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獨闖藏莊
山頂守夜的人仿佛有所感應,目光一凝,朝羽的方向看去,悄悄摸上手邊凸起的石頭機關,準備一有異動,便按照莊主吩咐,傾瀉下千沙萬石。
“轟隆轟隆——”
巨大的轟鳴聲猶如夏雷滾滾,從山頂滾到山腳,最後“轟”一聲巨響,揚塵亂石,霎時猶如天地鴻蒙未開。
人若遭受如此聲勢浩大的沖擊,必死無疑。山頂的守夜人靜靜等待一切平複,悠閑地以袖掩鼻,阻擋灰塵。
莊內走出兩人,腳步加急。
“諸位前輩,發生了什麽事?”藏莊的吳管家走近,态度恭敬。把守東南西北四方的守夜人身份可不簡單,雖清瘦佝偻,卻氣息雄渾,均是藏莊以無價之寶招攬的絕世高手。
有他們鎮守的藏莊,堪稱天下最堅固的銅牆鐵壁。
“方才覺察到一人在半山腰吐納氣息,動靜鬼祟。”鎮守西方的白發老者淡淡道,眼光似無意般掃過吳管家身後的一人。
“小小毛賊,至于啓動機關嗎?”那人高聲質問,聲音極其不滿,“何況,如果來的真是我家小姐,傷着了,你們賠不賠得起?”
老者閉目養神,一副愛理不理的态度。吳管家連忙道:“請息怒。一來今夜蟾蜍食月,書卷記載,乃預兆災難,本莊不得不以此手段嚴防,二來堂堂司徒家大小姐,斷然不可能做此等偷偷摸摸的小賊之事,所以請您放心好了。”
“哼,”那人嗤了一聲,“最好如此,不然的話……”他轉身入莊。
吳管家在身後無奈搖頭。天下第一富的司徒家那股不可一世的嚣張,仿佛融入血脈一樣代代傳承,令人氣悶。
吳管家走後,四個守夜人漸漸感到體內氣息出現細小紊亂,“灰塵有毒!”他們相互提醒,瞬間屏息,隔絕毒氣。
他們沒感到身體有大礙,只是驀地眼神一凝,借着山頂圍成圓圈的一輪燭光,月色溶溶中,一群又一群色彩鮮豔的飛蝶撲打雙翅,輕盈卻排山倒海般朝山頂燭光洶湧而來。
“翅上磷粉有毒。”其中一人皺眉道,“沒想到機關竟然驚動了它們,可是,怎麽這麽多?”
“滅燭吧。”另一人沉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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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滅了。另一個守夜人閃電般入內,不一會兒,藏莊內燭火依次盡滅。最初那一波飛蝶繼續沖向留守的三人,勢不可擋。
三股雄渾內力同時推送入空,蝶兒紛紛墜落,如秋風飒飒過處,枯葉漫天。小小屍體紛落,一道身影黑衣如夜,完美地融入夜色,足尖輕點蝶翼,鴉羽一般輕盈,鬼魅一般無形,屍體一般無息,快到肉眼無法捕捉。
羽掠過最後一級石階,從三個絕世高手之間穿過,進入莊內。
“咯。”她太緊張了,落地時無意驚動了地上一粒小石子,三道目光瞬然而至!她再次使出寂子塵所教的輕功,悄無聲息退入牆邊的黑暗裏。
“是我。”先前離去的守夜人從莊內漸漸現出隐約身形。
羽暗中松了一口氣。頭、額、臉頰被碎石子割破,傷口處鮮血縱流,染紅了視線。她用沾滿灰塵髒兮兮的手擦了擦眼,下唇被上齒咬爛了,血肉模糊,疼到最纖細的那根神經末梢裏。
千沙萬石朝她打落的一瞬,雖早有應對之法,卻還是忍不住恐懼,被死亡陰影兜頭罩下。
