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焚生
作者:熾魅
“我叫邵康,你呢?”
“小雨啊。”
“我是在問你真名。”
“就叫小雨。”
又一次,人去樓空。他摸着茶幾上散落的灰塵,那灰塵便覆了他一身。
她總是給他以猝不及防的離別,他又一次失陷,仿佛站在一座空城,而亂臣賊子是他最心愛的女人。
內容标簽:都市情緣 邊緣戀歌 婚戀
搜索關鍵字:主角:蒲雨邵康 ┃ 配角:趙錦歡 ┃ 其它:家庭倫理,疼痛,成長,黑幫,灰色系
☆、1
? 失眠是從很小的時候養成。
很久以前,蒲香就有兩團烏青的眼圈。年齡越來越大,失眠越來越重,烏青濃成烏黑,永遠一副恹恹的、憂心忡忡欲言又止的難安。所有的不幸都耐不住性子又耐住了性子黑黢黢壓在眼底,莊重寧靜沉滞,散發某種神聖的氣息。
蒲香在床上輾轉,汗濕了被子絞做一團。月光驕縱□□,穿過光年,穿過氣層,穿過窗簾,又穿過紗帳最後終于穿過蒲香的眼睑。像合起兩盞冰冷的白色火焰。
睡不着就愈加睡不着。蒲香張開眼,明晃晃的幻覺消失了。
夜還是黑的,有一定光限度的那種黑,是被反複磨損過的光澤。一陣空虛纏纏繞繞,最後,鑽心咬齧。
Advertisement
蒲香32歲,終身大事似乎越來越遠。或許還活不到長久的終身。除去生與死,有生之年是不會發生什麽大事了。幾行淚委委屈屈從眼角蜿蜒。
蒲香沒開燈,赤腳踩在地板上,從窗簾縫隙間向夜色沒有目的地望,一只手伸進寬大的睡衣領,在胸脯細膩的肌膚上饒有情致地摩挲。
兩天以後,趙錦歡大擺婚宴。
她的丈夫,蒲香只草草見過一面,其他都是在錦歡的各種相片裏見的。他并不十分俊美,卻頗具色相,男人的骨骼撐起一副男人的肉軀,透着現代男人普遍缺失的——野味;眉目間有僞裝的溫雅,但溫雅真實存在,并非虛構,它存在便制約那味野的東西成為粗蠻。
錦歡和他有張蜜月照,在海中的游輪上曬太陽,他只穿件破洞做舊的牛仔褲,褲腳一高一低挽起,褲腰低到遮住你還想往下窺探的地方,人魚線上□□的身體是成熟的麥色亮油油的,身體線條精算過又一刀一刀細致雕刻。他随意倚着,側着頭微微向前探,那對唇,柔軟地貼住趙錦歡的笑臉,眼睛裏卻有種似有若無難以琢磨的光。
蒲香覺得他有種荒廢的性感。?
