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談

? 謝雨到操場邊緣的河岸上方,那裏有一塊大大石頭,表面平滑,可以坐兩三人。不知是被人從別處挪至此,還是天然就生在這裏。

她繞到石頭前坐下,雖然穿着兩件褲子,但石頭的冰涼還是傳到皮膚,凍得她打了個寒噤。前面下方是紅溪,流水日夜不停地往東走去,在盡頭與鎮上的大河交彙。

河對岸是一片水田,水田再過去是山,其實這裏舉目一望,四面八方都是山,月光下山色影影綽綽。于是人們被困在這山中,如同與世隔絕,于是年輕人都去了遠方,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守望在此。

謝雨只在這裏待了一天,便覺得外面那些事情變得離自己很遙遠,所有的紛紛擾擾都變得模糊不清。但同時也體會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寂寞。

她想,沒有網絡,沒有娛樂,沒有同齡人一起消磨時光,一個男人是如何在這裏待了六年?

想着,掏出剛剛從陸遠那裏拿來的煙,劃了一根火柴點上,她用力吸了一口,煙的味道很嗆人,也很提神,煙頭的火光在黑夜裏像是深山裏閃動的螢火蟲。

後面有腳步聲傳來,她嘴角勾起一絲笑,轉頭看到的卻是張慶然。

男孩走過來在謝雨身旁坐下,看了看她手中的煙,笑着問:“你們在媒體做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歡抽煙?”

這個戴着黑框眼鏡的男孩長着一副标準大學生的模樣,有禮貌,話不多,看起來斯文內斂。但也僅僅只是看起來而已。

謝雨瞄了他一眼,回道:“我不喜歡抽煙。”

張慶然笑道:“但是你抽煙的姿勢很有味道。”

謝雨吐出一口煙圈,輕笑一聲:“什麽味道?麻辣牛肉味?”

張慶然對她不解風情的冷笑話不以為意,繼續道:“我以為美女記者只有電視臺才有,沒想到你們周刊有你這麽漂亮的記者!”

謝雨勾了勾唇角淡笑,冷不丁問他:“你為什麽來這裏支教?”

張慶然倒是坦誠:“為了履歷上多點東西。”

謝雨繼續問:“你習慣這裏嗎?不覺得寂寞無聊?”

張慶然轉頭看着她:“無聊透頂。我剛剛看你抽煙的樣子,好像也很寂寞?既然我們都寂寞,不如待會你來我的宿舍?”

謝雨在月空下對上他的臉,仍舊是年輕斯文的的模樣,只是那眼鏡後的雙眼,顯而易見的輕浮之色。

謝雨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多大了?”

“馬上就滿二十二。”張慶然看着她笑,“雖然我年齡比你小,但是我一點都不小。”

“是嗎?”謝雨拉着長長的尾音。

張慶然見她不像拒絕的樣子,手慢慢放在她大腿上:“不信,你待會試試!”

到底是年輕,這樣的調情方式在謝雨眼裏看來有點拙劣幼稚。

她眼睛仍舊似笑非笑看着他,但夾着煙的手,卻慢慢放下來,不着痕跡地摁在那只搭在自己大腿的手背上。

張慶然的反射性彈開,因為灼燒的疼痛,嘶的倒吸了口氣跳起來,用力吹了吹燙傷的地方,惱羞成怒揚起手:“你他媽有病……”

謝雨昂頭看着他,臉上仍舊帶着譏诮的笑意,似乎并不擔心那巴掌落下。

“張老師!”

黑暗中響起的聲音,讓張慶然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轉頭,看到陸遠從黑暗中走過來,他只得不滿地瞪了眼一臉不以為意的謝雨,悻悻放下手。

陸遠走到兩人旁邊停下:“這麽晚了,張老師怎麽還沒睡?”

張慶然被煙頭燙傷的手背,疼得厲害,但又不好表露,只咬咬牙道:“還不習慣這麽早睡便出來溜溜,正好遇到謝記者,就聊了幾句。也差不多可以睡了,我就先回宿舍了,你們聊。”

他轉過身,邊走邊龇牙咧嘴吹了吹手背。

他走出了幾米遠,陸遠忽然冷不丁道:“燙傷的地方,用牙膏抹抹。”

張慶然不自在地嗯了一聲。

待人走遠,謝雨昂頭看着陸遠輕笑一聲。

陸遠本來就高大,現下她坐着他站着,幾乎有些壓迫感。他居高臨下與她對視,背在身後的雙手,移到前面,将手中的一雙黑色千層底棉布鞋丢在謝雨面前:“穿這個。”

謝雨愣了下,從善如流将腳從涼拖裏拿出來,套進那雙布鞋。鞋子有些偏大,但也還算勉強湊合,溫暖的布鞋,立刻讓她的腳漸漸恢複知覺。

“謝謝!”

陸遠在他旁邊坐下,伸手将她嘴上叼着的半根煙奪過,彎身在地上摁滅,然後又伸出手:“還給我。”

謝雨不明所以看他:“什麽?”

“還有一根。”

謝雨嗤了一聲,從兜裏掏出來那根煙給他:“這種廉價煙虧你喜歡。”

陸遠對她的嗤鄙置若罔聞,他拿過火柴盒,抽出一根,歪頭捧着那火苗點燃手指間的煙,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來,半響之後,才淡淡道:“還行吧。”

“我白天沒看見到你抽煙,但是晚上卻抽了好多。看來你也會因為這裏漫長的夜晚而寂寞,既然這樣,為什麽還留在這裏?”

