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邊城雪大驚,當即下阪走丸,側身避讓,豈知那青影雲谲波詭地一閃,竟爾掠到他眼前,直似附骨之疽。邊城雪定神看去,見那人竟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太婆,而若凝脂,風韻猶存,雙目精光迥盛,英氣逼人,只聽她哈哈大笑,道:“巫山鐘靈毓秀,果非欺世盜名,确也出些人才。依我看,甘淩客,這小子的內功就未必比你差。”

邊城雪心下奇怪,暗自尋思:“巫山派當以甘淩客為尊,這人怎地如此膽大,敢直呼其名?遮莫是他母親?”

甘淩客面色尴尬,抱拳行禮道:“不知師叔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二十年未見,曷勝幸甚!未知師叔來此有何貴幹?”邊城雪更奇,原來這老太婆竟是巫山派的長輩。

老太婆笑笑道:“嘿嘿,算了吧,左一句師叔右一句師叔,心裏大概早把我罵死了。老婆子我二十年前便已不是巫山派的人了,你我同是掌門,也不必拘泥舊禮。老婆子有一心願未了,定要在有生之年來神女絕頂看上一看,以免噬臍莫及,成終天之恨。”

甘淩客隐隐有些不安,道:“不知師叔……不知韓掌門有什麽心意?”

韓老太臉一板,道:“你裝什麽胡羊?慕老頭兒要破‘碧蟬斷骨指’,天下皆知。我來瞧瞧你夫婦二人參悟得怎麽樣了。對啦,你那軟玉溫香的老婆呢?”

甘淩客吱唔着不願回答。

原來這韓老太正是當年被慕風楚逐出白帝城的“藍水母”韓碧露。她開創武夷一派後,便處心積慮想要複仇,以雪當年逐出門戶之恥。她将武夷派門中事務交由愛徒武夷仙子莫悠然打點,暗中來到彙陵,在長江一帶居無定所地呆了兩年,并設法找到甘淨,傳他“碧蟬斷骨指”。她素知甘淨生性風流自賞,終不免招致禍端,藉此機會甘氏若敖鬼餒。而甘淩客必會将一身本領傳給愛子,對身旁弟子定然藏私,此舉一石二鳥,可使巫山派長期一蹶不振。但見甘淨已然身亡,甘淩客卻仍不下山,暗覺勢頭不對,為防甘淩客真的悟出慕風楚當年竭力想參透的境界,她便親自上神女峰以測虛實。

韓碧露見他吞吞吐吐,陡然想到班旁燕極度有可能躲在暗處伺機夾手聯攻。韓碧露雖一直苦練武功,早已今非昔比,但自問較之當年慕風楚,內力相去仍何止倍蓰,而論到下毒或“碧蟬斷骨指”之技只怕端的已青出于藍。可“淩燕雙絕”近年在江湖上闖下好大的萬兒,論外功內力,甘氏夫婦皆非她敵手。不過淩燕雙劍一合璧,威力陡增數倍,曾在長江一帶震攝群雄,料想也不易應付。

韓碧露已然起疑,轉身一把抓起邊城雪。但覺他自然而然地運動相抗,登時身體重若磐石,力墜千斤,知他內力委實驚人。她對甘淩客道:“你若不說實話,我先殺了你徒兒。”

邊城雪雖非巫山派弟子,但對甘淩客而言實是更為重要。這一變故大出意料之外,忙不疊道:“韓掌門,此人非我巫山弟子,乃是廬山劍派門下代掌門宋師淵遣他上神女巅,邀我七屆月初五去五老峰觀摩改選掌門大典。”

韓碧露半信半疑道:“不錯,游牧小子一走,廬山是該另擇掌門了。七月初五也快到了。”她轉頭問邊城雪道:“是也不是?”

邊城雪素來誠實,現下受制于人,只得避實就虛道:“不錯,七月初五,敝派正式改選掌門。”

韓碧露道:“你這小子,報了信還不快走,在這裏作死麽?”

甘淩客急道:“不能放他走!”

