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煩人的女人
? 很奇怪的是,這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加上屋內滴答滴答的水滴聲,本是個無眠之夜。但謝雨這個神經衰弱者卻睡得出奇地好,躺在床上不多時就進入黑甜鄉,然後一夜無夢。
一覺醒來,只覺得神清氣爽,她輕輕下床沒有吵醒床上的陳心悅,蹑手蹑腳打開門。屋外的天空剛剛露出一點魚肚白,雨已停,空氣裏彌漫着一股鄉間特有的泥土芬芳。旁邊的學生宿舍,陸陸續續有孩子們起來,在門口用冷水漱洗,看到謝雨會露出羞澀的笑,同她問好。
謝雨也随便洗漱了一下,走到旁邊的房間看了看那緊閉的門口,以為陸遠沒有起床,卻有小孩子開口道:“陸老師去接同學了。”
謝雨轉頭,看到是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對她說話。她笑了笑問:“這麽早?去哪裏接啊?”
小男孩指了指前面教學樓的方向:“就在河裏啊,一下雨河裏就會漲水,走讀的同學們來上課過不了河,陸老師每次都會接他們。”
謝雨了然地點點頭,好奇地朝外面走去。
她走到操場,遙遙便看到前面那條小河,當真發了水,清澈的河水變成混沌的黃色,平日淌河踩的石頭,已經被水淹沒。
陸遠正背着一個孩子從對面走過來,對岸還站着兩三個等待的孩子。
其實水不算深,陸遠卷着褲腳,那水只在他膝蓋上方一點。只是小河漲起來的水流得很湍急,別說是小孩子,就是陸遠也走得并不那麽順暢。
她走過去,下到河岸邊站着看他。
陸遠一早就發現了她,但只遠遠看了一眼,便繼續小心翼翼過河。
他走過來上岸,将身後的孩子放下,沒理會謝雨,轉身繼續去接對面等待的孩子。走讀的孩子陸陸續續抵達對岸,總共十幾個,小的六七歲,大的十來歲,等到一趟一趟全部接過來,已經是快一個小時後。
有幾個孩子大概是想看漲水的小河,被放下後站在岸邊,便杵在邊上不走,被陸遠瞧見惡聲惡氣吼了幾句,立刻一溜煙跑上去了學校。
謝雨忽然覺得這個男人虛張聲勢的兇惡,有些可愛。
孩子們都走後,陸遠擦了擦被凍發白的腿和腳,邊穿鞋邊瞥了眼旁邊的謝雨道:“好看嗎?”
“好看,特別好看。”謝雨似笑非笑看他,“真的,我覺得你特別帥。”
陸遠嗤了一聲,轉頭輕飄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是典型的都市女子,美麗時尚,一頭栗色長卷發,松松斜斜束了一根辮子,放在左肩前方,即使是沒化妝,穿着一身戶外裝,也顯得很時尚。但她此時腳上穿着昨晚那雙黑色棉鞋,便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謝雨見他瞥到自己的腳,故意伸了伸:“這鞋子送給我了?我帶回家做個紀念怎麽樣?”
陸遠嗯了一聲:“這是村裏一個大嬸給我做的,不過短了些,我也穿不着,你想要就留着。”
他穿好鞋起身往上面的學校走去,謝雨在後頭跟上:“你剛剛在水裏待那麽久?不冷麽?”
“不冷。”
他言簡意赅,謝雨倒是不知說什麽了。她本身其實不算個話多的女人,但因為職業的關系,只要想說話,總能找到話題。但是面對這個男人,她似乎很難開啓一段順暢的交談。
因為下過雨,地上的土路松軟濕滑,小小的上坡小路便變得不那麽好走。陸遠在前面倒是如履平地的樣子,謝雨因着穿着一雙不太合腳的鞋子,走得不太順暢。正想再問點他什麽,忽然歪歪扭扭眼見要跌倒。
“小心!”陸遠似是感覺到,猛地回身一把将她的手抓住。
謝雨堪堪穩住身體,但并沒有松開他的手,反倒是加了點力道,微微昂頭笑着看向他:“鞋有點大,路不太好走,你拉着我走。”
陸遠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轉身拉着她往上走。他本來步子大速度快,但被謝雨有意無意在後面拖住,只能随着她慢悠悠走。
一段幾米的上坡路,愣是走了兩分鐘。
上了平地,他要放開謝雨的手,卻被她緊緊黏住甩不開。陸陸續續進教室早讀的小孩子,好奇地朝這邊看過來,然後捂嘴偷笑。
陸遠轉頭狠狠瞪向謝雨,惡聲惡氣道:“是不是還要我牽你回宿舍?”
