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此四句引自詩聖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人于開元三年,大歷二年分別見識到公孫大娘弟子李十二娘及公孫大娘本人的劍舞,為其豪放而不失飄逸,精湛卻又華美的劍姿大為嘆服,于是賦詩一首,留芳千秋萬世。此時乃大唐肅宗治下乾元二年,斜陽三月,春寒料峭。安史之亂已有四載之久,只釀得生靈塗炭,銅駝荊棘,百姓流離失索,正是兵荒馬亂,群雄四起的亂世。
當年李十二娘以其劍法自創廬山一派,本來聲勢浩大,門徒衆多,然而經過數年戰亂,這套劍法已然失傳。是以這套由詩轉為劍招的絕世武功在長安城朱雀街鬧市以賣藝的形式露臉時,市井之人倒沒什麽,過往各幫各派的人卻大為震驚,紛紛混跡于人群中觀看。
賣藝者是父女倆,其父身材瘦小,須發亂白,其貌不揚;女兒卻高挑颀長,明眸皓齒,杏眼桃腮,梨花帶雨,大概十六七歲。其父不說一句話,她卻說個沒完,聲若銀鈴:“各位長安城的老少爺們,兄弟姐妹,家父與晚輩浪蕩江湖,路經貴寶地,在此狂妄獻醜,也只為湊個盤纏,還請大家多多捧場。”
說罷,舞起一套劍來,其父順着女兒的劍招念念有詞,念的正是方才的詩句。劍走輕靈,人更飄逸,同時兼有陰柔與陽剛之美,時而灑脫仿似仙子,時而霸道宛若無常。市井之徒雖不通劍術,卻也知道好看,紛紛鼓掌喝彩。
少女正舞得興起,只聽人群中有個尖聲尖氣的人不屑地嘟哝道:“這般只好看不頂事的花招,也拿得出來賣藝麽?”
少女莞爾一笑,嬌豔欲滴,劍尖向地面輕輕一拈,“倏”地一聲射出,身體淩空翻轉,幾下兔起鹘落,娓娓轉言道:“适才哪位朋友不服氣,可敢出來指正一二?”衆人向那人望去,只見他嘴裏糊了一大塊泥巴,說不出話來,狼狽逃去了。衆人齊聲笑起來,對這女子快捷出神的劍術更是欽服。
忽聽一聲馬嘶,一隊快騎疾速駛來。一個地保跟了上去,悄聲指着賣藝的父女倆嘀咕了兩句什麽。領頭的人下了馬,他高大魁偉,一臉兇相,身披铠甲,衆兵卒為他撥開人群,趕開看熱鬧的民衆。
少女見此,怒道:“官爺,我父女倆以武為生,初來長安,若不通規矩還請明示,也用不着把客人都趕跑吧?”
那軍官拱手作揖道:“姑娘莫要誤會,本将乃郭子儀大将軍麾下副将柳奇,本也是江湖中人,只因國家動蕩而參軍平亂。本将乃好武之人,見有同道在此,不免技癢,冒犯之處還請老先生與姑娘原宥。”
原來唐肅宗即位後,任用郭子儀、李光弼為大将平叛,并借回纥兵力收複長安。長安其時全城戒嚴,通查戶口帳稅,故而柳奇率部沿街巡視,正巧探子報來有外人賣藝,恰以切磋武藝為名來試探他二人身份。此時人群中亦混有當朝第一權宦,殿中監兼太仆卿李輔國的“察事廳”特務,也在偷偷窺伺,以便向李輔國彙報,好捏造罪名,誣害郭子儀。
那少女一聽,“哦”一聲,嬌笑道:“将軍,這武跟武又是不同的了。”
柳奇奇道:“武術自是包羅萬象,但萬變不離其宗,并無甚截然不同之處。末将迂愚,煩請姑娘明言。”
少女正色道:“柳将軍既是江湖中人,必知江湖中事吧?您可知當今武林,誰是天下第一?”