☆、2
? 門鈴驟響,聒噪的鈴聲攪起刺穿耳膜的聲浪。
蒲香豎起一身汗毛,衣領裏的手觸了一掌心雞皮疙瘩。她速速回到床上,把被子捂得嚴嚴實實。仿佛回到二十多年以前,總是在夜色如水如藍中,猛然遭到驚吓而從深淵般的夢裏醒來後又掉入另一個深淵,心髒總是“突突突”的。
不管多熱,蒲香都把被子蓋得很緊,或者也會探出一只手,高高地在黑暗中舉起,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伸出來,再一個個縮回去,反反複複;幾時能夠熬過這怖懼又冗長的夜呢?熬過這一夜,還有下一夜,一夜一夜層層疊疊,小女孩蒲香估算不出期限。
隔着的那一間,永遠是蒲英生與汪琴窮兇極惡的争吵聲,從鬼哭狼嚎中嘶吼出穢語和咒罵,殺氣騰騰的逃不過關于死亡和離別。層層疊疊的夜就由這樣的場景填充了。
他們苦心孤詣在自己的世界裏摔摔打打持續搗毀,漸漸地,也是再自然不過,蒲香也成為那殘缺的一塊。她的存在,充分證明他們殘缺的生活裏絕無漏網之魚。
手機在枕邊明明滅滅閃着一串生號,蒲香觑眼呆呆看了會兒,才發現門鈴已經不響了,接着,手機也不閃了。剛剛躺穩,門鈴與手機卻又一齊發作,她“啪”一開燈,驚悸褪去大半,生氣地接起電話。
“你沒聽見我一遍又一遍地摁鈴?快給我開門順便下來幫我拿行李!”對方比她盛氣淩人得多,開腔便是不耐煩地質問。
蒲香七歲那年,母親汪琴誕下蒲雨,結束她獨自承受父母之戰的局面,意思就是戰情依舊荒唐不可理喻,只不過她不再孤軍奮戰,多了一個能夠陪她在父母婚姻裏接受槍林彈雨的殉葬品。
妹妹十分敏感,經常哭泣。在暴怒的嚎嚷中哭得發不了聲,仿佛氣絕。死亡咫尺之近迫在眉睫,蒲香稚弱的心很受震顫,她抱着哭得全身通紅的嬰孩輕輕搖,一不小心,淚滴落在哭泣女嬰扯開卻發不出響的嘴巴裏。
隔着的那一間,不斷不斷重複着,死循環一般。蒲香生氣了“啪”一開燈,看着妹妹臉頰憋成紫紅,心裏一陣揉痛,趿了鞋子跑出去制止。
“你們別吵啦妹妹都哭得喘不上氣啦!”她不知她渾身都在抖,只覺得牙齒有點哆嗦。
“活該讨吃鬼東西死過的才好都給老子去死!”蒲英生氣成像獸的樣子。
父親雙目赤紅着,眼球鼓出,吃人似的把蒲香驚壞了,氣兒都不敢出一下。堅硬的咒罵真是不給人一絲餘地,不去死一死都愧對他用力過度的吼叫以至于都沒臉再在他面前活下去。根本無需動用任何感情,兩行淚狼奔豕突,從蒲香眼裏沖洩而下又重又熱地打在腳趾上。
汪琴滿臉濕濡濡的淚痕——幸虧眼淚是透明無色的,不然她早就面目全非不可辨認。
蒲香能感覺這間屋子裏鹹鹹的潮氣,有點等同于戰場上污腥的血味。母親就衣冠不整甚至是不雅地坐在沙發,穿勞保用品裏那種越洗越大越穿越松的內褲和背心,穿到最後難以蔽體,哪兒哪兒都露着,她就冰雪發白在燈光下亮得灼目。
這架吵得讓人什麽都來不及不過也對,真正的災難一向不會給人任何準備。
“你先進去哄哄妹妹媽媽一會兒就來。”她的臉和眼腫着,嘴也哭歪了,眉目間結着恨恨,一臉凄怨愁容,身體和四肢上出現幾塊寂寂的淤青,像雪中羞怯綻開的藍紫色花朵。
事态最嚴重的時候黑暗就愈是迅疾圍攏。
“‘你雞*到底有什麽不滿意?’
‘你還反問我?你一天到晚不管我不管孩子就知道耍,有點錢都胡耍了!’
‘你還要老子管啥!你媽*的有吃有喝,老子掙的錢也已經給你了你還想咋?’
‘那點錢夠什麽?家裏吃穿用度兩個小孩,說真的那點錢什麽都不夠!’
‘老子就掙這麽多你還想要多少?’
‘你每天在外面抽煙喝酒賭博就得花多少?’
‘老子掙的錢老子拿來耍,雞*你還能管了老子!老子沒去吸毒就已經夠不賴了!’
‘你個不要臉的傻子!說得盡是什麽話!’
‘去你媽*的妨主貨!’
‘嗚——嗚——嗚——還動手打我……’
‘老子就是要打死你媽*個妨主東西,每天屈淋淋的哭你媽了個*的讓誰看!’
‘你快去死了哇!’
‘老子真是要弄死你個臭傻*的,你每天都跟老子這樣鬧有逑的用!真是都死了算逑!’
‘那就不用過啦!都死了哇!’