謝雨笑得雲淡風輕:“嗯,我不介意的。”
陸遠冷冷睨了她一眼,用力甩開她的手,轉身大步走去教室。謝雨在後面跟上他。
教室裏的學生已經差不多到齊,因為沒有老師看管,正打鬧得歡。陸遠走進去在兩個教室中吼了一遍,裏面立刻安靜下來,随後便發出朗朗讀書聲。
謝雨一直站在教室門口看他,待他出來往後面走時,她又亦步亦趨跟着他。陸遠在出來時瞥了她一眼,便面無表情大步往裏走,只是走了幾步,卻又猛得停下來轉身。
謝雨一個沒注意,差點撞上他。
陸遠冷着臉看她:“你到底要幹什麽?”
謝雨不以為意地攤攤手:“沒幹什麽,就是觀察一下你的日常生活。”
陸遠道:“你執意要在你的報道裏把我寫進去,我也沒辦法。但是我希望你作為一個記者,多少有點職業道德。”
謝雨道:“當然,你不願意,我不會讓你出現在我的稿子裏。但你的日常也是這個學校的一部分,我觀察一下也無可厚非吧。”
陸遠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那你随便,別太打擾我就是。”
謝雨笑:“我能怎麽打擾你?這裏也算是衆目睽睽,難不成我還能吞了你?”她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放心,我周日就走,不會煩你太久。”
陸遠眼裏閃過瞬間的怔神,随即冷冷嗯了一聲,轉身往裏走。
廚房裏的幾個老師正在吃早飯,看到兩人進來。先是陳心悅咋呼道:“謝雨姐,你去哪裏了?我本來以為你去幹活了,但是看到你的相機和錄音筆都放在宿舍呢。”
謝雨笑了笑道:“随便走走。”
陳心悅旁邊的張慶然,擡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瞥過來的眼神落在他留着燙傷小疤的手背上,似笑非笑,不得不心虛地低下頭。
其實謝雨對張慶然倒沒什麽芥蒂,畢竟年長幾歲,也算見多識廣,沒怎麽放在心上。
她拿碗跟上陸遠去竈臺邊,見他在窩裏盛了一碗粥,伸手将自己手中的碗遞給他,卻被他無視一般端着碗轉身找了把椅子坐下。
謝雨笑着撇撇嘴,自己動手盛了一碗,在他旁邊坐下。
對面的張慶然朝兩人意味不明看過來,被陸遠冷冷的目光掃了眼,悻悻地拍拍手去洗碗上課。
謝雨低聲道:“不怒而威說得是不是就是你這種人?”
陸遠埋頭喝粥,沒理會她。
陳心悅看幾人之間微妙的互動,随口問:“怎麽了?”
“沒什麽。”謝雨和陸遠異口同聲。
陳心悅更覺一頭霧水,謝雨笑着瞥了眼旁邊的男人,他依舊低着頭面無表情。
陸遠吃得很快,一碗粥就着酸菜,很快吃完。走到門口刷幹淨碗筷後,便去了教室。
廚房裏只剩陳心悅和謝雨還在慢條斯理地吃,陳心悅見陸遠離開,又道:“我怎麽覺得你們怪怪的?”
謝雨不答反問:“是嗎?怎麽個怪法?”