韓碧露奇道:“為何?”

甘淩客突然福至心靈,道:“他殺了我獨子淨兒。”

韓碧露見他面色慘白,實不似作僞,陡然間又想起一事,問道:“兒子死了,當父親的竟然不下山問個究竟,倒等這小子上來送命給你?當老婆子三歲娃娃嗎?”她長袖一抖,簌簌聲中,一柄爛銀毒龍鈎已持在手中,像極度了水母的觸手,鈎頭分叉,既可夾住敵人兵刃,又有上下靈動打穴,鈎尖碧油閃光,顯然是喂了極厲害的毒藥。

甘淩客自小便對這位師叔又敬又畏,待她自立門戶,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更是頗為忌憚,此刻見她已亮兵刃,手中長劍竟微微發顫,道:“韓掌門,你既非敝派門下,私上神女峰便已是犯了大忌,卻又在峰頂頤指氣使,豈非太不把甘某放在眼裏了?望韓掌門莫要以規為瑱,還是聽我一勸,速速下山去罷。念你是一派之主,我也不來與你為難。”

韓碧露見他敢對自己如此講話,不怒反笑道:“二十年不見,你倒真長本事了,居然教訓起我來。若非慕風楚開山立派養你成人,令你有骥尾可附,你焉能有今天的成就?老婆子不跟後生小子一般見識,亮兵刃罷!”

甘淩客道:“晚輩怎敢以下犯上!”話音甫落長劍已電光般劃向韓碧露。韓碧露長笑一聲,鈎身疾擋,轉而揮出一招“相驚伯有”,這本是巫山劍法,然而藍水母創武夷派之後,反複思量斟酌,将招式的狠辣發揮到了極致,淩空下去,捷若禦風,鈎似長蛇吐芯,人若龍躍于淵,只攻得甘淩客一身冷汗涔涔,疊遇險招。他成名十八年來,皆是與妻子班勞燕雙劍配合聯手攻敵,極少單獨出手。由于夫妻關系甚密,彼此心意相通,劍術竟也默契非常,配合得纖毫不爽,若是“淩燕雙絕”少了一個,那便“一絕”也沒有了。

邊城雪雖惱恨甘淩客行事卑鄙,但畢竟自己失手殺了他親生兒子,一直有愧于心,況且适才他已給過杜長空解藥,自己應當一言九鼎,留在神女峰任憑發落,縱使現在是逃走的大好時機,他也不肯逃命。在來時途中他又聽杜長空言道,武夷一派乃巫山邪支,贻毒江湖,藍水母聲名狼藉,又起了相助甘淩客之意。

甘淩客怪吼連連,如同在長江之上與巨浪相搏,似雁飛雕振,延頸協翼,快到了極處,如矢應機,霆不暇發,電不及飛。邊城雪在一旁看得心曠神怡目不暇接,不禁對甘淩客的劍法好生欽佩。韓碧露見他劍法淩厲卻又防守嚴密,卻也不敢托大,當下使開長鈎,舞得铮铮有聲。甘淩客知她鈎法厲害,不以劍尖與之相碰。

韓碧露號稱“藍水母”,不光用毒厲害,輕身功夫也如水母一般滑不溜手,在半空本已無力可借,竟卻能自身一扭,轉換方向,鈎首總不離甘淩客的劍鋒。甘淩客怕長劍脫手,不由處處小心,好在他應變奇速,每刺出一劍立即縮回守住門戶。韓碧露長鈎側擊而來,甘淩客回劍一擋,韓碧露不等他縮回,左手反手鈎出,甘淩客慘叫一聲,左肩關節被卸脫。韓碧露以長鈎誘敵,甘淩客全力以赴防範之餘,竟沒算到她的手也可作鈎,而且靈動無比如狡兔之脫、屍蠖之屈,從幾近不可想象的位置勾來,手臂暴長,一擊即中。

藍水母退後數步,森然笑道:“不要再打了。”

甘淩客一驚,想起他全身是毒,這一勾必然帶了奇毒。甘淩客大駭之下,長劍劃出,左肩齊齊被斬下,鮮血濺出,居然帶有刺鼻氣味,灑在樹上,竟微有燒灼之象。

甘淩客怒道:“這,這是化蠱紅?”