柳奇思忖半晌,道:“本将不才,說錯了還請莫見怪。本将有一好友武功卓絕,當世罕有敵手,乃是南岳衡山派季掌門座下高足,本将以為季掌門乃當今天下第一人。”
少女吐了吐舌頭道:“錯啦!廬山游牧大俠你沒聽說過?”
柳奇忙道:“游大俠武藝深湛,義薄雲天,本将是十分敬重的,遮莫游大俠比季掌門還要厲害?”
少女拍手笑道:“對啦!他和關羽比試的話,誰會贏?”
柳奇一愕,道:“自然游牧大俠會贏。”
少女道:“說到這兒還不明白?關羽號‘武聖’,但他的武藝只是在千軍萬馬中沖鋒陷陣,大将之勇,與真正意義上的‘武’是完全不同的。武者對己修身養性強身健體,大則鋤強扶弱匡扶正義,武功高低在于武德境界。“
柳奇聽得結舌杜口,遂道:“姑娘高見,本将實是欽慕之至。不過俗語說得好,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似游掌門這等絕世高人,不為亂世盡點力,空負這一身武藝又有何用,由此可見------恕本将直言,他的武德也不見得高到哪兒去。”
那少女面色一沉,道:“不比啦!柳将軍回去罷。”那老頭輕輕咳了幾聲,向她示意。
柳奇見此忙不疊道歉:“姑娘,得罪了。本将一介莽夫,不通文墨禮法,言必有失,還請海涵。只是這番若不切磋,實為本将生平一大憾事。”
那老頭忽然開口道:“柳将軍,切磋的意思你好像沒弄懂。武功相仿的人,方為比武切磋。足下這點武功,還不足與小女過招。”
柳奇不悅,道:“老先生,令愛武藝高超,在下見過的,可您并未見過在下的武功啊,何以妄下定論?”他對少女用“本将”,對老者則用“在下”了。
老頭兒冷笑道:“柳将軍,小老兒不才,聽你走路步聲以及呼吸聲,便知道端的。”
柳奇愈發不滿,也顧不得行禮,一拳向少女擊來,吼道:“姑娘不必手下留情,即管出招!”
少女側身避過,攻其左肋。柳奇身形高健壯碩,卻也靈活得很,當下左腳後撥,回身抓去。少女卻出其不意地伸手,快捷無倫地拂了一下柳奇的後頸,柳奇略一吃驚,少女已轉到他的腹下,連擊三拳,柳奇頓覺吃痛,也不顧輕重,狠狠一拳擊去,少女奇跡般地借力一躍,蹬上去返踢一腳,正中柳奇後腦“玉枕”,這一擊拿捏奇準,用了六成力,柳奇便癱下去了。
那吃泥土的市井少年适才一直觀看,他多盼少女被擊倒,報這吃土之辱,誰知少女竟這般厲害,連久經沙場的将軍也不是對手。
官兵一見柳奇昏倒,忙去攙扶,并挺矛叫道:“拿下這行刺将軍的叛賊!”少女見二十餘名官軍兇神惡煞地直逼上來,又驚又急,叫道:“爹!”那老頭忽然躍起,旋風般沖向兵卒,再無剛才那般猥瑣,只聽裂帛之聲不絕于耳,二十餘人的長矛竟全夾在了老頭兒兩脅之下。衆兵卒吓得瞠目結舌,不敢再行近前。一名兵卒飛躍上馬,回營去求援。
老頭對少女道:“滿春,此地太過兇險,我們收拾好準備離開!”
