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村小學
? 湘西。
2014年2月12日,正月十二,星期三。
得益于現代交通工具,讓整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小。昨晚謝雨還在大上海醉生夢死,今天就已經置身于西南的小山區。
但再發達的交通,似乎也在這裏戛然而止。
謝雨到達湘西北邊的小縣城,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時間不早,她不敢多耽擱,去感受邊陲小城的風情,到了車站便坐上去鄉鎮的小巴。
小巴很小,坐着的都是從城裏返家的鄉民,窄小的空間放着幾只裝得滿滿當當的背簍。
鄉民說話聲音很大,偏西南官話的方言,并不難懂,謝雨隐約辨得出這些言語裏夾雜着不少爽快質樸的粗鄙話。這是湘西一帶的特色。
車子裏也有幾個年輕女子,染着黃色頭發,打扮豔俗,這是新時代賦予山區的特色。
下鄉的公路都是盤山道,公路一側靠山,一側是懸崖和下方波光粼粼的碧色河流。
謝雨已經許久沒見過這麽幹淨純粹的水,她常見的只有終年渾黃的黃浦江。
大約是下過雨,天色氤氲,沿途綿延不斷的青山,染上了一層黛色。
謝雨生長在平原,盤山路的弧度,讓她有些眩暈,只能打開車窗,讓濕冷的涼風灌進來,方才舒服一些。
這車行了一個半小時,終于抵達謝雨要去的鄉鎮。
這是湘西最貧困的鄉鎮之一,破敗擁擠的一條小街,街邊小店的人們慵慵懶懶,偶爾有人朝不同于本地人的謝雨看過來。
她路過一家小店買了一瓶水,還算熟悉的紅白色包裝,只是拎開蓋子打開正準備仰頭喝時,卻發覺包裝上寫的是“哇哈哈”三個字。
這猝不及防的山寨商品,讓謝雨不得不重新蓋好蓋子。她看了眼賣水的老人,想來他也不知。
她無奈地笑了笑,走了幾步,将水丢進旁邊的垃圾堆。
鄉裏很小,以至于鄉政府的辦公樓,很快就出現在謝雨的視線裏。
那小樓倒是有三層,不過很陳舊,跟打盹的門衛大爺登記了一下,謝雨就順利進入。
大概此時都已經下班,整個辦公樓很安靜,只隐約聽到二樓一處有人說話的聲音。
謝雨上樓,走近那有人聲傳出的辦公室。
辦公室的門開着,她走過去站在門口,看向裏面:“向芸鄉長在嗎?”
裏面有三個年輕人,正坐着聊天。
三人中年紀稍長的女孩,起身走過來:“是《東方周刊》的謝雨記者吧?您好,我就是向芸。”
她典型西南女孩的長相,個子不高,但長得挺漂亮,眼睛明亮,笑起來很動人。
謝雨看過她的資料,是是大學畢業選調進來的幹部,主管文教衛。她畢業頂級名校,本應有很好帶前途,卻選擇回鄉,大約是為了建設家鄉的美好抱負。
謝雨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一下這個女孩,不知她的抱負有沒有?
向芸介紹完自己,又轉身介紹:“這兩位就是這次的志願者,陳心悅和張慶然。他們都是大四保研生,申請這個學期來支教。”
謝雨朝兩人看去,女孩在向芸說話間,已經朝她跑過來,很熱情的模樣:“我聽基金說《東方周刊》的記者謝雨要來,特別高興。你知道嗎?我很喜歡看你們的雜志,經常看到你寫的報道,你好厲害!”