藍水母笑道:“正是,我自然是不會殺你,先廢你一條臂膀。但你要恢複功力,只怕最快也得七八年。”

甘淩客知已栽入她手,忙按住肩部想要止血,若非及時砍掉肩膀,化蠱紅順着血脈入心髒,即死無疑。他轉過身向山洞跑去,否則時間一長,也是非死不可。

韓碧露哈哈大笑道:“你還想要用碧蟬吸毒麽?我這化蠱紅中特意研入了螳螂屍粉,碧蟬聞了害怕,不會吸你毒的!老婆子連你這一步棋也算不到,那也枉稱“藍水母”了。”

邊城雪一怔,向甘淩客怒目而視,喝道:“你的化蠱紅解藥都是假的!”

甘淩客羞慚無比,澀然道:“不錯,單有那兩包尋常解藥還不成。化蠱紅只要還有些許微質存于體內,都會導致心态失常,手足殘廢。須神女峰上的獨産異物碧蟬方能盡吸幹淨。碧蟬唯神女峰方有,若然這麽随意便給了別人,我巫山派化蠱紅又怎能號稱天下第一奇毒?”

邊城雪見他死路一條,居然索性放賴,無恥到底,怒不可歇遏,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甘掌門,你若不給我碧蟬,我便自下山去了。便是你不給我,我自己也會覓到,下山交給杜老英雄,然後再上山領罪。”

藍水母讪笑道:“傻小子怎地死腦筋,下山逃命便是,何必多此一舉再上來?只不過你小子知道太多事,老身也容不下你,見你這般敦厚,也真有些舍不得,你就自殺罷。”

邊城雪道:“前輩要晚輩自殺,除非應允晚輩一件事。”

藍水母以為他在胡攪蠻纏拖延時間,便笑道:“說!”

邊城雪正色道:“請前輩将碧蟬交給杜老英雄,并通知敝派,說我不能完成使命了。”

藍水母怔了怔道:“只是這些?”

邊城雪道:“若前輩能言出必踐,這些也足夠了。”

藍水母笑道:“好孩子,我應承你。”暗道:“這杜長空與我無怨無仇,白賣他個人情倒也值得,但若告知廬山派,他們怎能善罷幹休?豈非無端給自己招來麻煩?這第二件事反正在也沒規定時間,就等二十年後罷,要是老身還健在的話。嘿嘿。”

甘淩客見邊城雪就要自刎,心中頗有不甘,又不能讓韓碧露知曉。邊城雪偶然瞥見甘淩客臉色,知他心意,便道:“甘掌門,想晚輩不能教你‘花須蝶芒手’了。”

韓碧露聳然動容,欺身上前,長袖卷動,已拂過長劍,喝道:“什麽?‘花須蝶芒手’?”心中一驚:“莫非是他有意如此,騙我饒他不死?諒這小子也沒這機靈。”她又望向甘淩客,見他神情窘迫頹然,知這并非雙簧戲,當下佞笑道:“小兄弟,你說什麽?‘花須蝶芒手’乃樂仙羨大俠的絕技,是年羨大俠與巫山慕老鬼齊名當世,便是仰仗這一驚世駭俗的點穴神技。訪問五老二十年前齊逝五老峰,實為武林一大憾事。不過‘花須蝶芒手’就此便成廣陵絕響,世間再無傳人。你又怎麽知曉?老太婆眼花耳聾,心卻不傻,別想騙我!”

邊城雪受她激将,忍不住道:“我便是知道,又怎樣?”

