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信
? 快九點時,許珍的手機響起。她拿出看了眼號碼,笑道:“我老公打來的,估計喝得差不多了。”
謝雨抿嘴笑了笑。
許珍接起電話,聽到那邊的聲音,有些驚訝道:“陸遠?”然後邊點頭便應聲,挂了電話,無奈朝謝雨攤手笑道,“我老公喝醉了,陸遠讓我去接他。”
謝雨問:“陸遠怎麽樣?”
許珍道:“他聽起來沒喝醉,你要去接他嗎?”
謝雨笑着搖搖頭:“我等他回來。”
許珍點頭,起身回到房間,将在床上看電視入迷的兒子抱下來:“濃濃,我們去接爸爸,跟阿姨說再見。”
“阿姨再見。”漂亮的小男孩乖巧地朝謝雨揮揮手。
謝雨走過來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濃濃再見。”
待許珍母子離開,謝雨将電腦從包裏取出來打開,在網頁搜索欄裏敲了一行字——二零零八一月昆山鞋廠大火一行字,旅館的無線網絡信號不好,搜索結果很慢才出來,雖然時隔久遠,但仍舊出來好幾頁。
網絡中還留着當時許多人的面孔,工廠的廠長、保安和受傷的工人,這些人與謝雨的記憶慢慢重合。
當時她大三,在一家報社實習,那是她第一次單獨采訪。三人喪命火海,近十人嚴重燒傷,都是遠離家鄉的打工者,最底層的那類人。
謝雨初出茅廬,熱血正當,天真而理想,在她的認知中,記者追求社會的公平和正義,某種程度上應該為草根窮苦百姓代言。
雖然火災調查結果第三天就公布,但是她始終認為發生這樣的事故,是工廠負責人的失職。那個冬天實在太冷了,但是壓榨着工人血汗的資本家,卻只會在寒冷的冬天,待在暖氣房裏對幾十年來南方最冷的寒冬渾然不覺。他們不會考慮到,在沒有暖氣空調,甚至到點就斷電的工廠宿舍裏,那些工人因為太冷,不得不偷偷生了火爐子獲取那一點點溫暖。
整整一個星期,她顧不得天寒地凍,從早到晚一直守在工廠緊閉的大門口,試圖采訪工廠的負責人。但是那輛所謂工廠老板的黑色車子,幾乎每天進出,卻從來沒有一次停下來接受她的采訪。
直到最後一天,有個男人走到她面前,稱是工廠老板的朋友,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說他朋友答應在電話裏接受采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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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雨将電腦關上,腦子回想着當時采訪的情形。其實已經記不清楚細節,所有的細節都在自己壓箱底的那份報紙當中。現今唯一能想起來的是,電話裏那個男人的聲音微微低沉,他們談了半個多小時,即使是在年少氣盛的她最嚴厲的質問時,那人也沒有挂掉電話。
她關上電腦,忽然有點說不出的焦躁,下意識想去床頭櫃找陸遠的煙,才想起來昨天他已經扔掉。
她重重坐回床上,有些想笑。她一直以為世界很大,她與陸遠隔着遙遙千裏,坐飛機倒幾趟車才能見面。但是她現在才知道,世界真是小的可憐,他們早就被掌握在命運的翻雲覆雨手中。
不多時,門口便響起敲門聲。
謝雨起身開門,卻站在門口不動,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陸遠身上帶着酒氣,但臉色如常,除了眼裏微微泛紅,看不出半點醉意。他看着謝雨,笑着低聲道:“怎麽?喝了酒就不讓進屋了?”
謝雨雙臂環抱着,慵懶地靠在門框邊,勾着唇笑問:“如果我不讓你進呢?”
陸遠眼睛危險地眯起,忽然伸手将她拉在懷裏吻下來,抱着她挪進房內,用腳将門關上。
謝雨回應地抱着他的脖頸,兩人靠在門上吻得天雷勾動地火一般熱烈。陸遠的口中有濃濃的酒味,那味道傳到謝雨的鼻息中,她便覺得自己仿佛也有些微醺。
半響之後,陸遠放開她,伸手将她散亂的頭發往後绾了绾,啞聲開口問:“許珍說來找你聊天了,你們聊了什麽?”
謝雨雙頰因為這纏綿的吻而微紅,雙眸裏的光波光潋滟地勾人。她靠在門上,歪頭笑道:“說你們以前的事。”
“什麽事?”
謝雨道:“說你和她以前愛得死去活來。”
陸遠愣了下,便輕笑出聲,在她頭發上揉了一把:“真的?”
