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藍白蘇醒
當夜蟾蜍食月,藏莊有傳言說,蟾蜍食的不是月,是人心。
藍白心口止血後,傷勢一穩定,馬上轉移到藏莊玉衡院。方神醫随在一旁,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羽一會兒看看藍白,一會兒緊盯方神醫的表情變化,變化雖不多,卻足夠讓羽心悸不停,生怕從他口中說出,“節哀”“收屍”之類的話。
藍白躺在房間軟床,頭放在玉枕上,眼眸閉合,唇色慘白。羽在床沿半跪,看着他,覺得他的臉色是越來越白,握着的手也是越來越詭異,一陣極寒,一陣極熱。
“神醫,不是沒有傷及心髒麽,為什麽他的身體冷熱交替不停?”羽小聲地問,怕驚擾方神醫把脈。
“你出去。”方神醫驀地睜開眼睛。
“我不走。”羽倔強道,“我要看着他,最多我不說話了,您趕緊把脈。”
“出去。”方神醫眸光一沉,“病人還在危險期,不能……”
“還有危險!”羽尖叫道,意識到太大聲,趕緊捂住嘴。似乎驚到藍白,他的眉心糾結住,昏沉中感到痛苦。羽當即二話不說,起身離開,踱步到門口,忽然返身“噗通”一聲跪下,叩了一個極清脆的響頭,淚語哽咽:“求您一定要救好他,您就是我的恩人,羽今生對您感激不盡!”她又重重地“咚咚”兩聲,連續兩個響頭後,掩門出去,“我就在門外守着,有事請您一定要叫我。”
方神醫望着她出去,搖了搖頭,從藥籃中取出竹制針罐,在燭火上燒了燒……
院子裏屹立百年的巨大合歡樹,闊大的傘形樹冠将枝葉伸展到屋頂上,像一個庇護的懷抱。羽抱膝坐在門外石階上,镂空門紙透出來的燭火在她身上落下一層凄迷,在地上投下一則蜷縮的瘦影,随着風動,月色溶溶,細碎葉影晃晃蕩蕩疊入她的影子,猶如鬼影幢幢。她看着厭煩,于是擡頭望月。
滿月圓面光鮮明亮,華如清水,她卻越看越凄慘,黯淡得沒天理,模糊得像是有人往月亮潑了一盆冷水,那月光下起了雨一樣,不停地拉長、扭曲、溶淡。她伸手接住一串如線墜落的淚珠,抽噎了一聲。
“姐姐。”一把柔軟的聲音甜甜糯糯地在身旁響起。
羽用袖子極快地擦幹眼睛,扭過頭,看見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端着一盆水、盆沿搭着一條白布,露出潔白整齊的一排小齒笑着看她。羽認出來她是方神醫身邊的小孫女,名喚花西裳。她着上衣下裳,上白下紅,唇紅齒白,烏木杏眼極為水靈。
“是不是需要幫忙了?”羽慌忙道,伸手去接那盆水,“我來。”
“姐姐莫要慌。”花西裳按住她的手,把水盆擱在地上,白布浸到水裏弄濕,輕輕一擰幹,往羽的臉上傷口擦去,“我自小跟在爺爺身邊,眼見耳聞,懂一點點醫術,爺爺就喚我替姐姐治傷,哎,不要躲,我很厲害的。”
“你不用管我了。”羽側臉躲開,細柳墨眉無精打采地耷拉下來,悶悶不樂,“你進去看看你爺爺有沒有需要幫忙的,替我看看他就好。”說着,雙臂環膝,下巴埋在臂內,只露出半張臉,出神地望着地上搖動的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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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壇經》中雲:“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
若是她殺了他,她不能原諒自己。
感到一只小手在她背上輕輕拍打,羽拼命咬住嘴唇,忍下快要控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羽從未覺得一個夜晚可以這麽漫長,倚坐在門外,吹着涼風,瞪大兩只紅腫的眼睛怎麽也睡不下,腦海裏反反複複都是藍白最後一句“聽我一回……吧”。
東方地平線上,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羽聽見雞鳴嘹亮依次唱響,卻整夜未合過眼,兩只眼睛下面浮起一抹淡青痕。她起身,輕輕挨着門,透過昨夜在門紙上戳破的洞望進去。
屋內靜悄悄。
眼前一道身影在放大,門“吱呀”一聲拉開,方神醫熬了一夜心神,依舊精神矍铄。他站在門口,望着一臉萎靡不振的羽道:“你看什麽?”他伸手往她臉上一掐,“簡直一只花臉貓。花西!”他叫喚道:“你敢偷懶!”
花西裳睡眼迷糊地從羽身後伸出小腦袋,“啊?”
羽走進去,卻被一股大力扯回來。
“把自己照顧好再去照顧別人,做事能不能有點次序!”方神醫責備道,喊:“花西,你也是,去給姐姐療傷!”