韓碧露見他并不急于吐出,更信三分,道:“這樣,你講出來聽聽,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邊城雪再笨也不肯上當,道:“我不能說。”

韓碧露急道:“你有所不知,當年羨大俠與慕風楚在神女峰頂切磋武藝,我也一旁觀賞,的确不同凡響。現今故人已逝,心下好生難過,你練了出來給我看,就好似看到羨大俠本人一樣。”

邊城雪有過如此歷練,情知人心險惡,再也不會輕易相信,當下冷笑不答。

韓碧露見他面顯嘲諷之色,心下大怒。雖然是信口胡謅,可縱觀當今江湖,武林四極度盡歸黃土,自己已是老一輩資格最高的人物,除平生大敵孤星魔女獨孤舞外,何人再是敵手?自己開口一言,天下又有誰人敢不信,更莫說面帶挪揄之色了。韓碧露精于毒盅之術,惑人之法,講話時巧用內力,說得格外柔和妩媚,自信聽者無可抗拒。但邊城雪內力渾厚當屬其次,其性本就平和,心無旁骛,又常聽羨仙遙在潭底石洞內奏琴,金徽玉轸,忘愁腸百結,銅琶鐵板,破任情恣性,盡化去人間煩惱之俗事,渾不受心魔侵擾,竟與韓碧露所料大相枘鑿。

韓碧露揪住邊城雪,潛運內力,威逼道:“你說是不說?”

邊城雪感到身體如千蟲啃噬疼痛難當,但他硬朗之極,叫道:“你殺了我罷!”說罷身子一扭,摧動全身內力,竟掙脫韓碧露之手。韓碧露大驚,雙掌齊運,撲面直擊。邊城雪犟勁上來,也是雙掌抵住,硬接了這一擊。

韓碧露感到他的內力沉猛無比,當下一驚,轉身掠開,論到輕功,以盜術聞名天下的獨孤氏為最高,獨孤閥乃前朝貴族,自隋末門庭衰敗,獨孤氏便于亂世中以盜賊為業,傳下一套曠古爍今的絕代輕功。獨孤舞已盡得祖上真傳,自己雖不及她,但憑自身招術怪異,自忖在十裏之內仍可和她不分長短。

本來邊城雪畢生功力之所聚掌氣四面八方逼來,若不是藍水母輕功卓絕,只怕也要受重傷。饒是如此,韓碧露青色長袖已為掌風所迫,嘩啦啦被掃下一大片。然而藍水母自八歲起練功,近五十載的功力非同尋常,加之手中隐含毒砂,邊城雪痛楚難當,長嘯一聲,腳下一滑,自崖邊落入一處深谷。

韓碧露本拟以毒刑迫他,并無致他死命之心,此刻大驚之下,想要拉他已然遲矣,她在巫山三十多年,深知那谷乃是神女峰禁地“白骨淵”,泥沼極多,暗藏毒蟲,凡落入此澗者絕無生還,當下長嘆一聲,轉首向甘淩客瞧去。

甘淩客所中的化蠱紅,雖多了螳螂屍粉更加難解,但同樣也大大降低了毒性,須知一種奇毒各個配方用量采極為精細,斷不可相差毫厘。甘淩客內功不在杜長空之下,也自可抵禦一陣。

韓碧露笑道:“你以為這毒無藥可解麽?我還要留你講出慕風楚的絕活呢,怎能讓你這麽快死?”

甘淩客見有一線希冀尚存,忙不疊“咚咚咚”叩頭,大聲道:“韓掌門饒命!師叔饒命!”

韓碧露揚聲大笑道:“你我叔侄十年,今日算是對我最恭敬的時候了。那就先告訴我你那嬌滴滴的小媳婦呢?當年的一對人人稱頌的神仙美眷尚不致鬧別扭罷?還是在耍什麽陰謀詭計對付老婆子呢?”

甘淩客頹然道:“韓掌門動中窺要,确是如此。”

韓碧露冷言道:“那她現下在何處?”

甘淩客回首望了一眼崖後深澗,慘然道:“白骨淵,白骨淵……”

韓碧露蹙額大怒,疾言厲聲道:“你身中劇毒,天下惟我一人可解,否則武功盡散肢軀皆廢,生不如死!你當真不怕死敢消遣老身?白骨淵是神女峰禁地,慕風楚那老奸賊在世時說得清清楚楚,誰進去就別想再出來,你當我離開巫山二十年便忘了麽?想誘我入甕送掉老命,那麽容易呀?”

