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矛盾的男人

? 晚上九點多,本來吵吵鬧鬧的山村小學,在夜色下歸為寧靜。孩子們嬉戲累了被老師趕上床老老實實睡覺,老師們檢查完畢也陸續回房休息。

陳心悅坐在窗前簡陋的寫字臺前,照舊拿出手機舉高搜了一會兒信號,在斷斷續續中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後,有些悶悶不樂地打開筆記本電腦裏的文檔,開始寫自己的支教日記。

年輕女孩初來的興奮,在經過這第一天後,幾乎消失殆盡。

吃住太艱苦,沒有抽水馬桶,沒有淋浴,即使早就預料到,但真正體驗,才知道比想象中更煎熬。

鄉下的孩子們也沒有想象中的可愛聽話,這些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衛生習慣大都不好,頑劣的小孩也不是少數。

更讓陳心悅始料未及的是,她低估了離開網絡的痛苦,這樣無趣寂寞的生活實在像是度日如年。

謝雨洗漱完畢進來時,看到她唉聲嘆氣,笑問:“怎麽了?”

陳心悅将手從鍵盤上移開,搓了搓:“太冷了敲幾下就手僵,算了今天不寫了。對了,謝雨姐,你什麽時候走?”

謝雨回道:“我還要等周末學生放假,選一兩個孩子走訪一下他們的家,所以計劃的是周天走。”

陳心悅撅了撅嘴:“啊?這麽快啊!你要走了,這裏就只剩我一個女孩子,好沒意思的。”

謝雨笑:“你申請支教的時候,就沒想到這個問題?”

陳心悅抿嘴,沉默片刻,忽然睜大眼睛好奇問:“你說那個陸老師也不是這裏的人,怎麽能在這裏待六年的?太不可思議了,這種日複一日的生活,他就不覺得無聊寂寞?”說着,她壓低聲音:“我懷疑他肯定是生活或者愛情受了什麽挫折,才躲在這裏逃避現實。你看他脾氣多壞!”

謝雨微微一怔,搖頭笑:“不知道。”

陳心悅得不到八卦的答案,撇撇嘴,看了看電腦屏幕下方的時間:“才九點多,怎麽睡啊?又不知道幹什麽?”

謝雨從自己包裏拿出平板丢給她:“我下了幾個片子在裏面,你看着打發點時間。”

陳心悅睜眼笑道:“我怎麽就沒想到多下點片子帶過來呢。”

謝雨拿出錄音筆和相機:“你慢慢看,我去采訪陸老師。”

陳心悅笑着看她一眼:“他好像不願被采訪,小心吃閉門羹。”

謝雨輕笑一聲,拉開門走出去。

待站在外面,她才發覺自己腳下還穿着一雙涼拖。大約是凍了許久,反倒不覺得太冷,便也懶得回去再穿鞋。

陸遠的宿舍就在旁邊,拉着窗簾,裏面透着一絲暗淡的光線。謝雨敲了敲門,門很快從裏面打開。

陸遠直矗矗站在門框處,更顯得高大挺拔,他面無表情地看着謝雨:“我說了不接受采訪。”

謝雨微微一笑:“那我不采訪,我們聊聊天沒問題吧。”

她轉頭看向他身後的室內,泛黃簡陋的房間,只得一張簡簡單單的木床,上面放着整齊疊放的被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張舊書桌,一張木椅,和一個布衣櫃。

謝雨見他沒有放自己進去的打算,稍稍歪頭,看着他笑:“我也算遠道而來的客人,你不必要這麽如臨大敵吧?”

陸遠稍稍側過身,讓她進屋。

謝雨嘴角牽起一絲笑,擦過他,走進房間,徑自坐在屋中那唯一的椅子上。

屋子裏有未散去的煙味,顯然這個男人剛剛抽過煙。

脾氣暴躁,抽煙,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小學老師。

陸遠随手關上門,面無表情地回身走過來,以床代椅,在那木床邊坐下。那床大概是不太結實,他坐下時,微微晃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咯吱的聲響。

謝雨道:“我來采訪,是和一個公益基金合作,你們這裏需要什麽幫助,可以告訴我,我轉告給他們,讓他們給你們提供幫助。”

陸遠譏诮一笑:“畫餅麽?還是說等你的報道登出來,讓我們這裏熱鬧一下,然後該是什麽樣還是什麽樣?”

他一陣見血地道出這個事實,讓謝雨無法否認,就像她所經歷的張曉珂事件,外面的人或許也正在慢慢淡忘。

陸遠看了看她,又道:“以前有一個公益項目來過這裏,給我們提供了一年陽光午餐,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謝雨無奈地勾了勾唇:“這裏太偏遠,有些事情做起來确實很難。”她頓了頓,問,“陳心悅剛來一天就受不了,校長說你在這裏待了六年,你很喜歡這裏?”

陸遠沉默片刻,道:“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

“那你是怎麽做到待了這麽多年?”

“習慣就好。”

謝雨來了興趣,挑挑眉問:“所以,打算一直留在這裏?”