……”
母親的歸來總遙遙無期。蒲香擔心再次出去會發現一具或兩具屍體,這天色似乎再也亮不起來了。
然而,妹妹總會哭累,漸漸在抽泣中熟睡而懷着不能言說的苦悶,像吞下一瓶安定陷入沉沉的昏迷,再精彩的戲碼都無法将她吵醒,卻總愛在萬籁俱寂時撒呓掙似的抽動并尖聲戾氣地啼哭。?
☆、3
? 住宅在頂樓,蒲香和蒲雨夥攜一只大號行李箱,一層一層向上攀,蒲雨肩上還背着其他雜七雜八的行李袋。
進到屋子,蒲雨把袋子從肩上卸下往地板一丢,腳上的鞋子蹬掉,将垂至腰際的馬尾向上一撥,縱情地倒在沙發上大口呼吸。
蒲香為她倒一杯水放在茶幾埋怨道:“你回來就不知提前打個電話?”
蒲雨沒接茬,繼續迷戀似的呼吸,吐納勻稱了許多,臉上的緋紅卻映出來。她挪挪身,手伸向後背隔着茜粉色針織衫去解文胸,從寬松的七分袖口把雙肩摘下,又從領口掏出郁金色蕾絲刺繡的半杯文胸,然後随手擲到腳底,帶出一股溫潤迷人的芬香。
“要走就走,要回就回,總這個樣子……”蒲香坐在轉角的沙發上看她,忽然就說不下去。
她與七年前離家的蒲雨一樣,冷靜時分,漂亮的臉上擺着一副漠然的神情,只不過人好像高了一點又細瘦了許多,還有那雙對一切都不怎麽抱有熱望的冰涼眼瞳。她早就不是那個撒嬌喊着“姐姐”或“媽媽”的小雨了,七年前就不是了。究竟是什麽時候不是的啊?她頭發都這麽長了。
蒲香又起身去倒水,順便把快流出的眼淚揩了揩。
離開那一年,頭發才到耳垂,染成浮誇的豔紅色像頂了一盆火,如今養成一頭漫過腰際筆直嚣張的黑發。
淩晨兩點,蒲雨懶懶坐直身體,端起幾上的水一飲而盡。
蒲香端着自己的水,問:“還要喝嗎?”
蒲雨點一下頭,接過來頃刻飲盡,“啊——”她爽然發出一聲,“太好了!”仿佛剛剛飲的是瓊漿玉液,“有熱水嗎?我想沖個澡。”
“三更半夜,誰給你有現成的熱水,也不知提前來電!”蒲香又忍不住嘴上抱怨,卻已進入衛生間往熱水器裏加水。
蒲雨把長長的馬尾抓起,手腕微轉,茂密烏亮的發絲像受訓過一樣,齊齊在靈活的指間翻飛,三下兩下,弄成一團髻子。
“給我件睡衣。”
蒲香加好水,直奔卧室給她找睡衣,選出一件九成新的紫菀色純棉睡裙來遞給她。
“待會兒想要吃東西嗎?”
蒲雨搖搖頭,“明早再說吧。”
兩人躺在靜如深水的黎明之前的暗夜中,紗帳四面曳地,深秋的蚊子比盛夏時分還要猖獗,隔着薄薄的細紗叫得焦頭爛額,窗外的蟲唱蟬鳴也成了懷舊金曲。
蒲香握着蒲雨的手,以前她也常常這樣握着她,握着她小妹妹的驚悸與慌亂。
姐姐我好怕。沒事的小雨姐姐在呢。我怕爸爸會殺了媽媽。蒲香頓一頓,心跳太厲害,又燙又澀要沖破喉嚨似的。不會的。她微弱而不太确定地應着。她自己何嘗不處于驚悸與慌亂。等爸爸睡着我們悄悄把他給殺了吧,這樣我們就不用再害怕了。蒲香無言以答。小雨并不邪惡卻正是由于她的天真,她從很小就格外複雜敏感卻又十分天真,對,就是那種黑暗式的天真。母親嗚咽的哭凄凄瀝瀝,父親還在長籲短嘆穢語謾罵,兩人配合着,用各自的形式詛咒他們擁有的彼此和不幸的現世,不眠不休竟也十分像虔誠祝禱。兩只小手越來越涼。蒲香覺得小雨的主意或許是對的。就這樣,她的手在她的手中年複一年長大了。
蒲香的淚,長長長長融進如水暗夜。
☆、4
? “不走了吧?”