甘淩客忙道:“韓掌門息怒,晚輩生死線系韓掌門之手,如何敢打诳妄言?實是我夫婦二人遭遇重大變故,是以淨兒慘死荊州城,卻無暇抽身下峰尋仇。”

韓碧露早就于這一點疑惑不已,心想若然不是他夫婦二人之事,又有何事能比親子之死更重要?但甘淩客班勞燕二人二十年夫婦情好彌篤,并蒂芙蓉,在武林中被傳為佳話,韓碧露斷然不信二人會鏡破釵分。

甘淩客浩嘆一聲,凄然道:“不瞞韓師叔,師父臨終前的半年內留在神女峰,參悟鑽研破解‘碧蟬斷骨指’之法,最終油盡燈枯,未及留下遺言便溘然長逝。我等素知師父心願,要光大巫山派的武功,并且對武夷派……”

韓碧露冷冷打斷道:“你師父只想制止我不再塗炭江湖,而你夫婦倆卻狼子野心,效仿皇帝飲馬長江,要一舉滅了我武夷派。我說得可對麽?”

甘淩客變色道:“正……正是。我夫婦倆指望在神女峰頂找尋到師父的遺物,哪怕只言片語,可找遍峰頂每一寸泥土每一塊石頭,卻毫無蛛絲馬跡可覓。我有些心灰意冷,而內子卻提議,到白骨淵看個究竟。”

韓碧露冷笑道:“賢內助委身于你,當真是你的福氣,料那慕老鬼也萬萬想不到自己的義女跟你這位東床賢徒會硬闖他生前三令五申嚴禁入內的白骨淵。”

甘淩客愧然道:“當時我并未忘記恩師教誨,一時躊躇不決。內子卻說,我倆是恩師的義女義婿,身份有所不同,師父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況且或許師尊真的把巫山無上心法秘笈留在白骨淵,故而禁了此地以防外人竊取也未可知。我倆若不敢入內取出,巫山派又如何能夠光大門戶?萬一巫山派真的毀在我夫婦二人手中,豈非成了千古罪人,将來有何面目相見師尊于地下?”

韓碧露笑道:“說得倒很好聽,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無窮水蕩沙。你心有不甘,這‘甘’倒也不是白姓的。聽你這麽一說,倒也覺得慕風楚死就死了,卻不該真的什麽也沒留下。想那‘武林四極’當年于點穴、下毒、輕功、暗器皆已各臻鬼神極境,羨仙遙那般聰明,也不想攜着一身絕世奇功長眠于地下,而是暗度金針給方才那蠢得流油的小子。慕老鬼有你兩個得意門生,又怎會吝于真傳?怕是慕老鬼比你倆更奸詐百倍,洞悉你二人包藏禍心,是以寧可将得意絕技帶到閻王殿,傳給小鬼也不授給你們這對狗男女罷?後來怎樣了?說!”

邊城雪但見眼前一陣白芒,旋即隐入無窮無盡的黑暗,只覺周身百骸欲散,力竭神枯,體內廬山內功如潮湧至,不由一攝心神,登時冷汗沁肌,疼入筋髓。伸手摸去,方知兩條大腿已然折斷,忙忍疼以“花須蝶芒手”摁住傷口諸穴,縱能止血,也無濟于事。莫非從此就成了一個永卧床榻任人擺布的廢物?念及此處,他悲怒交加,驀地一聲狂吼,傾盡全身內力,竟也似有搖山震岳,摧枯拉朽之勢。

卻聽裏面突然傳來尖利的女人叫聲:“甘淩客!甘淩客是你嗎?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奸賊!老娘決不會放過你!”聲音如寒夜枭鳴,孤崖狼嗥,悲凄不可名狀,在黑如長夜的澗谷中久久回響,更令人不寒而栗。

邊城雪如夢初醒,忙道:“晚輩邊城雪,受奸人所害,失足跌下白骨淵,誤闖禁地叨擾前輩靜修,還請原宥則個。”

那女聲似乎愣了片刻,冷“哼”一聲道:“你倒是過來看看,我是在靜修嗎?”