“哦。”花西裳揉揉睡眼,扯了扯羽的袖子,“來。”
羽沒動,看着方神醫。
“平安。”方神醫無奈,朝她點頭。
“平安”兩字,宛如天籁。
眼眶頓時濕透,眯起眼,她笑得有點手足無措,道:“我先進去看他一眼。”
她趴在床沿,看着床上那人和白色中衣而眠,胸口規律起伏,呼吸雖微弱,卻總算是有,讓人聽着也覺得安心了一點。她忽然湊近臉,仔細瞧着枕上那張蒼白得仍舊好看的俊臉,用目光将他的每一寸描摹一遍,好像看不夠似的,越看越喜歡似的,竟鬼使神差伸出一根指尖,在他筆挺的鼻梁由上往下滑下,指尖帶着溫暖細致觸感,碰到他微涼的肌膚,溫涼交錯,她猛地手指一縮,腦海中浮現起昨夜藍白重見她時的失魂落魄模樣,那時他也是這樣伸出手觸摸她的臉頰,輕輕地,感覺十分溫柔,帶着憐惜。
渾身打了一個冷顫,她摸了摸身上起的一層雞皮疙瘩,淘氣地在他額上輕輕一彈,俯在他耳邊,輕輕道:“你要好好的。”
羽離開後,又來了一位訪客。衛長風一身暗色玄衣,衣上沾滿灰塵,鞋頭被磨出一個洞,手腳也擦破皮。他聽到消息時,連夜趕上山,夜裏星光晦暗,他踏滿山碎石而上,有好幾次随石流滑了下去,又爬起來,只為了看這個兒子一眼平安。他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藍白,默默離去。
就算他不願意見他也罷。
藍白昏迷了數日,醒來時,正是燭半昏時。他看不見羽,便語氣微弱,呼喚道:“羽——”一聲一聲落在寂靜的屋子,漸高漸強。
無人相應。
燭盞搖曳一室微光,他心裏空落落,眉眼惆悵。
之後幾日,藍白沒有再見到羽,問藏莊的人,他們都說她帶着虛無劍下山了。他聽見虛無劍,就想起義父,于是雖身體未愈,便急匆匆辭別下山。
他從城郊入城,看見城牆下圍着一圈人,七嘴八舌議論着什麽,夾雜着“司徒”“大小姐”“娶親”“羽”之類的詞語。他心念一動,擠進人群。斑駁的城牆貼了七零八落的告示,其中有一張,緊挨着衛門那張“衛門小公子病危”,寫着:“司徒大小姐司徒姪羽回歸,繼承家業,及司徒家主之位,望天下同行知悉。”
藍白看了一會兒,從人群中走出,入城回客棧。
人來人往,紅男綠女,熙攘熱鬧從他身邊走過。他心不在焉走着,腦海中想着羽的事,按照秩序将與她相關的一件件關鍵事一一擺出觀看,建立聯系,當所有事情都聯系成一個合情合理的有機整體後,藍白明白了羽的很多事情。
他擡起頭看着前面,目光放在遠方,心神寧靜。視線裏捕捉到一個秋海棠紅的纖瘦背影,頭帶白色垂紗軟帽,他怔怔然,毫無預兆地頓住腳步,後面的路人躲閃不及,整個身子撞上去,而他,竟然忘記躲。
“對不起。”藍白扔下一句,朝前面那道身影追上去,離她只有一兩步了,他忽然不知所措,應該怎麽和她搭話,應該拍拍她的肩,等她回頭,再喊她一聲“羽”呢,還是徑直越到她面前,等她看見他了,對他說話,他再自自然然接話?
他忽然有些緊張起來。
于是在她身後保持着一兩步的距離,緊緊跟着。遠遠看去,好像圖謀不軌的浪子,只是,這浪子長得有些俊。
秋海棠紅衣的她有所感應,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
藍白發誓,他這一輩子都沒有這麽囧過,臉色尴尬極了,從她身邊腳步匆匆離去:
“抱歉,認錯人。”
風從街那頭吹過來,撩起女子的白色面紗,露出一張滿是麻子的“曼妙”容顏。
藍白回到客棧後,在院子裏找到東方有茗。一身白衣出塵,她立在一棵紫玉木蘭花下,微仰着頭賞花,出神的模樣。庭院藹藹,和風飒飒,紫白花瓣片片吹起零落,三千青絲散舞風中,美如畫。
藍白覺得此刻的她與平時有些不一樣,多了別的、屬于年輕少女的風韻氣質,多了成人的那份心思城府。他不知她是否想起了以前的所有事,想起了她曾親眼見他殺死她的父親,想起了……他曾想要殺她滅口。
他立在原地彷徨,伫足不前。
她早已察覺到他來,慢慢向他轉過眸光,笑顏一展,蹦蹦跳跳撲過去。
“公子!”她雙手将他的腰環住,臉貼在他寬闊的胸膛。
藍白身子陡然僵住,表情不自然,不着痕跡将她推開。
作者有話要說: 一日三更,第一次這麽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