“或許吧。”
“小雨?”
“嗯。”
“這些年還好嗎?”
蒲雨“嗤嗤”地笑出來,不答卻問:“你呢?”
“我?一如既往吧;有男朋友了嗎?”
“要男朋友做什麽?結婚?兩人共赴一場水深火熱的生活?”
蒲香一句話也說不出,耐心等眼淚默默流。
從出生就默讀家庭裏的哀傷與絕望,預習夫妻間最深重的痛恨與怨怼,婚姻在她父母是一出慘烈的人間悲劇,她從不覺得自己要去延續并有強烈的意識規避,卻始終覺得妹妹應該擁有普通女孩子應該有的快樂,就算從前沒有以後也得有。她希望蒲雨能夠比她樂觀,可她的回答令她的心與淚向下沉。
“小雨。”
“嗯。”
“趙錦歡結婚了,過兩天擺婚宴。”
“她也有30了吧。”
“31了,小我一歲大你六歲。你要去嗎?”
“去,當然要去,看看這位表姐發落成怎樣了。我還是穿着她穿剩的衣服鞋襪長大的。”
“要說起來我才是,得去撿她的衣服穿也是年紀都差不多。記得小時候老去姑姑家玩,六七歲前兩家人還都住的差不多,後來姑家就搬到城裏,房間那麽多玩具也琳琅滿目,還有那麽多包裝好看的零食,玩夠了也吃夠了臨走還拎出來好幾包衣服鞋帽,甚至還有她沒穿過的簇新貨,标牌價碼都沒摘。”
“是啊,家裏給買的衣服除去過年那一套最多也就是校服了吧。”
夜色冉退,極其微弱的白光分秒不惜地聚攏。紗帳裏溫暖得仿佛一間産房卻試圖分娩傷害。
“小雨,你就不問一下媽和爸?”
良久,蒲雨才淡淡地說“關我什麽事呢”。
“小雨——”
“姐,”蒲雨把手抽出來轉過身,“我管不着他們的,誰也管不着他們。”
“他們也老了。”蒲香也轉了身兩人背對背。
“誰都會老的。”
“小雨——”
“睡吧,反正不久也是要見面的。”
天氣晴豔,暖暖的空中吹着細涼的風。錦歡一家人都在酒店門口迎賓,全是嶄新亮麗的裝扮。
趙錦歡穿一身專門定制的雪亮的銀白婚紗,抹胸的手工蕾絲刺繡上縫釘了幾百顆珍珠,波浪形層次密集的立體裙擺上是手工刺花,上面鑲着水鑽,頭飾用綢緞羽毛和珍珠制成一朵花,半面紗下的那張臉,濃妝淡抹好不嬌豔。新郎穿一身瓦倫蒂諾銀灰色西裝,玉樹臨風地站在一旁款款攬住錦歡的腰肢。
一對楚楚璧人。
“呀!真是豪氣。”
蒲雨和蒲香從出租車上下來,各自挎一只坤包,随人群過馬路。
“你這包也夠豪氣的,一點不遜色。”蒲香話中有話。
今早,蒲雨才打開那只沉甸甸的箱子,一小半放着衣物,另一大半放的全是名牌包袋。蒲雨随手撿出一只扔在茶幾上,對蒲香說,送你了。
蒲香一看,是路易威登,将信将疑地問是假的吧,真的你還敢這樣扔?
蒲雨無所謂地說給你你就拿着。然後她從衣服裏挑一件月白色絲質連衣裙,還配上一串吊着不知什麽石頭的寶藍色挂墜珍珠項鏈。
蒲香蹲在大箱子邊仔細翻看,不禁張大眼一臉驚詫:“你這些年不會是在販賣這些A貨吧?”她左手捧着另一只路易威登,右手捧着一只愛馬仕。蒲雨不多言,只說:“你看看還有喜歡的嗎?還有,衣服,有看上眼的嗎?”蒲香心裏卻敲鑼打鼓,一腦袋不堪的設想。
“是啊,不然怎麽好意思來呢?”蒲雨興意闌珊地望了望酒店外停放的幾排豪車。?