邊城雪道:“晚輩雙足已斷,成了廢人。”

那女人沉呤了一會兒,怒道:“不對,你敢騙我?我聽到有人摔下來已有兩柱香之久了,你傷口流血不止,焉能活命?”

邊城雪道:“晚輩已自行止住流血了。”

女人笑道:“大言不漸,便是本座也得以山間仙鶴草與茜草搗碎,敷住傷口,再用夾板固定方能止血,憑你能有幾年功夫,卻在這裏信口雌黃?”這句話倒是提醒了邊城雪,一連幾次變故令他不敢随意再将“花須蝶芒手”挂在嘴邊,同時也才明白,羨太師伯不許自己對外宣揚的一片苦心。他聽剛才那女人所言,似乎她也受了重傷,便道:“還有棕榈與烏賊骨也可止血。”

女人罵道:“混話!這裏有棕榈、有烏賊骨?”

邊城雪不疾不徐道:“山澗之中,白芨、血餘炭、石草霜、三七、地榆、大小薊皆為止血良藥。前輩若用,以大小薊為宜,性陰甘涼,破血行瘀,退熱消腫。巫山人間仙境,藥草必定極多,便無人參黃芪,也可取白術、甘草補氣順脾,外加雞血藤補足失去之血。”

那女人愈發吃驚,道:“你不是巫山派的,你是什麽人?”須知慕風楚乃天醫學之冠,巫山派弟子除日常習武之外,于醫藥亦頗有研究。而本派弟子也未必能有眼前之人精通醫理。邊城雪又自報家名。那女人便喝道:“你過來,讓我看看!”

邊城雪無奈,單手撐起身體,另一只手向前抓去,只是有兩柱香功夫才爬到一處滴水的岩洞下,伸手探去,竟觸到數條死人屍骨,不由大是驚疑。那屍骨在暗無天日的洞穴裏産生綠瑩瑩的碎光,邊城雪借着光暈向裏一望,着實心驚肉跳。

原來洞壁下倚着一人,披頭散發,衣衫雖光鮮華麗,卻也碎成黑黝黝的一片片綢條,似乎是凝幹後的血塊。利器貫體,自兩肩、雙膝、兩肘各自穿過,雖尚不致命,但所受痛苦自是慘絕人寰。最可怖的是面皮被劃開一道道血痕,深入顱骨,雙目被針之類的暗器挑中眼皮,永遠不能合攏,暴凸如魚。鼻子歪在一邊,嘴巴箕張,整張臉如同惡鬼出山,羅剎降世,說不出的可憎。邊城雪不由大叫一聲,一下子癱在地上。

那怪女人哈哈大笑,凄厲而又悲恸,道:“你怕了麽?你怕了麽?”

邊城雪忙道:“晚輩失禮。前輩上下,還請示之。”

那女人道:“我不來問你,你卻來問我?神女峰乃巫山禁地,白骨淵乃神女峰禁地,你非巫山派弟子,居然到此,做什麽來了?”

邊城雪心下一凜,道:“前輩遮莫是江湖人稱‘淩燕雙絕’之一的甘夫人班女俠?”

此人正是班勞燕,好大笑聲中,含有無限傷感,如迷侗策馬,心中充滿惜傭。只聽她道:“自此之後,江湖上再也沒有‘淩燕雙絕’,沒有‘甘夫人’了。班勞燕便是班勞燕!”

邊城雪一奇,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為何?”