謝雨笑:“你一個女孩子來山區支教,也很厲害。”
陳心悅吃吃吃笑了笑:“這一直是我的夢想。”
象牙塔裏年輕的女孩,總是有些天真,他們還不懂得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就像當年的謝雨一樣。
後面那個男生也走過來,那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很有點書卷氣的樣子,一看便是大學生,只不過眼角眉梢,卻有點輕浮之色。
謝雨采訪過各行各業性格各異的人,多少有些識人之術,那點隐藏得很好的輕浮,在她的眼裏很容易遁形。
畢竟,這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男生。
張慶然嘴角扯了個笑容,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張慶然。”
謝雨點點頭:“你好。”
向芸看了眼牆上的鐘:“這次安排的是紅溪小學。謝雨,我就不留你們吃飯了,到紅溪村要一個小時,現在天黑的早,那邊的路不好走,時間太晚了不方便。等你們回到鄉上,我再招待你們。村小校長那邊已經說好了,他會安頓你們,要是有什麽問題,打電話給我。”
三人一一道謝。
向芸又道:“我本來是要送你們去的,可惜待會兒我還有事要下到別的村子。不過我已經安排了鄉政府的車子送你們,車路只通到一半,到村裏你們還要走半個小時,司機會帶你們去,山裏的路不是太好走,你們自己當心點。”
謝雨對這個熱情周全的女孩很有好感,微笑着跟她道謝。
陳心悅則笑得很燦爛:“沒關系,我已經準備好吃苦了。”
向芸和謝雨俱因為這年輕天真而笑。并不是嘲笑,只是單純被感染。
向芸沒有騙他們。
車子開了半小時,那路便到了盡頭。下車後,由司機帶路,一行四人踏上了鄉村土路。雖然不至于跋山涉水,但那窄窄的土路,還留有雨後的泥濘,讓這些城市裏來的人,步步維艱。
好在山村裏景色優美如畫,清澈的小溪流水聲像是綿延不斷的旋律,田間山頭裏的蟲鳴鳥叫如同伴奏聲。
夜色漸漸覆蓋下來,天晴之後的蒼穹,開始出現月亮的影子和點點繁星。樹林中的倦鳥撲哧着翅膀陸續歸巢。
山村裏的住戶,總是幾家聚居在一處,然後又隔着好一段田野山林,才能見到下一處人家。這裏住着的都是土家人,大部分的房子還是年代久遠的土家木房子,一些臨溪的人家則是吊腳樓。
暮色中炊煙正缭繞。
路過人家時,總有老人和小孩好奇地朝他們看過來,還有兇惡的土狗狂吠,然後在主人的怒罵下,不甘地喘着氣。
一路上,陳心悅最興奮,不停地按手機拍照自拍。
在翻過兩座小山坡,踩着石頭淌過三條小山溪後,一棟背山面水不同于當地民居的磚瓦平房,終于露在謝雨視線中。
走在前方的司機指着那房子,用帶着濃厚鄉音的普通話道:“那就是紅溪小學。”
陳心悅咦了一聲:“比我想象得好吶。”
司機道:“以前條件可差呢,前幾年有人捐助蓋起來的房子。上課的教室是好了,但這裏交通不方便,沒有老師願意來山裏,要不然就是來了沒幾天就走了。”說着,他轉頭朝陳心悅笑笑,“要是像你們這些大學生常來支教就好了。”
陳心悅笑道:“現在資訊發達了,以後會多起來的。”邊說邊回頭看謝雨,“有我們的大記者給多報道一下,肯定有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咱山裏的孩子。”
司機憨厚的笑了笑。
說話間,幾人已經走到溪水邊。
這小溪比之前那幾條略寬,水流雖然也淺,但略湍急一點。
小溪沒有橋,像之前那幾條一樣,水中搭了幾塊露出水面的大石頭,供人踏過去。
那河水清亮,河底是紅色砂礫石,大約便是紅溪這名字的來歷,一些魚兒在水中快樂地游着。
司機走在最前面,邊小心翼翼跨過去,便叮囑後面的人小心,又笑着道:“你們可別小看這河,漲起水來,能淹上學校操場。”
“真的?”陳心悅顯然不太相信他的話,背着大登山包,重心不穩,在謝雨前面搖搖晃晃,笑着誇張地叫喚。
張慶然斷後,一言未發。
走在河中央時,謝雨腰間忽然被人摸了一把。
張慶然溫文爾雅的聲音在後面響起:“當心一點,現在天冷,濕了鞋子可不好受。”
謝雨不能斷定剛剛他那手的舉動是有意還是無意,但也懶得跟他計較。
此時天色已經發麻,頭頂的月亮已經明晃晃挂在上空。因為臨近月中,那月亮像是銀盤一樣,又大又亮,給山村覆上了一層銀色光芒。
上了岸走幾步,就是學校的操場,有許多小孩在操場上玩耍,看到有人來,不知是哪個孩子大叫一聲:“校長,新老師來了!”