那吃泥巴的少年見少女與老頭兒倉惶離去的當兒,将手裏捏了半天的泥球“啪”地擲出,若在平時少女定能接住,而老頭兒已聽辨出飛來的并非暗器,而且是無功之人所發,便不加擋格。泥巴砸了少女一臉,花容失色,見那少年嘻嘻一笑,鑽進小巷不見蹤影。少女大怒,嗔道:“小畜生,逮到你非閹------”剩下半句沒說出來,老頭兒拉着她幾個起落,早已到了十數丈外。那少年心中大樂,終于報了那‘血海深仇’。
落到一個破廟外,見裏面全是稻草,還有幾座破舊的銅雕像,後無追兵,便歇下了。少女似未曾受過如此苦事,眉頭緊皺,憂心忡忡。老頭兒打量着四下,道:“這裏似乎有人住過。”少女奇道:“這如何得知?”老頭兒道:“一沒供品二沒老鼠,顯然是都吃光了。還有重要的一點,這麽破的廟,連一張蜘蛛網也沒有。”
少女格格嫣笑道:“爹就是爹,什麽也瞞不過您的眼睛,說您是天下第一也不過分。”
老頭兒沒好謗氣的罵道:“都是這張刁蠻利嘴惹的禍!你爹連三流高手也算不上,能活到現在算走運,什麽天下第一,天下第二十、第三十也排不上!真給高人聽去,還不把人家笑死?”
少女道:“爹,你不是說廬山派的武功可與少林并稱嗎?”
老頭兒斥道:“這不假,可廬山派的武功之于我來講正像一個剛繼承百萬家業的嬰兒,根本沒發揮出它應有的威力。唉!若我領會其中十分之一,也斷不致将廬山派掌門之位拱手讓人!空有虛式,恰似手握靈蛇之珠,懷抱荊山之玉!”
少女見此,勸慰道:“爹,這本也怨你不得,時事無常,造化弄人。但你既怕仇家追殺,又何必在長安城裏這麽大張旗鼓地賣藝呢?”
老頭兒嘆道:“為了引起官府注意,這裏是天子腳下!剛才你這一鬧,咱們統統成了朝廷欽犯,江湖上任誰還敢動咱們?”
少女拍手贊道:“這就叫做以毒攻毒!”
老頭兒澀然笑道:“從柳奇的話來看,這消息尚未傳到長安。比起安史之亂,這也算不得什麽大事了。”
正說着,老頭兒忽然“噓”一聲,側耳凝聽,又道:“不是會家子,會是誰呢?”
只見适才扔泥巴的少年一手一只包子,嘴還叼着半張胡餅,迎面見到有人,忙摘下半張餅罵道:“啊喲,小爺的家你們直娘賊的敢亂闖?------”還未說完,猛地認出了是那賣藝父女倆,正拔腳要跑,少女追了上去,倒提右腳跌了他一個趔趄,少年疼得直咧嘴,哭喪地叫:“今天倒了大黴,撞上這喪門瘟星,天殺的啊------”
游牧威嚴地喝了一聲:“住口!”眉宇間一股王者之氣,凜然生威,少年一見,吓得不敢作聲了。
游牧淡淡地問:“這是你的家?”
那少年忙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是大家的家。老爺爺你喜歡,就是你的家了。”
少女見他油腔滑調,世故老練,不禁“撲哧”一笑,游牧卻蹙起眉頭道:“這小子,小小年紀就這般奸滑,長大了也是個禍害。”
少年忙叩頭道:“老爺爺教訓的極是,真是說到我心坎裏去了,爺爺我``````不是,爺爺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那我就不長大了!”
少女吃吃嬌笑,問道:“那你多大?”
少年道:“二十有三。”少女佯嗔薄怒道:“再說一遍?”少年慫了,低頭道:“十五。”
少女笑得花枝亂顫直打跌。游牧嘆道:“世上似你這般的人又何止千萬?唉!我父女倆只暫住一宿,明日便不加打擾。”
少年放了心,道:“哪裏有什麽打擾不打擾這一說,老爺爺你本領高超,姐姐更是像花兒一樣美,留下來正是求之不得!”他生于市井,胸中無甚華麗詞藻,只能說像花一樣,少女自負美貌,對他這番恭維亦不置可否。
少年另找了個角落,鋪了些稻草躺下,道:“老爺爺,姐姐,那我睡了。你們也累了,早些休息吧。”心裏卻想:“娘的,王八和王八蛋拱到我家,真是晦氣之至,爺爺我從不殺生,所以饒你們不死,明早統統給爺爬出去罷!”
