淡得不能再淡,道:“師父,救命。”好像在說,師父,吃飯。
“今日已犯三戒,罰加一等。”心靜淡淡道,無燥無怒。
蘇故引卻意外地沒有回答“是”。
這時,樓梯間腳步聲踏響,越來越近。衆人望去,一個鬓發蒼白的老人從樓梯口先露出頭,面容慈祥,接着露出佝偻瘦小的身板,這時,衆人才看見他手上捧着整齊折疊的一套衣裙,秋海棠紅,豔麗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