☆、5
? 與蒲香走到門口,趙錦歡一直保持微笑的臉上顯出吃驚的表情,接着又立馬喜出望外,她認出蒲雨,牽起她的手,口吻不确定地問:“小雨?”
“錦歡姐,恭喜你。”蒲雨微有笑意跟她擁抱,卻一早注意了旁邊的新郎,心間咯噔一下。“邵康!”錦歡親熱地喚她丈夫的名字,這兩個字就利刷刷地劈進蒲雨心裏,她竟有一秒間的魂奪神與。“這是表姐你見過的,這個是我表妹小雨。”錦歡還在一邊介紹着。
蒲雨覺着那道目光落在她臉上,她不得不擡頭,卻盡量避免與他直視。他沖她禮貌微笑并伸出手來說“你好”,蒲雨就遞過手去稀松一握也說了“你好”。
幸得被蒲英英一把搶了去,牽起她的手來就是熱絡地寒暄:“小雨是小雨嗎?你可算回來了,真是長成了大姑娘,怎麽能這樣好看呢!你什麽時候回來怎麽沒聽你媽媽說起……”
蒲雨只覺得心頭如搗天旋地轉,機械地撐起一個微笑,用僅存的理智應付一句:“姑媽,你真是越來越年輕,不知道的人還當你是新娘的姐姐呢!”
蒲英生和汪琴是跟着婚車到酒店的,早就安坐一桌,遠遠的,汪琴就看見蒲香和蒲雨被帶到另一桌去,可惜兩桌人都滿了不便調換,她胳膊肘一碰身邊的蒲英生說:“姑娘回來了。”他似乎還在某種困倦中,聽到後醒了神一樣雙眼閃爍了一下。
整頓飯吃下來,蒲雨覺得自己游游離離,好像人還在遠方飄着,好像她坐的這個地方不在她回來的地方。新人快要敬酒到這桌時,她跑去衛生間。蒲雨一直盯着鏡中的自己逼問:你怕什麽?你怕什麽?
“我叫邵康,你呢?”
“小雨啊。”
這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
☆、6
? 那時,每天去工作前,蒲雨總是要吃兩顆燒呼呼的港式蛋撻加一杯雙份意式濃縮,這點食物剛好夠她撐到下半夜。吃完東西,在西餅屋閑閑耽上十幾分鐘正好去上班,五分鐘的腳程,就去到那座大城市最繁華的商區之一。蒲雨在這裏一家遠近聞名的夜總會做舞小姐。
本來,她來這兒只做雜工:帶客人入房入室,往房間裏送茶送酒,在一個個杯盤狼藉的空房間收拾殘局。後來,用賺到的錢學了幾天跳舞,然後,又用學來的跳舞去賺錢。
一場一場地跳啊,在赤橙黃綠青藍紫的鐳射燈光中,DJ狂熱地打着碟把曲子弄得輕浮晃動,誰聽了都想搖頭擺尾。跳着跳着,蒲雨就從後排移到前排,顯眼的位置上總有她的一席之地。午夜以後另一塊舞臺和私密空間裏,還有更加香豔昂貴的表演。
小雨!大家都這樣叫她,就像這裏的每一個小雪小晶小麗小娟。幸好先前有個小雨離開了,否則還得動腦另拟稱號。小雨的招牌已經坐穩,如果新來一個再叫小雨,是不成的。
剛上小學時,蒲雨報了學校的舞蹈班。她興高采烈追在忙家務的母親後面說:“所有興趣班就我們還要面試,我就把幼兒園裏學的手指操做了一遍,還下了一個叉,老師誇了我,然後我就,然後我就……”
“報那幹啥?”汪琴幾乎不假思索地質問。她在屋裏忙得團團轉,一堆要洗的衣服、滾了水等着下米的鍋、掃出來的雜物堆在地板上還沒有鏟因為簸箕找不到了,她忙左顧右,一不小心踢了一腳,又火耿耿拿掃帚重新掃攏可是米湯又溢鍋了。
生活總是一團瑣碎的混亂,誰有閑工夫去關心舞蹈?
