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無期有期

鄉村裏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不到半日,陳家祠堂大火燒出七十二個花樣屍美人的轶聞就傳得街知巷聞。

陸陸續續有衙門的人來,官職頭銜一個比一個高,帶刀的兵卒也越聚越多。

平頭百姓好奇又不得入,只跟趕集似的把整條街圍了個水洩不通,生怕比別人知道的晚又看的少。熱鬧得好不諷刺!

狛牙衛的人在縣衙捕快趕到前便退場了,帶走了他們必須帶走的人與證據,抹掉了一切關于“六螂”的痕跡,消失得無聲無息。

而背着世人也背着夥伴,小七獨自将陳路送出了這一片養育他的故土山水。

“律法無情,即便你不知情也會受到株連,抄家是一定的,受害者的家人也不會與你甘休。走吧!你是聰明人,在哪兒都能活下去的。”

陳路一身青衫,去了所有的綴飾,清清白白仿似個簡單的讀書人。

眺一眼來路又悵望前途,陳路落寞地笑笑:“那麽你呢?是聰明人嗎?”

小七目光回避:“不,我很笨!所以只能在既定的模式裏呆着,有規矩才有自在。”

“是嗎?”陳路不受控制地伸手想要觸摸小七的面頰,“好想試一試在你的規矩裏活着。”

小七往後撤了撤避開他的撫摸,說話很冷淡:“我不是窈窈。”

陳路的手懸在半空,複苦笑:“我知道啊!可你說過,你的臉是窈窈的。看見你,就像看見窈窈。”

“藥效還有一天,明日此時,你就不認識我了。”

“那就不認,閉上眼睛,聽窈窈的聲音。”

小七的臉寒的吓人:“陳路,你亂了!”

陳路眼中盛滿流連:“是啊,亂了呢!一直把你當窈窈,演夫妻,演着演着就覺得你真是窈窈,我真喜歡你。窈窈,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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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我還是喜歡窈窈?”

陳路愕然,盯着小七的臉反反複複看了好久,終于捂住了眼睛。

“我不知道,我分不清。你呢?”

“我?”

“你分清過嗎?對我笑對我哭,那些情緒裏有幾分是演的幾分是真?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假戲真做了嗎?”

心裏明白應該斬釘截鐵地否認,但對于這樣的逼問小七卻本能地躊躇了。一直以來她都說服自己那些親昵和情感流露是入戲太深,她是替身,陳路所有的情感都只是對着窈窈,不是她。

然而此刻為什麽他們會在這裏?私縱要犯,不僅違規更違法。小七的任務裏有過婦孺有過情同姐妹也有過師長親恩,每一次她都可以說服自己結束時潇灑抽身而去,不帶絲毫恻隐與留戀,唯獨今次對陳路,她破例破得可謂石破天驚。

“同我一起走好嗎?”

聽見陳路的懇求,小七有一瞬的動心,但很快恢複了理智。她強迫自己直視那雙真誠的眼睛,平靜地拒絕。

“抱歉,我的任務結束了,我要回到我該去的地方。”

最後的期望破碎,陳路慘然笑笑,牽起了馬缰。

“再陪我走一段吧!”

這個要求實在不過分,小七便默默陪他繼續往前走去。

或因尴尬,過了會兒,陳路忽沒頭沒腦問起來:“昨夜看你們留下爹和大哥,獨獨帶走了陳萬,不是說不殺他麽?”

小七嗯了聲,語氣有些硬:“不殺他,因為他是主謀。”

“啊?他分明說不知情。”

小七斜睨陳路:“犯人說什麽都信,衙門還審什麽案子?”

陳路噎住,一時不吭聲。

“是江氏的指環。”

“啊?”

“他的破綻啊!我丢給他一截手指,他開口就問指環。那指環是開地牢內機關用的,他既然不知道地牢內的情況,如此機密的事兒他倒一清二楚,豈非自相矛盾?所以阿大就帶他回去審一審。”

這個“審”可有別于尋常衙門裏的流程。“六螂”是密探,行蹤詭秘不得見光,做事的手段便也不用顧忌倫理人常,端得狠絕。

陳萬是個精明人,能謀劃這樣龐大的恐怖計劃的人更懂得識時務,晃見着攤在眼前稀奇古怪的刑具,他就從善如流地交代了前因後果。

原來這人本名錢萬,是個騙吃騙喝的江湖術士,整天弄些糊弄人的符咒神水蒙那些心裏有鬼的人。久而久之,覺得這樣小打小鬧終究不是個事兒,關鍵來錢太慢。一日裏偶然聽老千們聚在一起說想搓個局,套的就是陳先。花了些酒錢從醉倒的老千嘴裏全問清了,便曉得陳先一心求長生,醉心于各類邪術,人已有些走火入魔。錢萬想這是個時來運轉的大機會,正好噱住陳先撈一大筆錢,就能金盆洗手安享晚年了。于是聯絡了曾經的搭檔江氏,擺下了碩大的騙局。

“他們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最後會失控到今天這個地步。”小七輕輕嘆了聲,“你聽說過傀儡術嗎?”