謝雨道:“看起來你對我的話已經有了辨別真僞的能力。好吧,這是我瞎說的,她就是随便說了些你以前的事。”
陸遠笑着問:“有沒有說我什麽壞話?”
謝雨搖頭:“她說你很好,幫助過他們一個重病的同學,她也是因為這件事喜歡上了你。”
陸遠笑着搖搖頭:“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都快忘了。”他放開她,“我去洗澡。”
謝雨點頭。
等到陸遠再出來時,謝雨已經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她本在出神地思忖着什麽,聽到他從浴室出來的聲音,轉頭看向他:“我以前好像見過林慕凡。”
陸遠正擦這頭,漫不經心道:“是嗎?在哪裏?”
謝雨道:“在昆山一家工廠門口,他遞給我他一個朋友的電話號碼,讓我去電話裏采訪那個朋友。”
陸遠的手僵了僵,從頭上放下來,擡頭看向床上的人。
謝雨道:“零八年初昆山那家失火的工廠是你家的對嗎?我曾經在電話裏采訪過你,還口不擇言罵過你。”她頓了頓,“你記不記得?”
陸遠點頭:“記得。”
謝雨愣了下,多少有點愕然:“你一直知道是我?”頓了頓又問,“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買過當時那份報紙,知道了那位實習記者的名字。向芸說有記者要到學校采訪時說到了你的名字。在學校看到你時,我就确定你是當年那個在工廠門口攔了我車一個星期的小姑娘。”
“小姑娘?”謝雨笑,說着又點頭,“也對,那時我才二十歲。但你真是我職業生涯中,最難采訪的一個。”
陸遠沉默了片刻,認真道:“我只需要跟受害者交代,不需要跟媒體交代。”
“那你為什麽後來又接受電話采訪?”
陸遠朝她微微笑了一下:“我不接受,你恐怕還會在門口多守幾天。那個冬天實在太冷了,我從車子裏看到你臉凍得通紅。”
謝雨笑:“其實後來我仔細查過那個事故,确實不怪你,你善後也做得很盡責。但是我當時年輕氣盛,總覺得自己代表着廣大窮苦百姓,代表着正義,所以在電話裏把你罵得很厲害。”
陸遠走到她旁邊坐下來:“那個工廠是我母親留下的,我那時大概也算年少輕狂,學了商科做的金融,看不上工廠的事,也不願和那些工人打交道,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上海,和朋友們一起做事。那個冬天是罕見的寒冬,有工人提出要求希望宿舍晚上不要斷電,但是我為了安全,沒有答應這個要求。其實你當時在電話裏的指責很對,天氣冷了我們這些人只要躲在空調房就好,那些工人怎麽過我們根本就不會關心。”
謝雨問:“可事發後你很自責?”
陸遠點頭:“我在醫院看到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工人,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麽。其實只要稍微改善一下住宿條件,這個悲劇就能避免。”
謝雨問:“事故裏死的三人,有兩個是曉娟曉霞他們的媽媽?”
陸遠點頭。
謝雨繼續問:“所以你去到紅溪村,是因為這件事。”
陸遠揉了揉額頭,無奈笑道:“過年後我從朋友的公司撤了股,将工廠的事處理完畢,正好想離開上海出去走走,想起那兩個女工家裏有孩子,就到了這邊看他們。到了向家,看到三個孩子,曉娟當時六歲,曉霞才兩歲多,他們的母親已經兩年沒回家,說好的是那個春節回去,已經訂到了火車票。但是孩子們等到的只有兩盒骨灰。”他頓了頓,看向她,“之後的事情,跟之前我對你說的沒什麽不同。在山裏的時候,正好看到紅溪小學缺老師,便決定暫時留下來支教,只是沒想到,一留就是這麽多年。”
謝雨靠在他肩膀上:“我以前罵你是冷血資本家,但其實你不是。向芸說的對,你是面冷心熱,一直都是。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其實沒有變,但是當初那個自以為可以做正義使者的我,卻變得面目全非。”說着,她自嘲地笑了笑,“我連當時的心境都有些想不起來了。”
陸遠抱住她,笑:“我覺得你骨子裏的東西并沒變,只不過是習慣用玩世的态度掩蓋本質,內心因為對現實的失望而有點掙紮。”
謝雨擡頭,仿佛覺得這樣文绉绉酸溜溜的話,不像出自他口,又像是聽到了一句很好笑的話,笑着問:“你說真的?”
陸遠卻認真地點頭:“我說真的。”
謝雨搖頭:“也許只是你的錯覺。”
“不會是錯覺。”
謝雨溫柔地笑了笑,靠在他肩膀上,低聲道:“謝謝你相信我。“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唇,兩個人在陌生的旅館裏,靜靜依偎着再無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