夜裏少年正作着吃雞的好夢,忽覺有異,慌忙睜眼一瞧,游牧俯在他身旁,道:“今夜不論發生什麽事,都不準亂動亂叫,事後也絕不許向任何人提一個字,否則毋怪游某手辣!”
少年吓得牙齒打架,道:“不敢,給一百個熊膽也不敢!”
門外“呼”地異風四起,卷進來三個人,只聽得其中一個粗犷之聲大笑道:“人道游大掌門骁勇無倫,英雄了得,怎地今日鑽進這麽大一個烏龜殼不出來?”
少年剛待罵“你們家才是烏龜殼”,卻想起方才的警告,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游牧抱拳道;“游某不才,蒙諸位道上的朋友如此看重,一路從九江跟到長安,風餐露宿,游牧受寵若驚,銘感五中。”
那人走進點起燈,映出又麻又疤的臉孔,道:“游老頭子,別他媽再兜圈子了,爺今天非弄到手不可!”
游牧冷言道:“只怕閣下欠點兒本事。為了這件物事,正月初五,我在揚州五掌斃了海沙雙英,三月十四山西廢去青竹馬蘭輝刀仙的一對招子,本月初四,一劍穿雙心,把潘家夫婦‘賢伉俪’釘在槐樹上。足下若認為自己武藝比他們還高些,盡管劃下道來。贏了游某,‘紫影鋒’雙手奉上!”
少年暗忖:“什麽紫影蜂?是只蜜蜂還是瓶蜂蜜?若為了一瓶蜂蜜一連殺了這麽多人,那也忒狠毒了!”
少女伏在他身邊,怒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要他聽都別聽,又作了個殺頭動作。少年一吐舌頭,再弗敢作聲。
但聽那漢子又道:“相好的,饒力一人自忖不是你的敵手,可我有兩位武功卓絕的好兄弟硬是要來助拳,我也只好帶他們來,你們多親近親近!”
游牧打量其餘二人,一個身材高癯,一雙大眼淨是眼白,加上深黃凹陷的臉腮,煞是怕人。另一個年少煥然,大衆樣貌,混跡人群中,很難辨得出。那大眼者游牧似乎認識,道:“閣下遮莫是……‘白化狼’門傑?”
那人正是門傑,聽得游牧識得自己,得意道:“正是區區在下,不想賤名能入游掌門之耳,有辱俠聽。”
游牧暗想:“這門傑人家背地裏都呼‘白眼狼’,殺生父,弑恩師,練得一身狠辣異常的外家橫練功夫,要動起手來還真不好對付。唉!退回三十年,倘我派中廬山五老有一人在世,也斷不能讓這些邪魔外道肆虐逞威!眼下只好拖延時間。”
游牧又一拱手問另一人:“這位卻是面生,恕游牧眼拙,懇請教閣下的萬兒。”
那人緩緩道:“無名小輩張謙,此番狂妄拜上游大俠,實贻笑大方了。”
游牧身子劇震,向後一步,顫聲笑道:“無名小輩……哈哈,當真贻笑大方!”心下大凜:“這張謙乃是太行派摘星堡杜堡主的首徒,當今江湖後起之秀的翹楚之才,二十七路白骨扇已成為武林絕響,怎地能和門傑、饒力這兩個奸徒混到一起?莫非摘星堡主杜長空其實是個假仁假義的虛僞小人,此次趁亂也想奪到‘紫影鋒’?”