陸遠吐出一口煙,有些答非所問:“我會離開的。”

這大概是一個他自己也沒有答案的問題,所以這樣的問答永遠在原地打轉。

謝雨沒有再繼續追問,想了想,問:“你多大了?”

陸遠:“三十三。”

“所以你二十七就來了這裏?”

“嗯。”

二十七歲,正是她現在的年齡。當然算不上年少,但也正當青春。

她當然知道,很多人在這個年齡,理想漸漸被磨滅,對待愛情和事業的激情也不複往日,就如她一樣。可即使如此,作為謝雨自己,她仍舊眷戀物欲橫流的都市生活,也要有美食華服,和那些并不能使人真正快樂的狂歡。

謝雨無法想象,一個二十七歲的男人,如何能忍受日複一日在邊遠山區的生活,一待就是六年。這裏甚至連本地的年輕人都已經遠離。

她斜了他一眼:“我真的很好奇你因為什麽來到這裏?”

陸遠笑了笑,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在月光下微微眯着看向她:“或許你之前猜得沒錯,我是因為生活和愛情不順,所以來這裏逃避。”

他語氣有點玩笑的味道,白日裏那張過于苦大仇深的嚴肅臉,浮上了一絲慵懶的玩世不恭。

謝雨戲谑:“被女人甩了?”

陸遠挑眉,不置可否。

謝雨笑:“我才不信。”

陸遠問:“為什麽?”

“因為你不像是被女人甩了就會逃避的男人。”她看了他一眼,“一個男人在風華正茂之年留在山裏六年這種事情都能忍受,不可能會覺得被女人甩是什麽大事。”

陸遠笑着搖搖頭,沉默了片刻,又才道:“我說了……留在這裏這麽久只是個意外,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謝雨沒有再追問下去,不知為何,她相信他口中的“意外”,因為人生本就充滿了太多意外,并沒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一個合乎常理的緣由。

他不緊不慢地抽着煙,看着對面黛色的群山,落在謝雨眼裏的側臉,輪廓清晰,表情沉靜。與白日裏那個易怒暴躁的男人截然不同,此時的他是如此從容。

可那臉上仍有隐隐的迷茫,這是這個男人的矛盾之色。

夜色下的兩人,各有所思,都沒有說話。冬末的夜風,輕輕淡淡吹着。興許是腳上穿了棉布鞋的緣故,謝雨身上并不覺得寒冷。也或者是身邊坐着這樣一個人,深山裏的夜晚,便沒那麽寂寞。

時間好像變得靜止,兩個陌生男女沉默着并排而坐,也不覺得任何尴尬。只是那風卻不知不覺中變得兇猛,知道風吹樹林的嘩啦聲響起,陸遠似乎才從沉思中回過神。

他擡頭看了看天空,本來明亮的圓月不知何時被烏雲遮了大半。他滅了最後的一點煙:“回屋吧,要下雨了!”

謝雨怔了怔,也下意識擡頭看天色:“剛剛還很晴朗呢,怎麽會忽然下雨?”

“山裏的雨說來就來,不會提前通知你。”

謝雨笑了一聲,站起身。

啪嗒一滴冰涼的水滴落在她額頭上,她随手一摸,不可思議道:“這麽快?還真是說來就來!”

話音剛落,雨打草木的聲音,就淅淅瀝瀝響起,在黑夜裏顯得特別清晰。

“趕緊走!”陸遠将她地上的拖鞋拎起,另一只手将她拉住,飛快往裏面跑去。

他的手掌很大,帶着灼熱的溫度,掌心裏有薄薄的繭。

幸好路途不遠,兩人跑到後面宿舍平房的屋檐下,身後的雨便嘩啦啦落了下來,像是從天空中傾倒下來。

陸遠不着痕跡地松開握着的手,将拎着的拖鞋遞給他:“早點睡,宿舍如果有漏雨的地方,先找個盆接着,我明天再修。”

她接過鞋子點頭,轉身推門而入。

“下雨啦?”屋內半躺在床上的陳心悅,從平板前擡頭問

謝雨點頭:“很大。”

說完,兩人都發覺不對,因為屋子中央,有水滴落了下來。

“不是吧?漏雨?”陳心悅一臉奔潰地從床上跳下來。

謝雨環顧了下四周,确定只有這一處漏雨,道:“床上不滴水就行,我們先弄個盆接着。陸老師說要是漏雨,他明天會修。”

陳心悅鼓了鼓嘴巴,自嘲道:“平生頭一遭住漏水的屋子,也算是一種生活體驗。”

謝雨笑:“看來你已經适應能力還不錯嘛!”

“自己選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陳心悅哈哈大笑,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道,“對了,你剛剛采訪了陸老師?他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麽留在這裏?”

謝雨道:“他說感情受挫。”

陳心悅有點得意道:“我就說嘛!”說着,又眨眨眼睛道,“你看到他戴的手表沒有?”

謝雨還真沒注意,挑眉疑惑看向等她的答案。

陳心悅似乎覺得這是一個了不得的發現,有點神秘兮兮道:“是積家。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不小心瞥到他的手表,總覺得表盤上那标志在哪裏看到過,不過那手表看起來很舊,我也沒在意。剛剛我一個人在宿舍看電影,忽然看到電影裏有人帶這個,才想起來這個牌子。”她頓了頓,“就是不知陸老師手上戴的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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