班勞燕慘笑道:“你想知道麽?好,我說與你聽。一個月前我與這狼心狗肺的甘淩客一同闖進白骨淵,想看看先師有何遺物留下。下面漆黑一片,我倆便點起火把。誰知甫一進洞,便有漫開花雨般的暗器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我在那一剎那決心幫他抵住,讓他出去。誰知我還沒動手,他已先行抓過我的身軀向裏摔去,借這一擲之力蕩出洞外。直到中了這些暗器,危在旦夕,我仍不相信那個昔日對我恩愛倍至的大師兄竟會如此絕情,如此狠心地将我舍棄。這麽多年的夫妻,難道他還不了解我麽?即便他不拿人我作擋箭牌,我也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說到動情之處,仿佛在喃喃自語,待到驀地醒覺,想到自己對丈夫情深意重,卻幾近落得青蠅吊客,自己身陷囹圄,踽踽涼涼,怨怼之情便似山洪般噴薄而出,不由破口大罵道:“你這千刀萬剮剔骨抽筋的畜生!老娘為你擋箭,真是瞎了祖宗十八代你奶奶的雄眼!這個混帳烏龜王八蛋,在洞外等了好一陣,直至聽到裏面沒了聲息,知道機關暗器卻已放完了,這才放心進來,我當明早已疼得暈死過去,可他如此熟悉的聲音,就是化成厲鬼我也聽得見!你道他說什麽,他只是笑了笑,說道:‘二十年夫妻,今日終于派上用場了,別怪為夫心狠,巫山不能沒有我啊,你既死在白骨淵,已犯門規,我也不能風風光光地厚葬你了;盼你早日投胎,生在個好人家。多謝師妹的救命之恩,咱們就此別過啦------,’畜生!畜生!畜生啊------!”

她兀自狂嘯一陣,猛地對邊城雪道:“你是他派來的嗎?來看看我到底死沒死嗎?”

邊城雪道:“晚輩是被人從山崖上推下來的。”

班勞燕目光一凜,問道:“你怎麽會來神女峰頂?甘淩客又為什麽要殺你?”

邊城雪道:“非是甘前輩,而是韓前輩——甘掌門稱她為師叔的老婆婆。”

班勞燕陡然心驚,問道:“韓碧露,二十年了-----她又來巫山,究竟有何圖謀?”雖然現下甘淩客是巫山掌門,但創派始祖慕風楚是自己的義父,她感念義父收養授武的大恩,無論如何都要把巫山派保留下去。

邊城雪道:“晚輩也不知。”他将前後的經過詳細講述一遍,其中前不避諱自己誤殺甘淨這一段。講罷道:“晚輩一時錯手誤殺貴公子,在取得解藥之後自會上山伏罪。”“

班勞燕凄慘地笑道:“有這樣的父親,便有這樣的兒子,還報什麽仇?你殺得好!殺得好!”

邊城雪聽了暗暗心寒。他卻不知女性之中逆來順受者積怨到一定程度,再也無法忍受時會變得冷酷無情六親不認,同時心中遭良知的啃噬,而愈加瘋狂暴虐。這般聽來,心裏暗忖:“這班勞燕與甘淩客都是一般卑劣不堪的薄情寡義之輩。”随即道:“還望前輩------賜以碧蟬解藥,以解燃眉之急。”

班勞燕冷“哼”一聲道:“這碧蟬是巫山神靈瑰寶,怎能輕易給外人”

邊城雪道:“前輩有何條件,還請示下。”

班勞燕“嘿嘿”笑道:“卻也不算太笨。我來這裏是為了弄到先師義父的武功秘笈,卻沒料身中機關剩了半條殘命進退不得。過不久那狗賊必定還會下澗來,那時準備會更加充分,到時老娘不論是生是死,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将秘笈大搖大擺地拿出去。你小子想要碧蟬卻也不難,幫我到裏面探探,看看有什麽古怪?”

邊城雪猶疑未決。班勞燕怒道:“我不會騙你去白白送命。這裏的暗器都打光了,我若要騙你去死,這裏無非再多一具屍體,于我何益?”

邊城雪一想不錯,便道:“既如此,晚輩估且一試,鼎力而為。”他從身上找出火刀火石,打燃了松枝做成一支火把。班勞燕許久未見陽光,終日靠洞間鼠蟲為食,眼前陡然明亮,又無法閉目,不禁淚水直瀉,大叫道:“你快進去,快進去!別在這兒停留!”