曾經聽寂子塵說過,石階第一百零八級朝南處是萬石機關的空白地帶,她信了,躲進去,卻無法一一避開朝她飛濺而來的小石塊。可以說,沒有寂子塵教的經驗,沒有寂子塵教的武功,她今夜恐怕命喪當場。“真是諷刺。”她心中嘲笑道,“拿他教的東西去違逆他。”
視線血紅退去,目光所至,藏莊內房屋錯落緊密,籠罩在一片燈光盡滅的黯淡月夜下,隐隐約約漂浮着藹藹霧氣。
虛無劍在東面一角的月壁閣,因寶閣建在一墩十米高的斷壁之上,夜降時月出東方,壁上映月,流螢萬光,罕世盛景,由此得名。
從現在站的位置到月壁閣,要穿過一段長達五百米的路,曲曲繞繞,枝葉掩映,昏昏暗暗,絕對有數不清的藏身好地方,是的,供藏莊高手藏身潛伏的好地方……
把主意打到藏莊的人,除了傻……還是傻。
羽的雙腳如灌鉛,釘在原地。僅僅是闖入莊門已是差點丢了半條命,何況還有殺機四伏的漫長險路,月壁閣前的守門人,閣內密密重重的連環機關。她忽然覺得好累,她伸手抹了抹眼角的血,不知道是血是淚地胡擦一通。
“師父的輕功可是很厲害的!”她在心裏為自己打氣。
她從未覺得五百米路是那麽漫長,煎熬着,緊繃着,卻出乎意料地順利通過。月壁閣前,壁上映月,月光溶溶波動,靜若古井。
人影全無。
她從幽暗處攀登上斷壁,剛露出半張臉,便瞧見三層閣樓的鐵門打開着,一左一右兩位白發灰袍的老者結跏趺坐,阖眼入定。她撿起一顆小石子扔到側邊的月映壁下面,用稍微增加的力度扔出更大的一塊石子到離他們更近的地方,随着石子不斷發出聲響,最後一顆石子“砰”一聲,砸到兩人五步之外。
連兩位老者的睫毛也未驚動一根。
羽心下稱奇,放心地躍出斷壁,再次使出鬼魅般的步伐移入閣門。在一樓小心翼翼兜轉一圈,發現老木架子上大白菜似的擱着一些劍法劍譜,別無其它。她剛要沿轉梯上樓,忽然聽見從很遠的地方有人在叫喚她的名字。
“羽——”
她吓了一跳,不由得扭頭回望身後來路。什麽也沒有。她甩去錯覺,自己安慰道,混蛋,太緊張了。
二樓也不見虛無劍,她剛踏上三樓,正中石臺上橫放着一柄直刃的三尺長劍,通身如玉,瑩潤流光,她徑直走過去,四下查看也找不出一處暗藏殺機的機關,不禁十分納悶。太容易,太簡單,反而讓人太不安。
長劍在手,重若牛馬,她将劍刃虛虛地朝地面一點,沒有用力,竟把石地戳出一個洞,碎出粉末。特制的劍鞘呈鐵青色,她收劍入鞘,持劍離開,心下越覺不安。
從斷壁一躍而下,她沒看到,身後兩位結痂跌坐的老者緩緩睜開雙目。
沿原路返回,那段曲曲繞繞、枝遮葉掩、環階纏屋的路,仿佛一下子熱鬧起來,不時有人匆匆忙忙走過。左前方仿佛盯過來一道目光,她一驚,連忙往灌木叢後矮身一躲。
“怎麽回事,忽然把人全都召集起來?”一人不滿地嘀咕。
“你沒聽見?萬石機關啓動了。”另一人道。
“那賊肯定被砸死了,還與我們何幹?”那人繼續嘀咕着離去。
忽然,左後方也盯過來一道目光,羽側身一躲,然而前方又有一道目光,好像一張蛛網一樣把她困在中央,猶如待捕的獵物。她已經拿到虛無劍,想趕緊離開,于是朝側邊繞路。
好像密謀一樣,接踵而至的目光把她逼到一處,離莊門越來越遠,她不得不停下,剛頓住腳步,身後的人仿佛看到什麽,猶豫不前,竟漸漸隐去。
她的藏身之處,是在一排沿路盛放的紫紅三角梅後,路對面站立一排身姿筆挺、樹冠如傘的高大樟樹。從她這邊向右邊望去,路的盡頭走來一人,走得近了,竟然嘆了一口氣,開口說起話來。
“節哀吧,人都死了。”走來的人是吳管家,他停在對面那棵樟樹下,仿佛在對樹下的什麽人說話。
樹下圍起的石基何時坐着一個人,她竟然沒發現!