少女随父游歷各方,江湖閱歷也算豐富,深知父親武功雖強,也最多只能與張謙這等好手打個勢均力敵,再加上兩個身手不俗的奸佞之人,非落敗不可。念及此處,心下不免惴惴。
張謙一抖折扇,道:“游大俠乃前輩高人,曉輩不敢放肆,請先出手吧!”游牧忖道:“再不動手只有被制住的份兒了。”拔出長劍,一聲狂嘯,使出全身解數,上來便是淩厲無俦的廬山劍法。天下武學衆多,雖也有擅劍的門派,但大多要求刀走黑劍走青,劍以輕靈柔韌為本。當年本派的廬山五老在五老峰大瀑布下于狂浪中舞劍,從龍吟般的水聲中悟出一套劍法來,乃賦名升龍。比之普通劍法更加翩跹靈動,如夢似幻,且兼有飄逸與豪放兩種迥然相異的氣勢,劍法中帶有的霸氣實不惶多讓于刀法。素以沖天之勢将對手罩于密集的劍網之下。然而第二代弟子資質平平,游牧能當掌門,完全因為自己是大師兄,是以廬山升龍劍法的精要已無人再能領會。
白化狼衣衫中射出一柄鐵鏟,疾躍來襲。游牧猱身而上,揮劍擋格,一連拆了四五十招,兩人皆以重招對敵。門傑一向狠毒,出招也辣若蛇蠍,而游牧雖無此殘忍招式,但有一股仿同廬山瀑布的宏大氣勢,直若滔滔水哮,一陣快似一陣。于是二人旗鼓相難分伯仲。張謙一向自負,右足點地,如蜻蜓點水般灑脫地掠過,只一扇,便将門傑逼退幾步,單獨與游牧鬥在一起。門傑怒道:“這并非比武,趕緊三人圍張攻取他性命!”張謙不理,游牧每一重劍都給輕描淡寫地卸去,饒力驀然向游牧後背襲來,并對門傑眨眼。門傑會意,鐵鏟疾速而至,饒力的金剛杵也要擊中游牧的背心了。游牧聽得破空聲獵獵,暗暗叫苦道:“不期今日命喪于斯!”豈料張謙大喝一聲:“休得胡來!”一柄鐵扇上戳下指,已然封住門傑胸前要穴。門傑見無法前擊,只得向側旁一躍。張謙這一招不能快到同時制住二人,但妙在使門傑的一躍擋住饒力的杵襲。二人都是怒極,饒力喝道:“張兄,跟這老不死還講什麽江湖道義?”張謙只鬥不答。
少年看得稀奇,喜憂參半,向少女又打手勢又眨眼睛,還用嘴作出口形。少女看懂他是問:“你們派的劍法都是這麽笨重麽,你賣藝時耍的那套仙子般的劍法緣何不使?是不是你爹不會?那你幫他去啊。”少女苦笑着搖頭。少年哪裏知道,這四句口決是公孫大娘劍術要詣,雖然人人會背,人人會耍路子,可卻是斷鶴續凫,總也使不出什麽威力。游牧更是參詳了半生也沒什麽結果,只認為這是當時公孫大娘為表演劍舞而添的花招,毫無實戰作用可言。
游牧與張謙鬥了許久,見了适才一幕,不禁佩服張謙的為人,但手上愈來愈吃勁,張謙內功顯然較游牧稍遜,但論招術之精純,瞬間悟出奇變克敵在先,則張謙在游牧之上。眼見游牧久戰已盡處下風,饒力與門傑也沒什麽說的。他倆咬了咬耳朵,離開二人酣鬥之處,四下尋找着什麽。
少女不禁心中“格登”一聲,暗叫:“糟啦!”忙輕輕撥開一堆幹草,把一個黑匣子深深埋好,又在旁拱了幾堆。少年知道這是迷惑敵人,他去年在華山腳下捉野兔,見到狐貍吃了一只山雞,飽食後将剩餘的雞肉埋進土中又在它旁邊挖了很多小坑,一一插上雞毛。一會兒來了只鼬鼠,嗅到雞味,可一連扒了幾個坑都是空的,只好悻悻走了。
少年陡然憶起九歲那年這廟中的大神像曾倒塌一次,差點砸到自己,早上市民一齊把它移到原來位置,花了一天時間,足見它異常沉重。眼看那饒力和門傑馬上就要過來了,便一下躍起,沖他們叫道:“為何進小爺的家,也不通報一聲?”少女大駭,想拉起他又不敢,暗忖道:“這小子古靈精怪,怎地今晚自尋死路啦?定是給爹爹吓傻了。”
饒力和門傑聳然心驚天動地,見是個小孩兒,也沒放在眼裏,門傑道:“小子快些讓開,爺要過去搜查!”