邊城雪聞言道:“是!”快步向裏探去。

班勞燕不甘心,側耳凝聽,忽聞邊城雪“啊”一聲語氣中只有驚訝,似乎并未遇到危險,忍不住問道:“看見什麽了?”

邊城雪的聲音回蕩着傳來:“是一尊木雕像。”

班勞燕心下稱奇,忙道:“什麽樣子?”

邊城雪拙于言辭,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道:“一個女的,大眼睛,------很漂亮。穿着鮮紅色的衣衫------”

班勞燕駭然打斷道:“夠了!------我知道是誰了,适才的暗器機關說不定也是她布置的------義父啊義父,她有什麽好?邪道魔女,狐猸妖淫------,況且就是她害死您老人家的呀------”

邊城雪聽不清她在嘀咕什麽,喊道:“班前輩,這裏可沒有什麽武功秘笈呀!”

班勞燕道:“秘笈自是不會放在明處,你四下找找,看看有什麽發現,但要小心機關埋伏。”講到這裏驀然一驚,厲聲吼道:“是誰?甘淩客是你嗎?滾出來!少裝神弄鬼!”

邊城雪聞罷忙凝心靜志,這才聽出有細微的響動之聲,似乎更像是野獸在蹑足潛蹤,又似刀鋒緩緩出鞘,随即又是聲喘息全無。邊城雪滞留了一段時間,卻再也聽不到半點餘音,忙道:“班前輩!班前輩!”

班勞燕長舒一口氣道:“許是我太多疑了?可能是蛇蟲之類吧。快找罷,有我在這裏看着。”

洞中空氣不足,手中火把已昏弱無光,邊城雪運起內力,手中真氣疊出,火勢又漸旺起來。此時方見洞內有一面石壁光滑如鏡,渾不似天然所成,足見造物之奇。上有利劍刻字:“武則慕風,義則羨仙,恨則入骨,情則傾哭,痛哉,快哉!楚華衣字。”

班勞燕又不安分起來,她身遭重大變故,性情亦随之大變,以為邊城雪已找到秘笈不管自己,便凄聲質問道:“臭小子,你看見什麽了,還不快告訴我?”

邊城雪照念一遍。班勞燕“咦”一聲,知他決計編不出這幾句話,一時間沉吟靜思,不作言語。

邊城雪悠然道:“前輩,‘義則羨仙’,晚輩是懂的,就是說論朋友義氣,還屬我廬山派羨太師伯,‘恨則入骨’------想來是說平生大恨,就是‘碧蟬斷骨指’這門狠辣功夫了。”‘

班勞燕不由一愕,随即笑道:“看來小子只是一味憨厚,腦袋瓜子可一點不笨。”

邊城雪又道:“只是晚輩不明白,‘楚華衣’是何人?”

班勞燕淡淡地回道:“我巫山派的事,你還是不要打聽得太多,以免自招愆尤,後患無窮。”

邊城雪卻道:“哦!不必打聽,現下我已明白了。他一定是貴派祖師慕先生的知交朋友,知他寂于峰頂,便寫下這二十四字以作懷悼。”

班勞燕毫不留情地笑道:“胡說八道!你仔細看看這字寫得如何?”

邊城雪忙凝神看去,這字的确真不怎麽樣,拈筆猶如馬箠,但紋路雖細,卻深深透入石中,便是縱劍一插也未必就比這字痕深多少,可見寫字之人功力之強。而又在巫山之上,那必是慕風楚本人所為了。

班勞燕續道:“‘楚華衣’乃是我義父開山派前的原諱。當年武林中出了一位異俠,一把紫劍打遍神州未逢一個敵手,其名字中有一‘風’字,義父自小便對他敬慕非常,成名後便改作‘慕風楚’。”

邊城雪怦然神往道:“連慕先生都這般尊敬他,看來這人定然是了不起得很了。‘武則慕風’原來是這個意思。那‘情則傾哭’又作何解?”

班勞燕道:“這麽快就忘了?天下男子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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