那人仿佛死了一樣,無聲無息。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吳管家彎身,把幾塊沾血的石子擱在那人旁邊,“我真不是想打擊你,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最大的可能,是見血不見屍。”
那人一動不動。
羽借着吳管家側身的空隙,隐約看見一片寶藍色的衣袂下擺,膝蓋上擱着兩只手。
那是兩只修長的手,無力地耷拉垂下,卻已經失去了手的外部特征。整個手掌手背的皮膚因為在石頭間翻找了半個時辰,已經完全被割爛了,只見血肉模糊不清,血管可見,肌腱相連,手指尖上十片指甲血跡斑駁,快要剝落的樹皮似的,突兀地挂在那裏。右手拇指和食指間夾着一朵青銅色的小巧櫻花,不是夾,而是打開的花瓣尖深深刺入了兩截指腹,花蕊上收翅停靠着一只藍帶青鳳蝶,伸出的卷須在花蕊深處吸食永遠夠不着的芸香蜜。
藍白!
羽看着那雙手,心疼極了,似想到什麽,眼睛忽地一熱,溫熱的液體随着喉嚨一哽湧上了眼膜。
“人已經替你找了,沒找着,也不能怪我們。這劍,本莊就不客氣收下了。”吳管家把聞人浩渺的淩雪劍在藍白失神的眼前一晃,問:“這樣一來,你可還有其它寶物,來交換虛無劍?”
吳管家見他沒反應,“你盡早離開。”
吳管家走了十幾步,忽然折返,把淩雪劍往藍白身旁一擱,嘆氣道:“這劍你拿回去。劍是寶劍,藏莊求之不得,可是咱莊主說了,人既沒找着,交易就不算成功,不能收下。還有,再重申一遍,虛無劍早被人借走,本莊就算觊觎淩雪劍,也無能為力,這是大實話。”吳管家嘆了一口氣,“節哀。”
吳管家話落,真的離開了。
藍白至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沒有擡一下眼,仿佛也沒有呼吸一下,眼簾低垂着,靜靜看着地面。
天上月如鈎,暗影漸漸從明亮圓盤上移開,露出銀白色月光清淺溶溶,靜然灑在他身上,寶藍色衣裳洗得發舊,仍如寶石般熠熠璀璨,襯得那張臉尤其觸目驚心,好像枯朽老木一般失去生機,淪為一堆物質。
羽任由眼淚簌簌而落,鹹鹹地,刺痛臉上縱橫交錯的傷口,可是,心裏更痛。原來他以為她死了,原來他把用來交換虛無劍的淩雪劍換出去,只為了确認她的生死,原來她如果不見了永遠消失了,他會這麽難過。
他的神情空洞極了,好像十三年前初見那會。她不知他的娘親剛死,和暮在一旁沒心沒肺笑鬧。他嫌吵,一個人踱到遠遠的樹下去坐,手裏捧着一本很珍惜的袖珍小書,低着頭,很認真的模樣在看。
她發現他很久也沒翻一頁,于是笑着過來:“喂,你叫什麽名字?”
他擡頭打量半晌,沒回答,反而埋怨:“吵死了。”
八年後,這個奇怪的男孩才告訴她,他叫藍白。
一晃,他們已經認識十三年了啊。
羽看着眼前那張失魂落魄的臉,看了十三年的臉,熟悉到骨子裏的臉,從花叢中走出來,她笑着喊:“喂!”
他猛地擡起頭。
作者有話要說: 這麽輕易拿到寶劍,羽掉入事先準備的網裏了,只是,這網,織得真夠心酸的。猜猜是誰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