蒲香沒有放學,英生有空就在外頭刮游撇侃,他回來只為了住宿。汪琴咚隆咣當把東西重重拿起又重重放下,臉色有着不祥的陰沉,即将月破黃昏了。
“那個興趣班不要錢所以我才去報了名。”蒲雨已經不那麽高興了。
“報上就報上吧不要耽誤了功課。”
放學後蒲雨都要多花一小時留在舞蹈班,雙休日也要抽出時間去練功。後來老師讓準備舞鞋,汪琴翻箱倒箧找出幾雙半舊的白網鞋,都是錦歡以前穿過的腳面上橫着一條寬松緊的那種。
“不是這種啦,那種,像跳芭蕾穿的那種老師要我們下次上課都穿那種的。”
“這不都一樣平軟底子輕便好帶還耐穿!”汪琴蹲在地上從鞋盒裏翻找出一雙合腳的來。
“可老師讓我們都準備專門的舞鞋!她還特意拿出一雙讓我們看告訴我們就對着那個樣子去買。”
“買?我可不知道那種舞鞋從哪兒買!”
“老師說了就在百貨大樓一層。”
“媽可沒工夫逛商場!”她皺眉看着小雨,“我要加班還有一堆家務要做你穿白網鞋就可以,你說的那種鞋都是專業舞蹈演員才穿的你就報個破興趣班玩玩就算了以後又不真的去跳舞,那種鞋只能跳舞穿平時用不着的買了會浪費!”
“誰說我不跳舞啦!”小雨倔強起來也不是幾句話就好輕易糊弄。
汪琴憤怒起來,使出家長的威嚴厲聲呵斥,“你真是傻瓜!家裏什麽情況你不知道!以為報個興趣班就算跳舞啦?跳舞可是體力活累得要死你能受得了那罪而且跳舞吃青春飯二十多歲就跳不動了,不能跳舞你還年年輕輕你幹什麽吃什麽難道要喝西北風去!”
悲慘的未來已經預定好但是當然,母親自然會為女兒留後路,“我跟你說好好學習才是正經別老每天幻想!咱家沒多餘條件讓你幹這幹那,我都給你想好了等你考上大學家裏砸鍋賣鐵也能把你供出來但是現在不能把錢都花在這些沒用的地方上!”
只要與坐在擠擠挨挨的教室裏學習文化課無關的,都是無用的。
小雨把鞋穿上,無可奈何走了幾步,竟忽然得到表揚:“看!穿着多好啊多漂亮!”母親終于褪去愠色,“這些我都給你攢着呢東西沒壞沒爛可不能扔,總有一天用得上!”
她眼裏只能看到這些具化的實物,能拿來穿拿來用尤其還節省了眼前經濟的,都是好東西,她為她的精打細算感到由衷欣慰。不知是否因此而忽然來了神氣:“你就穿着它上課,我就不信老師能把你轟出去,你要是比別人跳得好,她還能因為一雙鞋訓你?”
