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遇

? 山裏的小學天黑以後,幾乎就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唯一的娛樂設備,只有一臺二十一寸的老式電視機,操場角落有一個大鍋一樣的接收器,能收到的臺并不多,畫面也不穩定。但這對住在學校的三十來個孩子來說,每天剛入夜的時候,看上一段動畫片是最快樂的時光。

小孩子都睡得很早,不到九點,就被田校長趕着去了宿舍。

宿舍只有兩間,一間女生一間男生,床鋪是大通鋪,小孩子像是土豆一樣,一個挨着一個鑽入自己的小被窩。

孩子們對外來的人們興趣盎然,從剛剛幾個人來到學校,就有好幾個學生,偷偷摸摸探頭探腦看他們。現下看到謝雨他們來宿舍,更是叽叽喳喳的很興奮。

田校巡視了一遍,又稍稍訓斥了幾句,孩子們才稍稍安靜。

他帶着謝雨三人從宿舍走出來,道:“這宿舍樓以前是教學樓,後來前面蓋了新樓就用來做宿舍,前前後後也已經有了二十幾年,如今是漏風又漏雨,這幾年一直有向鄉鎮府申請建棟新樓,但申請了幾年,錢也沒撥下來。小陳小張老師,你們得受點委屈了。謝記者,這兩天你住在這裏,也多擔待點。”

張慶然客氣笑道:“孩子們都能住,我們有什麽不能住的。”

陳心悅附和:“就是,我們是來支教的,又不是來旅游的。”

謝雨目光淡淡掃了掃兩個年輕人,嘴角勾了個不以為然的弧度。

幾人各自回房。

冬天還沒過去,山區的夜晚濕冷得厲害。

學校沒有澡堂,只在廚房旁邊隔了一個小間,燒了水用桶打過來沖洗。不方便倒是其次,最主要是冬末初春,山區還冷得厲害,一個戰鬥澡洗下來,也凍得人牙齒直打架。

謝雨回宿舍時,比她先完澡的陳心悅正盤腿坐在床邊,舉着手機搖晃。

她關上咯吱作響的門,看了她一眼道:“還在收信號?”

陳心悅點頭:“我剛剛收到兩格信號,跟我媽說了兩句就斷了。但是無線網絡怎麽都搜不出來。”

謝雨笑:“這裏這麽偏遠,能打通電話就不錯,還想着上網呢?”

陳心悅哼哼唧唧倒在床上:“沒有網絡漫漫長夜怎麽度過?我來之前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謝雨道:“你可以找兩本書來打發時間,或者寫寫你的支教日記,以後發在網上說不定會出名。”

其實她也只是随便說說,她自己也難以想象,在如今這個時代,連網絡都沒有的晚上,年輕人要怎麽度過?

陳心悅豁然開朗一般笑道:“你說得有道理,明天開始我就開始寫日記。對了,謝雨姐,你不是來采訪的嗎?到時拍照一定要把我拍得好看點。”

謝雨笑:“一定。”

這個時候不過十點鐘,都市裏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但是在這片遙遠的大山裏,一切都已經沉沉睡去。

謝雨看着不到幾分鐘就進入黑甜鄉的陳心悅,不得不豔羨這樣的青春。好些年前,她也尚是學生的時候,也跟陳心悅差不多,生活簡單,煩惱不多,總是沾床便能睡着。

如今倒也算不上多煩惱,只是工作壓力生活困惑無論如何都避免不了,加上職業的緣故,讓她養成了作息不定的生活方式,安眠早成了奢侈品。

陳心悅的呼吸聲萦繞在耳,謝雨更加睡不着,這樣難以入睡的夜晚,讓她莫名有些煩躁,想要輾轉反側,又怕打擾了身旁的女孩,最後只能睜着眼睛,透過那黑暗中的窗戶,看向隙縫裏點點的光線。

謝雨知道,那是月光。

破舊的老房子不隔音,有隐約的蟲鳴傳進來,她不知道這麽寒冷的時節,是什麽蟲子在叫,只覺得那聲音并不擾人,反倒有些悅耳動聽。

不知聽了多久,那蟲鳴中忽然夾雜了一丁點別的聲音。是刻意放緩放輕的腳步,像是怕驚擾這沉睡的夜色。

謝雨聽到田校長壓低的聲音,說的是方言:“陸老師,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曉娟一直在鬧脾氣,我跟她爺爺勸了很久,才答應明天來上課。”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低沉的聲音,刻意壓低的嗓子,和那蟲鳴有些奇妙地重合,讓屋內的人聽不出本來的模樣。他說得雖也是方言,但謝雨總覺得他的口音似乎有些奇怪,好像并不那麽純正。

“你也別太放在心上,要是勸不回來,也不怪我們。村子裏辍學的孩子也不是一個兩個,曉娟那孩子脾氣倔得很,都已經是十二歲了,也不是一次兩次,別什麽都依着她。不過她來答應回來上課,也算是好事。你趕緊洗了好好休息,上了一天課又上了山肯定累得狠。”