陸遠這回回答得很快:“不會。”

“什麽時候離開?”

“有新老師留下的時候。”

“如果一直沒有老師來呢?”

這回陸遠稍稍猶豫:“不會沒有。”

“就算有,也許要再等一個六年呢?”

陸遠道:“不會。”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我不會等這麽久。”

謝雨從他那面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情緒,卻從他那雙漆黑的眼裏,捕捉到一絲猶疑和不确定,還有一點隐隐的不耐。

他堅毅的臉上于是多了一份迷茫。

她沉默片刻,又笑着問:“你為什麽來這裏支教?事業不順還是愛情受挫?”

陸遠薄薄的唇,牽起一絲哂笑:“所以你覺得陳心悅和張慶然是受了挫折才來這裏?”

“他們只是短期志願者,而且是學生,懷着美好的理想,來得快去得快,這種人每年都有很多,你可是在這裏待了六年,如果這是你的理想,我很佩服。”

陸遠目光越過她,看向窗戶:“我留在這裏無所謂理想。”他沉默片刻,又低聲加了一句,“這六年只是個意外。”

謝雨有點沒太聽明白他的意思,還想再問,他已經起身,漫不經心開口:“我去看看孩子們有沒有睡覺不老實。”

只是說着,人卻忽然又彎身湊到謝雨面前。

兩人只隔咫尺的距離,鋪天蓋地的溫熱氣息傳過來,昏暗的燈光下,謝雨看到他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裏,閃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他似乎是剛剛洗過頭不久,頭上散發着一股清新的香味。和着男人的氣息。

她不是未經世事的女孩,但是卻因為這突然逼近的距離,心跳忽然加速了一下。

她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出聲,陸遠又已經站直身,舉起從她外套口袋掏出的錄音筆,輕笑一聲:“未經別人允許錄音,應該不是道德的行為。”

謝雨笑了一聲:“不好意思,職業習慣使然,何況我們并沒說什麽,你也沒有告訴我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是麽?你不用這麽在意。”

陸遠将錄音筆裏面最新的錄音删掉,還給她,道:“你要采訪,寫田校長就可以了。他在這裏二十多年,曾經有機會考出去,但還是選擇一直留在這裏,他是真正為了山裏孩子着想的人,我很敬佩。至于我,沒有這麽偉大,沒有什麽好寫的。”

謝雨點頭:“你不願意,我不會寫你。這是一個記者的職業道德。”

她說得冠冕堂皇,事實上在過去幾年,很多人不願公開的隐私和秘密,仍舊被她販賣。

陸遠走到門口,稍稍打開門,忽然又轉頭,神色複雜地看着她,問:“你叫謝雨?”

謝雨點頭。

“謝謝的謝,雨水的雨?”

謝雨挑眉:“沒錯,有問題?”

陸遠眉心微蹙,搖搖頭:“随口問問。”

說完他拉門出去,他離開不過是不願繼續進行這場被人試圖窺探隐私的對話,謝雨也不想強人所難。

待他出門,她也起身。

路過窗前的課桌時,目光瞥到上面一個裝滿新煙灰的煙灰缸,旁邊放着半包黃色軟包裝的煙,那煙盒上面是一朵盛開的芙蓉花。這種煙是本省産的低檔煙,謝雨在鄉上的時候,見過小店裏有賣,兩塊錢一包,許多年紀大的鄉民會抽這種。

她拿起煙盒,從裏面抽出兩根,放在鼻下聞了聞,煙草天然的味道很濃。她撇撇嘴自顧地笑了笑,将這兩根煙放入外衣的口袋。

旁邊陳心悅的宿舍,有電影對白和音樂聲從門縫裏洩出來,偶爾還能聽到女孩看得入迷時的笑聲。

年輕真好,快樂是如此容易。

時間尚早,謝雨還沒有半絲睡意,也不想回宿舍,和陳心悅一起看那些她早就看過的影片。

她擡頭看了看天空,今晚的月亮比昨晚更甚,圓圓的一輪挂在幕布一樣的天上,近得像是拿個竹竿便能打落下來。

謝雨踩着拖鞋蹑手蹑腳路過旁邊的老師宿舍,又路過那兩間學生宿舍,男生的那間微微開着門。謝雨借着那一絲光線,看到裏面一個高大的黑影,正躬着身,為踢了被子的男孩重新蓋好。他動作很輕,睡得正酣的孩子們渾然不覺。

這個男人似乎充滿了矛盾。脾氣兇性格暴躁,卻又有着不同尋常的柔軟和耐性。就如同他對留在這種地方其實也有抗拒,卻一直沒有離開。

就如同他臉上的堅毅和迷茫。

謝雨走到廚房,推開虛掩的門,摸索到竈臺邊,拿了上面放着的一包火柴,複又出門朝教學樓前面的操場走去。

此時的操場空曠無人,月亮将水泥操場照得異常明亮,便更顯得夜色寧靜,除了前方那條小溪潺潺的流水,和夜風偶爾吹過的聲音,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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