陳心悅道:“我也說不上來,尤其是陸老師。”
謝雨笑了一聲:“我想采訪他,但他不怎麽願意。”
“原來如此,我說怎麽他看起來臉色比昨天還臭。”
吃完早餐,謝雨拿着相機進了陸遠的教室。她從後門進,腳上穿着那雙棉鞋,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孩子們看到她進來,正要竊竊私語,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教室裏立刻又安靜如此。
陸遠正對着黑板寫字,轉過身時,才發覺教室後面多了個女人。他遙遙看了眼嘴角帶笑的謝雨,蹙了蹙眉,冷着臉繼續講課。
陸遠的教室比起旁邊陳心悅的教室,紀律顯然要好很多。有孩子試圖開小差或者說話,只要他一個眼神過來,便立刻老老實實。
一堂課下來,謝雨竟然像個小學生一樣,認真聽完了整整四十分鐘。鈴聲一響,小孩子就跟撒野的小猴子似的跑向外面的操場。本來小小的教室一下空空蕩蕩。
謝雨坐在教室後面翻看相機裏的照片。她總共只偷拍了三張。其中一張是陸遠站在講臺前,側身拿着教鞭指着黑板的樣子。
這張随手拈來的照片,構圖意外的精妙,鏡頭越過幾排捧着書本,昂頭看着前方的孩子,他們目光的盡頭是寫着隽秀行楷粉筆字的黑板。而相機鏡頭則是陸遠的側臉,有着沉靜而英俊的輪廓。
謝雨正為自己的作品自得,手上忽然一輕,手上的相機脫離開自己。她擡頭,見陸遠皺眉看着相機屏,手指不緊不慢地移動。
“別删!”
她伸手将相機搶過來,但最終還是遲了一步。謝雨看着已經被删除的屏幕,有點惱火道:“不就是拍你一張照片,你犯得着嗎?”
“你應該知道這是侵犯別人肖像權!”
謝雨冷嗤了一聲,擡頭看他:“我這還沒發表呢,算什麽侵犯肖像權?我留着自己欣賞不行?”
陸遠冷着臉道:“你不經別人同意就亂拍別人,還能這麽理直氣壯?是不是你們做記者的都這麽胡攪蠻纏?”
“沒錯!”謝雨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也或者想看這個男人惱羞成怒的樣子,舉起相機對着他的臉咔嚓一通猛按,“我就拍了,你能拿我怎麽樣?你删啊!删了我再拍。”
陸遠果然被她這無賴的舉動,弄得嘴角抽了抽,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謝雨翻了翻剛剛拍的照片,因為距離太近,照片中的男人,面目全非。連她自己也不得不為自己這種幼稚的舉動笑了笑。
這一天,謝雨基本上一直跟着陸遠,他在教室上課她便旁聽,他帶孩子們去做操她旁觀,中午吃飯,她也跟在他身後打飯,然後坐在他旁邊。吃完飯他去看管孩子們睡午覺,她也在旁邊跟着。
有時候陸遠被她跟得煩了,會轉身吼一句:“你煩不煩!”
她攤攤手不以為意。
她确實想體會一下這個男人的日常,看他如何支撐山中六年歲月。
但她不得不承認,如果是這種日複一日的生活,六年确實很可怕。
因為是周五,下午三點多就放學,走讀的住校的,陸陸續續結伴回家。小溪裏的水已經退下去,露出被河水沖刷過的石頭,孩子們打打鬧鬧踩着石頭過河。
晚餐只有幾個老師,校長為了招待新老師和謝雨,專程從家裏又拿了塊臘肉過來,讓田嬸給炒菜。
這回吃飯謝雨倒是沒在黏着陸遠,而是坐在田校長旁邊,同他商量明天走訪學生家的事。田校長正給她介紹哪幾個學生家裏情況最為貧困,忽然兩個小孩子冒冒失失從外頭闖進來。
十來歲的小男孩喘着粗氣道:“田校長,陸老師,我姐……我姐她又跑了!”
田校長咦了一聲:“你們三姐弟不是放學一塊回家了嗎?”
男孩道:“走到半路上她把書包給我們說她去解手,我們等了半天都沒見她回來,我和小霞就一塊去找,找了半天都沒找到她。後來在她書包裏翻出這個。”
他說着遞過來一張紙條,陸遠接過來看了一眼。
田校長問:“曉娟又搞什麽?”
陸遠沒好氣道:“她說她不念書了,準備跟人去廣東打工賺錢。”
“啊?!”田校長一臉不可置信,“曉娟以前也就鬧鬧脾氣在家不上學,最多是跑去街上網吧上網,這回是幹脆離家出走要去打工!女孩子大了真是越來越不聽話。”
陸遠放下碗:“這個時候她應該出不了鄉上,我去把她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