“您也休息,不用專門等我回來的。”

一陣開門關門的聲音之後,便又恢複了只剩冬夜蟲鳴的寂靜。

謝雨的眼皮終于慢慢變得有些重,在不知不覺中,迷迷糊糊睡了去。

她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一個人在了無人煙的大山裏行走,卻迷了路一般怎麽都走不出來,然後在她前方突然出現一個男人,那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她正要上前叫住他,那夢卻忽然戛然而止。

謝雨從夢中醒來,屋內還是一片黑色,窗簾隙縫裏,仍舊有淡淡的銀色月光透進來。陳心悅的呼吸均勻而綿長。

她輕輕掀開被子,腳下剛摸索到自己的拖鞋,陳心悅悠悠轉醒,迷迷糊糊問:“謝雨姐,你做什麽去?”

“我去上廁所,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陳心悅哦了一聲,又道:“廁所太遠了,晚上又看不見,小心踩到髒東西,你就在屋後随便解決一下就可以了,我睡前就在後面上的。”

所謂的廁所,其實是挨着校長家豬圈建的兩間茅房,并不在校園內,而是在旁邊幾十米處。隔着老遠都能聞到熏眼的臭味,蹲坑是用木板搭建的,下面是化糞池,裏面的蛆蟲偶爾都能爬上木板。

謝雨和陳心悅之前被田嬸帶去上廁所的時候,兩個人差點連晚飯都吐了出來。

謝雨聽了陳心悅的話,嗯了一聲,套上涼拖,輕手輕腳拉門而出。

時至月中,山裏深遠的蒼穹上,挂着一輪明亮的圓月,謝雨在城市生活多年,從未見過這麽清晰的月亮,仿佛伸手就能抓住。

旁邊的房間安靜得仿佛能聽到孩子們沉睡的呼吸。

謝雨腳下穿着一雙涼拖,夜晚的寒意讓她腳趾不自覺用力縮了縮,怕吵醒旁邊宿舍的孩子,她腳下很輕,幾乎沒有發出一絲半點聲響。

她蹑手蹑腳從側面繞到宿舍背面,屋子後有一條排水的陽溝,對着的便是學校背靠的那座山,夜色下謝雨看到那山上中央有一座墳茔,孤零零的墓碑在月光下似乎閃着光。

她是典型的唯物主義,但大半夜一個人見到這一幕,還是有些心驚膽戰。趕緊蹲下來解決,那嘩啦啦的流水聲在夜裏顯得很清晰。

作為一個城市文明人,她多少有點為自己這舉動有些羞恥。

萬幸只是深夜。

方便完畢謝雨立刻拉好褲子,疾步返回往宿舍走去。

可她剛剛走到轉角處,忽然一道黑影在月光下覆過來,她走得太快,來不及反應過來,猝不及防間,已經迎頭撞上那身影。

謝雨本來就有點害怕得提着一顆心髒,立時吓得要大叫。

不過她聲音還沒叫出來,已經被身前的人用手捂住給壓了回去。

那人似乎很高,聲音在她上方低沉沉響起:“別叫,小心吵到孩子們。”

他說的是普通話,不帶半點這一帶的鄉音。

黑暗中的兩人擠在房子側面屋檐下窄窄的臺階,此刻的姿勢幾乎呈擁抱狀,雖是冬天,但因為都穿着睡覺的薄薄衣服,即使看不見彼此,也能感受到對方身體傳來的溫度。

男人似乎意識到什麽,又立刻低聲開口解釋:“我是學校的陸遠老師,你不用怕。”

謝雨這才恍然大悟,不是大悟他的身份,而是為何她會覺得這聲音熟悉,原來睡覺前聽過一點。

她将剛剛的驚魂壓下去,舒了口氣回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有人。”

想到剛剛那尴尬的水聲,卻真是有些無奈地想笑。

陸遠道倒是語氣平淡,仿佛并不知道她來這裏做什麽:“哦,我也不知道有人。”說完,又問,“那個……你是新來的支教老師?”

謝雨道:“我是來采訪你們學校的記者,校長應該跟你說過。”

陸遠低低嗯了一聲,似乎才想起擋了別人的路,趕緊側身讓開:“你趕緊去睡吧,山裏冷,小心着涼。”

他說的似乎是一句關心的話,但是語氣卻有些像這夜裏的溫度,冷得毫無暖意,那是一種拒人千裏的語氣。

謝雨在曾經的采訪中,遇到抗拒的采訪對象,他們就是這樣對她說話。

她不以為意地暗自笑了一聲,從他身前擦身而過,留下一絲冷暖莫辯的清風。

那氣息從陸遠鼻尖擦過,站在黑暗中的他,忽然莫名有些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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