小雨當然沒有被轟,也沒有被訓。
第一次排舞跳手絹舞,要那種正紅色絲絨面料的八角巾,邊上鑲着像小樹葉似的金色小亮片,中間有個圈能把手絹轉起來向上抛的。汪琴從單位庫房揩出一條曾經剪彩剩下的紅綢,擱置太久挂了很厚的老灰,清洗幹淨甩幹晾曬,用一晚上手工縫起一對五邊形手絹,不知從哪又找來些金彩紙,剪成大小一致的小片縫綴在手絹上。倒也不難看,輕飄飄的,若不那麽花哨,有點像從前小姐用的手帕。
選人的時候,老師對着站成一排的孩子點名,到小雨時她知自己被打量着卻不敢擡頭看,只緊緊攥着手帕,良久,老師終于跳過她點了別人。
小雨長長松口氣。
選中的那些小孩在大鏡子前興致勃勃把手絹轉了又轉,蒲雨攥着不合時宜的手帕走了一路,回家開門時才發現,汗濕的手心裏一片殷紅。
在興趣班裏呆了兩年,小雨沒上臺跳過一支舞,沒參加過一次集體比賽,老師甚至已不再糾正她的動作,她如一個影子,就算站在大鏡子前也照不出自己了。自然而然的,也就沒了興趣。
多少年後,本地電視臺有個少兒選秀節目火了好一陣,能收看的時候蒲英生和汪琴總會以此消遣。每每英生扯着嗓子少見多怪地誇張驚嘆:看人家這小孩跳得真好!汪琴就在一邊沉默或随聲附和時,蒲雨淚逼眼眶心裏一陣揉痛,她有把那臺電視機狠狠砸爛的沖動。?
☆、7
? 蒲雨總是把動作幅度做得很開并熱衷于扭臀擺胯和搔首弄姿,把舞場攪起一種亢奮的□□,然後願這些懷有愛與恨的人在無盡釋放中如癡如醉地死去。
在這裏,随處都泛濫着風花雪月但風花雪月不是拿來流連忘返,而是拿來揮霍的,要揮霍的東西,統統無需動用深刻的情感。
小雨與小雪小晶小麗小娟一樣又不一樣,她們與桌上任何一瓶軒尼詩或人頭馬都沒有區分,都是為助興,但是她不賣身。
第一次知道邵康,就是從小雪們嘴裏聽說的,她們管他叫“邵哥”,就像管其他人那樣叫什麽哥什麽爺或者某老板某老師。她們被包下在一座私人別墅裏開了整宿的派對,群教時卻只有這人醉在一邊而派對就是他開起來的。
就是那回,蒲雨剛從臺上下來經理就叫她去包房。
“我不去我又不是小姐。”經理拉住她:“黑社會哪裏管你是不是小姐。”“你叫小雪她們去我不去。”“你去應付一下就算給我面子大家都好做人。”“我不去。”“人家專門點了你,你要不去在店外給你弄了那你可是自找。”經理用手橫在頸子前一抹,給她盡心地示範。
最豪華的包間裏小雪們都在,她一進去,她們便熱情地招她,調笑着争相把她介紹給黑社會大哥認識。大哥上下打量她,她看不出他的具體意圖于是倒了滿滿一杯酒敬他,烈烈的辛辣穿腸破肚。大哥對此十分滿意拉着她又跳又唱。
如果離開派對和酒精,大哥的黑社會是一個嚴整規範的黑社會,大哥是一個敏銳甚至還有些古板的大哥,并不這樣荒淫無度。黑社會沒有常人想得那麽可怕,什麽殺人如麻血洗江湖?浩浩江湖還用得着血洗?江湖本來就是血水濤濤,誰入江湖誰才被血洗吧。
屋子裏十幾個人,蒲雨只注意到邊上的那個,他身邊傍着姑娘飲着烈酒抽着雪茄,可他卻是獨立存在的。
小雪在她耳邊說那就是邵哥。
大哥的敏銳不是空有其名:“你怎麽老看他?”蒲雨嫣然:“我是看他和你們不太一樣。”大哥打了個響指:“聰明!我就喜歡聰明姑娘。”大哥摟緊她,一股濃烈的酒氣噴她臉上。他又一皺眉:“扯蛋!都是男的哪兒不一樣!”他猛推開蒲雨,呵斥道:“他就是不快活,你去,小雨,早聽說你舞跳得最騷氣,你去給他跳個舞,意思不挂地跳。”
“先生,可否賞臉?”她根本還沒怎麽想好,只知道不能像其他人那樣膩膩地叫他哥。
他放下煙與酒,牽起蒲雨點一支‘春之聲’。音樂起,房間裏的氣憤立刻變了。他轉身近近地對着她。
“先生……我,跳不好請多多指教。”他挽住她的腰肢:“就來最簡單的,我帶你。”她就被輕柔而有力地帶着跳了一支華爾茲。
看熱鬧的都靜了。激光燈的圖案在牆壁和地板不停變幻,世界輕而飄渺地旋轉起來。有短暫的一刻,蒲雨覺得她從現實墜入了虛幻,灰姑娘身着華服在富麗的宮殿與王子共舞也不外乎是這樣一種虛幻吧。她希望這支舞能長久地跳下去。
可她不是灰姑娘他也不是王子,他們甚至只有一支舞的時間。蒲雨忽然有種哭泣的錯覺。不,不是錯覺,一滴淚已經落在臉上。帶她起舞的先生清冷的眼睛裏不可思議地擦起兩朵火光,繼而,被一陣掌聲澆熄了。
曲畢,一切恢複如常。
他搖身一變成了這座八線小城富家千金趙錦歡的丈夫。?