少年道:“查什麽,小爺家有什麽東西我自己能不清楚?你們是要老鼠、蜘蛛還是香灰,小爺給你們找去,費用便宜,一人給足十文通寶!”
饒力見他有恃無恐,不由多疑,生怕他這番話是硬爪子所使,好暗中偷襲,又或是這少年本身便是一個武學高手,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像張謙這般大時,便可與饒力打成平手了。于是客氣地道:“在下莽撞,不知小兄弟在此,冒失進來,還請原宥。”
少年作揖道:“好說,小爺非是斤斤計較之人,我家也沒什麽東西,你們還是回去吧!”
饒力道:“在下饒力,未敢請教小兄弟高姓大名,師承何派?”
少年道:“我高姓水,大名叫做一方,我師父是個世外高人,名諱焉能說與你聽?”少女聽了暗自忖道:“原來這小無賴叫水一方,‘在水一方’,名字倒很儒雅,可跟他本人相差得太遠。”
門傑雖毒,卻沒有饒力那般心思,不假思索,鐵鏟一橫,大步踏過去。饒力心下道:“這少年不肯吐露師門,是僞便罷,一旦是名門之後,可真吃罪不起。”水一方見二人并不一起走來,有些意外,這樣即便砸死一個,另一個非下殺手不可,對付他們兩個孩子,可太容易了。
門傑走近,見水一方衣衫褴褛,滿面泥灰,禁大笑道:“可笑可笑,難道你師父是駱平陽那老叫化麽?”
水一方見他的步子已在計算之內,萬一神像垣塌,根本無法躍出,于是快速撞了一次香爐,他記得五年前就是撞在這一角度才使神像倒塌的。可他撞了一次卻不見倒,複撞一次,還是不倒,心中大駭。原來當年附近人們怕神像,早已加固了神像的底座,那日廟裏人多,他只得跑出去一天,并不知曉發生此事。少女以為他有什麽主意,見他連續兩次撞擊,又臉色大變,不知他究竟在幹什麽。門傑一愕,哈哈大笑道:“小子,你的功夫就是這‘撞牆不死功’麽?”
水一方頭已出血,仍倔強叫道:“是穿牆術,爺今日身有不适,沒成功,你改日再來,定教你大開眼界!”門傑覺得已無大礙,哪裏還聽得進他嚕嗦,大步走上來,也不用鏟,要抓起他擲出去。
去誰知剛抓上水一方,水一方不知哪裏來的本事,迅速彎過他的手腕,倒着拉起,就勢一擲,竟差點把門傑摔倒。饒是門傑武功高強,身歷百戰,才沒出屁股朝天的大醜。少女一驚,不由叫道:“你會武功因何不早使?”門傑一見還有女孩,知是游牧之女游滿春,便向她撲來。游滿春只得亮劍,與門傑鬥在一起。
只拆得二十餘招,游滿春便無力再打,大叫道:“水一方,你既會武,還不來助我?”水一方又急又羞,大聲叫道:“游姐兒,我真的什麽功夫也不會,剛才是巧了!”游滿春如何肯信,罵道:“小無賴,存心想報複我!”