陳路皺起眉頭:“你說苗人巫蠱中的活死人術?”

小七颔首:“不錯。其實就是喂活着的人吃下蠱蟲,待蟲子吃空內髒占據他們的腦子,就能通過控制蠱蟲達到控制屍體的目的了。”

說到這裏,小七頓了頓,自腰帶裏摸出一枚指環:“第一次看到江氏手上的指環,這上面的千足蟲紋刻就是巫蠱師的象征,我就知道她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在地牢裏她承認我的同伴們都死了,而且都是自殺,這很奇怪。無論什麽機關,□□、武器、地陷、水火攻,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我的同伴們有可能死于任何一種陷阱之內,可他們無一例外選擇自盡。我唯一能想到的是,他們要用死來逃避什麽。金線娘的蠱蟲不吃屍肉,自盡是避免自己變成活死人最好的方法。我是指,被困在一群活死人中間無路可逃的時候。”

陳路心頭一凜:“一群活死人?你是說地牢裏那些都是……”

“不全是。”小七收起指環,繼續往前走着,“金線娘的存活時間非常短,最多只有五十天。另外他們制作傀儡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地牢被發現,可以充當最後的防線,所以并不需要把每個女孩子都變成傀儡。”

陳路恍然:“原來如此。那他們害了那麽多女孩兒就只是為了擺成法陣?長生術難道不是他們的騙局嗎?”

小七冷哼一聲:“因為貪婪。其實第一個死者不是他們殺死的,是你娘。”

陳路始料未及,表情僵硬地瞪着小七。

“錢萬只告訴你爹要找年輕女子雙修,你娘起初也很熱心地幫助物色。等女孩子虜來後她卻因妒生惡,一念成魔,竟想着用女孩子的血泡酒喝來延續自己的青春。你爹和錢萬他們原本怕得要命。可眼看到手的錢財就這樣因為一條人命雞飛蛋打,還将面臨牢獄之災,錢萬他們索性一不做二不,把謊言扯得更荒誕了,直說要用女子的血煉法陣。你爹自然信了。至于你娘,我想殺一個人和殺八十一個,對她來說都一樣了吧!為了長生不老,為了錢,這些人把自己的良心都出賣給惡魔了。”

久久地,陳路都不再提問。對于陳家發生的一切,他從無知到生恨,此刻心中僅僅落下了悔憾。為那些生命的失去,也為自己的無能為力。

“其實一開始你是我們最大的嫌疑人。”小七偏頭又看陳路,臉上神情有些複雜,“可第二天敬茶後,你娘說讓我當家,江氏交出了鑰匙,我就知道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清白的。”

陳路眼中升起了光:“為什麽?”

“因為他們沒理由讓一個真正的外姓人,一顆任人随意擺布的棋子得到那樣大的權力和自由。他們迫不及待想讨好我,平息我的疑慮,也就等于在讨好你。是什麽讓他們這樣忌憚你?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你不是計劃的參與者。他們把你排除在外,又作出順從的樣子,這一切都是障眼法,就是想所有人都相信你是陳家的主宰。他們要把你打造成領袖,最後推出去送死。”

不出小七意料,甚至有些許的期待,她看見了陳路臉上由驚喜轉為失落,故意皺了皺鼻子嘟起嘴:“你就不能說是被我的真情打動了?”

小七再一次回避他的目光:“你的真情是對窈窈的,不是麽?”

話題又繞回老地方,兜成一個走不出的死循環。

兩人就這樣沉默着,并肩走了好長一段路。最後陳路停了下來,垂着頭,讷讷地問小七:“她,走得痛苦嗎?”

知道他是問鄭好女的死狀,小七輕松地長舒了口氣:“我只能說了結得很快。那些人扭斷了她的脖子,我可以肯定她即刻便死了。至于痛苦,我想,她感到最多的應該是駭怕吧!畢竟她才十六歲。”

陳路盯着自己的腳面,看起來難過極了。可他哭不出來,努力想象着那幅景象,心裏頭似被扒犁一遍遍撕拉着,疼得窒息,卻無論如何哭不出來。

想了想,他說:“沒有人會信那些鬼扯的傳說,大哥從來也不服氣輸給我。可又不敢對付我。我沒有想到,他們會去對付窈窈。沒有人知道我喜歡她,六年來我故意不去見她,更不提起有這樣一個人,全是媒婆打聽來的,看起來都是巧合。他們依舊不肯放過她。知道你不是窈窈,我以為你是他們一夥的,恨得想殺你。”

小七眸光黠慧:“你說藏書閣那些封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古卷匣子?”