☆、8
? 從衛生間出來,客人已經走得差不多。
“怎麽去了這麽久?”蒲香在原位等她。
“走吧。”
“錦歡說讓咱倆跟她一起回去。”
“去哪兒?”蒲雨警覺起來。
“去她新家。”
“我不去!”蒲香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人家新婚你我去幹什麽!”
蒲香奇怪地瞧着她:“她說她老公一會兒去外地出差,想讓我們今晚陪她,她把鑰匙都給我了,讓咱們先去車裏等。”
蒲香坐在副駕駛,蒲雨坐在她後面,卻沒想到等到錦歡時她還帶着她丈夫。
“哎呀,不知道你一起,只當你已經出差去了,我跟我妹妹坐後面去。”蒲香不好意思笑着要挪動。“我正要去出差。”他輕微一笑,直接拉開後面的門坐在了蒲雨一旁。
蒲雨以為,回到這裏過去那幾年就能當做不存在,像起初她離開這裏逃奔到一座流光溢彩的繁華都會重新開始一樣。她總希望把不想要的過去割裂然後轉換場景重新開始,但從出生以來一切都開始了,內在強大而不可解釋的邏輯把每一段都連貫起來你根本無法逃脫。
她覺得命運之不可割裂,而能割裂的只有自己。
黑社會在衆人之中強*蒲雨時,她覺得從此以後便能和小雪們完全一樣,連舞都不用再跳,晚點上班只陪客人就好。一個客人比一支舞值錢得多。她們都在做也沒什麽不快樂,人家做得你怎麽就做不得,好像也不是做得做不得而是由得由不得。她想起一個因為不從被客人打得面目浮腫皮開肉綻的姑娘。
把她給我。
黑社會驚詫地擡臉,然後詭異地笑了。他從她身上起來,狠狠拍打邵康的肩膀;他就輕車熟路從黑社會的衣兜裏掏出一包安全套,輪他上來摸她在她頸肩上啃咬。她先是震驚然後無比平靜,反正都一樣。然後,她被抱起,那瞬間的旋轉令她幻覺像是跳着華爾茲飄飛起來。
經過群魔亂舞的憧憧人影。
經過密閉太久的空氣中浮蕩的煙酒與腥膻。
經過一切嘈雜。
他帶她進入一間空蕩蕩的房裏。她被放在床上,他就壓在她上邊,他粗喘的呼吸漸漸輕柔像睡着一樣一動不動,□□的堅硬消失了,卻把一身的汗落在她身上。
“我叫邵康,你呢?”
“小雨啊。”
“我是在問你真名。”
“就叫小雨。”
他起身後就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夜景中的十色繁華。過了好一會兒轉過身來,看她。
眼睛是會說話的,她讀出他的不信任,于是攤開手,赤膽忠心地說:“騙你幹嘛?我叫趙小雨。”
她真叫小雨卻不叫趙小雨而他本來已經得到一個真實答案。
“好吧,”他欣然接受了這個僞裝過的姓名,然後掏出一只煙來,“借個火。”
“我不吸煙的。”
“你連煙都不抽?”他多少感到驚訝,“這兒的姑娘沒有一個不吸煙。”他坐在窗下的沙發把煙裝回去,就那麽順口一問:“怎麽非要來這兒工作啊?”
“第一,我喜歡跳舞,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