其實方才燈火之下游牧與門傑的打鬥,水一方全看在眼裏,門傑用了這招“五丁開山”的擲人功夫,以為可以摔倒游牧這瘦小老兒,也只因游牧劍法沉猛穩重,門傑才沒摔到他。然而水一方天姿聰慧,決非一般人的靈巧可比,小時候偷包子路過一家算命攤子,那“半仙”見少年臉尖額闊,鳳眉麟目,實是大慧之相,與道家古籍上記載的神童一般形貌。适才只看門傑用過一次,雖然水一方毫無武學功底,可卻能學着照做一遍,卻也是這招毋須內功相佐,只不過是一般的擒拿格鬥之法,是以水一方即便毫無內力,也照樣使得像模像樣。
饒力見二人似乎并不相合,便飛身躍起,直有鷺浮鶴行之能,來擒水一方。水一方情急之下,競如同出自本能一般,也飛身躍起,只是沒有內功,躍得也不高,但與饒力擦肩而過,也算是勉強“破”了這一招。饒力不禁心生妒忌,便是他二十歲時,亦沒有這一學即會的本事,讓這孩子活下去,必是大患。水一方看他的表情劇變,雙目精光大盛,居然也能猜到他起了歹意,要下殺手,掉頭就跑。饒力見此,飛身掠過,金剛杵向他頭頂擊落,這一擊若然得手,水一方安能有命?
水一方千鈞一發之際,憶起游滿春以劍拈泥巴填到自己口中,于是五指相并,竟以手作劍,一個鹞子翻身,倏地射出!饒力的頭頂已中了一大塊泥巴。游滿春雖然在與門傑劇鬥,卻也看得一清二楚,心下大驚:“這小子果真冰雪聰明,現學現賣,我第一回學這招‘飛來金樽’時莫說正中人臉,連泥巴也拈不起一點兒。若是廬山派門下有這樣的弟子,豈不是一大幸事?”随即又想到:“啊喲!這小子心計極為老練,圓滑世故,左右逢源,那不是和宋師叔------宋猴子一樣壞麽?若讓他進廬山,豈非引狼入室?”
饒力頭頂雖中泥巴,但這泥巴無內力相佐,根本不痛,只當是水一方羞辱于他,大怒不已,一杵直搗其面門,饒力武功雖不濟,但全力傾出,便是一百個水一方也打死了。水一方隔着饒力看到門傑左腳點地,身體便能騰空而起,而且同時胸口起伏、深吸氣。于是也學着,竟因身體輕而竄至饒力頭頂。可門傑飛起是為向下沖打,他飛到半空卻什麽也不為,雙手不由拼命搖擺,正巧抱住了神像頭部,饒力大喜,想道:“你體力不支,一掉下就唯有吃杵的份了。”他板動杵上機關,杵競噴出火來,裏面混合了硝石、硫磺和木炭。水一方抱着神像頭,死命上爬,怎奈神像光滑,卻沒什麽可依附的,越是掙紮,神像越傾斜,最後竟然不穩,轟隆一聲連低座一齊載了下來。饒力慘呼一聲,根本來不及閃避,給壓在了柱下,血肉四濺。水一方抱着的神像頭部最後倒下,剛好輕輕落在草之上,驚魂甫定。門傑見此,心中焦躁不已,反給游滿春占了上風。水一方拾起金剛杵,想學饒力那般揮舞,他怎知饒力武功雖庸,膂力卻着實驚人,這金剛杵重六七十斤,連一般大漢舉起都困難,更何況舞動,而這體重不足七十斤的少年又怎生舞得起?