陳路愕然:“你知道?”

“不知道啊!不過那樣貴重的匣子卻放在顯眼的位置,我踮個腳就能夠到,感覺就像等着我去拿似的。那肯定就不能拿了。你大概懷疑我是觊觎古畫的賊吧?”

陳路苦笑一下,點點頭:“很早以前就有傳言說藏書閣裏有古代帝王留下的藏寶圖,很可笑的謠言。”

“的确很可笑。不過那一閣的古卷書畫加起來,總價值也是夠武裝起一支軍隊了。不僅江湖人眼熱,便是官家也不肯放心的。不如,交出去省心。”

陳路挑眉:“你果然是吃官饷的,說話都向着主子們。”

本是句調侃,不料小七面色卻沉了下來。

陳路自覺失言,欲待致歉,又聽她嘆:“唉,是非如何,總歸是我們掀了你家的底子。如今你一無所有,日子不比以前的富貴,只求個平安吧!這個給你。”小七将一個木匣子放在陳路手裏,“裏頭有什麽我先不說。日子實在難過了,試試破解一下機關,打開看看裏頭的東西,或許能幫你渡過難關。”

陳路單手托着匣子掂了掂,撇了撇嘴:“人家書生赴京趕考美女贈金銀,你可好,送我個開不開的匣子,餓着肚子還得費腦子,啧,我果然命苦啊!”

小七不理他,兀自要走了。陳路伸手拽住她,也自懷裏摸了件東西塞在她手裏。

“禮尚往來!好了,別送了。走啦!後會有期!”

說完跨上馬,逃也似的催馬跑遠了。高高揚起的塵土卷了小七一臉,她錯愕地立在灰裏,目送人馬遠去,忘了擋一擋臉上的風沙。

一個月後,京城狛牙衛郊外秘密寮所。

前一日總長通知“六螂”們,前番任務折損了阿四、十六、二十一,得補充新人進來充實戰力。阿大不在,阿二和小五都有任務,三兒情傷沒好,上七人小隊裏就只剩小七有閑,就暫由她帶教着。

并非頭次帶教,小七自己原也是跟着犧牲的阿四學本事,因而未有推辭。

上午練完晨操,總長就把人領來事務間。

“這是三十三,交給你了。”

六螂的隊士都只用數字編號,一概沒有姓名,也不問年紀。進來早數字就小,僅此而已。

老總只說了那麽一句,把人放下就走了。

小七習慣了對上一直躬身颔首,彼此不照面。等人走了,她直起身才看清眼前的新人,眼珠子幾乎瞪得掉出來。

“前輩好啊!”陳路那張透着賤的嬉皮笑臉很具沖擊力地綻放在小七眼前,“我叫陳路,前輩貴姓?”

小七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很快調整回原來的淡漠,不帶一絲感情地糾正陳路:“你是三十三,這世上沒有陳路,這裏更沒有。”

陳路虛心接受:“是是是,我給忘了!三十三見過前輩。”

小七沒搭理他,轉身往屋外去。

陳路追上來:“前輩好眼熟啊!以前見過?”

小七回答:“沒有。”

“奇怪啊!我開不開匣子,氣死了,一斧子把它劈了,裏頭就是個玉镯子,也被我劈碎了。我記得那镯子是我送給新婚妻子的,就想哎呀镯子碎了,她一定不能饒了我,我得趕緊想轍來請罪。嗳,前輩,你認識我妻子嗎?”

小七又回:“不認識。”

陳路一個大跨步擋住小七去路:“我看前輩面善,一見如故。都是無名無姓的人了,我給前輩起個名字好不好?”

小七眼一瞪,險要發作。

“窈窈!”陳路就這樣缱绻地喚了出來,“這是我給你的名字。以後,只有我能叫你窈窈。”

小七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神情,無情無殇的眼底驀地柔和許多,握緊的拳頭也漸漸松懈。

“窈窈!”

陳路又喚一聲,雙手捧住她面頰。

觸感那樣真實,暖暖的溫柔,卻猛地驚醒了小七。她撤了一步,眼神閃躲着,急急走開。

便聽後頭的跟屁蟲追着問着:“窈窈你有沒有想我啊?喂喂,窈窈,我送你的畫喜不喜歡啊?我畫了好久的。窈窈你跟我說個話好不好?哎呀,窈窈為什麽打我?窈窈……”

遠處的樹頂上,阿大默默看着這一切,眼底略略有了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

謝謝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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