平房一端亮着燈光的小屋子裏,聞聲走出來一個老人。
“田校長。”司機迎上去打招呼。
田校長大約五十多歲,除了戴着一副眼鏡,皮膚曬得黑黑,背略微佝偻,除了那副眼鏡,和山裏的老人,沒什麽兩樣。
他走到謝雨三人面前,顯得很激動,相互做介紹握手。又道:“你們都餓壞了吧,來來來,先吃飯再說。”
司機任務完成,因為要趕回鄉上接人,任校長如何挽留,也沒留下來吃口飯,就匆匆離開。
三人這時才發現,除了外面這棟教室,後面還有一棟簡陋的房子,是師生宿舍。
校長帶着三人走到後面,分別将兩個志願者老師安排了兩間房子住下,說是兩間,其實是一大間隔開的兩小間。
謝雨只是暫住,便和陳心悅擠在一間。
兩人放下行李包,環顧了下小房子,雖然陳舊簡陋,但顯然被人收拾過,書桌很幹淨,床上的被子也鋪得整整齊齊。
陳心悅拿出手機:“我得給我爸媽報一下平安。”可說完,卻咦了一聲,“怎麽沒信號?”
外頭的田校長聞言回應:“山裏手機信號是很差,小陳老師需要打電話用學校裏的固定電話就好。”
陳心悅因為這收不到手機信號的認知,初來的興奮,忽然就降了幾度,有點悻悻道:“好吧,吃完飯我再去打。”
放好行李,田校長領着三人去食堂吃飯。
說是食堂,不如說是鄉間的竈房,靠着宿舍簡易搭建起來的木房子。裏面有一個土竈臺,一個女人正生着火炒菜,看到進來人,用方言道:“馬上就好了。”
田校長嘿嘿笑道:“這是我屋裏人,你們叫她田嬸就行,專門給學生們做飯的。”
田嬸有些胖,圓臉盤紅紅的兩坨。招呼完畢,就去外面幫忙看小孩。
炒了四道菜,小炒臘肉、雞蛋湯、炒白菜,還有一碗當地的酸菜。
農家菜的味道很好,沒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人工調料,這是謝雨在大上海從來沒吃到的口味。
三個人也都是餓了,不顧形象地狼吞虎咽。
陳心悅扒了幾口飯,随口問田校長:“我聽鄉長介紹說你們這裏有兩位老師,怎麽就見着校長您一個人?”
校長哦了一聲道:“陸老師上山去了。”
“上山?”陳心悅疑問。
田校長道:“我們這學校雖然是叫紅溪小學,但除了我們紅溪村,山上兩個村子沒有學校,也都是在這裏上學。你們剛剛也看到了,住宿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山上的。山裏的孩子,父母十有八,九都出去外面打工,家裏只有老人照料。有些孩子不願上學,老人們也沒辦法。這不,這學期開學兩天了,又有好幾個孩子沒來報名。陸老師每年都得去學生家裏,把人給勸回來。現在這社會,義務教育都上不完,還不就是個文盲。他下午上完課,就上山了。”
陳心悅點點頭道:“這陸老師還挺負責的嘛!”
田校長:“是啊,我們這裏雖然每年只有五六十個學生,但也是分了四個年級,以前除了我還有一個民辦老師,但嫌錢太少,出去打工了,鄉裏這些年每年也有想辦法派老師下來,可沒人待得住。我年紀大了一個人哪裏教得過來,多虧了陸老師一直留在這裏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