忽地門口進來一大群人,正是朝廷的兵卒,手執長矛弓箭。領頭的軍官叫道:“将朝廷飲犯拿下!”張謙一見,只得一陣風似地沖殺出去,幾番起落,模糊在月隐星沉之夜。門傑一見,亦無心打鬥,轉身飛逃。兵卒的弓箭雨點射來,游牧揮劍擋格,他已中了張謙六下重扇,體力已近不支,稍一迷糊,又中了四箭,好在只傷在大腿和胳臂上。游滿春大急,叫聲:“爹!”水一方想起手中的杵,一扳機關,呼呼火苗射出,廟內盡是稻草,一下子給點着了,熏得官兵哇哇大叫。水一方跑到草堆旁,找出那黑匣子,又将杵豎放,火直射屋頂。屋頂塌後,露出一大處空洞。游牧負痛躍出,游滿春拉起水一方也縱了出去。
破廟在火中塌垣。
三個人狂奔了一夜,見無追兵,這才休歇。此時東方紅日已漸升起。游滿春替父親包紮了傷口,又取出所攜箱中的刀傷藥和跌打藥,逐一擦試。水一方照游滿春所說,揉了藥丸和水,給游牧服食,這才好了許多。
游牧贊道:“少年,好膽色,好才華!若是自八歲開始練功,将來的成就實當無可限量!唉,只怪你生在市井,太過世俗,不适廬山仙法修煉。只盼你日後能時時律己,常懷報國心,為民衆着想,也必可成為一代俊彥。”又掏出一錠銀子,說道:“這五兩你拿去,算是賠償你家的損失。”見水一方嘴唇微啓,似要推托,又用力塞進他手裏,這才罷了。水一方将黑匣子遞給游牧,游牧驀然冷冷問道:“你沒看罷?”少年道:“沒呢。”游牧道:“是打不開罷?”水一方低頭不語。游牧長嘆一聲道:“倒也生受你了。生于斯長于斯,你這市井性情,怕是改不了了。”又給了水一方一件新衣服,拉起游滿春,道:“少年,就此別過。”游滿春沖水一方嫣然一笑,一老一少攜手遠去。
水一方等二人徹底離開,從懷裏掏出銀子,抛向空中,又接住,歡叫道:“媽媽的,夠我吃多久啊!老子救了王八一家,不料得了這麽一大塊銀子,去集上買早點去!”他不敢這樣就上街,怕給以前被偷的人認出,更怕給官府認出,于是在河水邊洗了個澡,換上新衣靴了。他本來生得也挺清秀,對水一照,俨然是個纨绔子弟。于是小心藏好銀子,停步走在集市中,衆販見他如此行頭,都紛紛叫道:“公子爺,來看看這糖葫蘆!”“小少爺,這玩意很不錯,來一支!”水一方心中大樂:“爺爺是平素自稱少爺,不想今日大家都這麽說,還是快些溜之大吉,說不得露馬腳。”于是買了一張烙餅,一只燒雞,跑出集市,遛到無人荒野,這才大搖大擺地吃喝起來。雖然有錢了,但這些年的貧苦生活使他花錢很儉省。一路直向華山腳下走去。
九江廬山派創于唐初,迄清末逾有一千二百多年,是江湖中唯一可與少林比肩的古老武術派別。廬山派的廬山五老都是威震九州的頂級高手,東林寺主持佛學宗師慧遠與簡寂觀觀主陸修靜也都是當時知名的文武雙全的賢者(按:此二人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人,便小說需要,故與史家有出入)。廬山景色秀美,是人間難得一遇的仙境。秀峰谷、天橋、仙人洞、小天池、白鹿洞、黃龍潭等支舵及五老峰總壇,都是方外之人修身養性的佳處。唐朝錢起有詩雲:“只曉雲霧窟,猶有六朝僧。”廬山更是歷代厭惡黑暗時世的愛國文人李白、白居易及後世的歐陽修、蘇東坡、陸游等必游之地。
七月初五,是廬山派的大日子,每年這時,廬山派都會拜祭歷代祖師,并且每十八年都會在此日舉行新任掌門大會。廬山派選拔掌門與別派有所不同,雖然都是由老掌門指任,但必須通過一項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便是潛入五老峰大瀑布的深潭底,取出“沉碧。”此乃一把名劍,為廬山鎮山三寶之一,通體碧透幽綠,鋒銳無匹。劍通靈,相傳乃天龍化身,插入潭底半餘,一般人根本動不了分毫。廬山派有個歷代傳下的故事:天帝馭兩條天龍拉車,後見後羿為自己射殺天狼九嬰有功,便将雌龍派去為他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