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二、沖突
雖然基本只呆在地下的工事裏不出去,但沙漠的幹燥還是出我意料地傷害了我的義眼。砂子不時像流淚般從我的眼眶下溢出來,仿生虹膜失去了光澤,球體表面布滿了刮痕,以致于今天早上起床後所有人看見我都以為我睡了一覺基因突變成了波斯貓。
“哈哈哈,你哪兒是波斯貓?分明是黑白無常,一只白,一只黑!”
原望的嘲笑其實也對。精密電路被砂礫磨斷,義眼內置發光體徹底癱瘓,眼珠由自然的白底黑瞳完全變成了一只烏漆墨黑的玻璃珠。
我把它摘下來托在手裏,用一只眼睛觀賞它。時隔七年,我仍然覺得這是件無與倫比的藝術品,無論從功能還是工藝上來說。
毋庸置疑,這只眼睛出自名家之手,卻沒花我一分錢。那個有着偏執加變态性格的中年大叔比我更強烈希望堵上那只空洞無物的眼眶,他說這才符合強迫症的專業素養。
天曉得我一個拿着旅游簽證的非法勞工,本來只是在那條街檢修電視臺的無線信號接收故障,碰巧這家智能車庫門壞了。不停地開門關門已經夠煩人了,人聲提示還抽瘋般絮叨:“警報警報,我壞了,請維修!”
“是個人都知道你壞了好嗎?你壞了一早上了,傻逼!你一早上都在告訴我你壞了,你特麽能不能閉上嘴?”
第一次看見我的義眼之父,他就在對着一個車庫門禁大吼大叫,這讓我十分肯定這貨腦子是不正常的。随後我收起升降梯,放好公司配發的手持終端,拿上自己的筆記本,鎖好車門,走上了這家的車道。
“早上好!”我嘗試先打個招呼。
“這都快十一點了,早個屁!”他回我一句不友好的髒話,随後才意識到,“你小子想幹嘛?”
我沒說話。事實,我也不太會解釋程序中毒、遠程系統入侵、以及他家車庫門禁的這家生産商三年前就倒閉了,壓根沒有人進行系統維護和更新,被黑是很正常的,沒人黑它自己抽瘋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
這一切,我都不太會說。于是我就是站在那個人跟前,當他面兒摸出工裝褲後袋裏插着的扳手,然後用力把門禁系統小盒子給敲了下來。
“我操!你幹什麽?”
“這裏是我家,你非法闖入,還損壞私人財物,我要報警,你等着,等着!”
“看,我現在就撥911!”
“嗳?這是什麽?你修好了是嗎?你會把這神經病修複成原樣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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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他媽的,小子,你是個天才!歐,我他媽的愛死你了!”
……
就在他不間斷的聒噪中,我把門禁盒裏拆出來的主板連上電腦,用我自編的人工智能覆蓋,重新設置邏輯與功能,修訂應急警報反應頻次并發送錯誤報告到我指定的程序主控系統。也就是說,以後他家這個門禁就是“我的人”了。而那貨完全沒琢磨明白,還一個勁兒感謝我,用髒話夾帶溢美之詞褒獎我。于是我又很好心地給門禁裏下載了一個聲音角色扮演模式,從此男女老少各行各業,只要主人提前選定好,他就能聽見自己心儀的人說着心儀的對白,替他開關車庫門。
“見鬼的,居然還有麗蓮?馬耶克,你簡直就是上帝!”
這個女演員是同事推薦給我的,當然後來我在網絡上搜索到原來她是風靡線上的“愛情動作片”女優,就放棄關注了。
其實我有些擔心這個瘋子真的會用麗蓮的聲音,我實在怕鄰居聽見了會報警。
後來我就被請進屋裏去了。
不得不承認,我的确知道這家夥是個高精仿生人體器官制造家,而且是純手工制造。來這條街出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在公司總機電腦上安了一個外挂程序,好讓系統第一時間把富人區的工作先發送到我的終端上,這樣我就總能最快搶到工作,然後得到更多的小費。
不過這次的小費委實太慷慨了。盡管我同意越是有本事的人脾氣可能越怪,世間也不乏視錢財如糞土的奇人異士,但一枚造價達到三十萬刀——相當于普通工薪族十年的收入、我這種月入僅僅兩千刀的非法勞工三十年都買不起的價格——另加十萬刀手術費用的仿生義眼,竟如此豪爽地送給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真的相信這個人不正常得很厲害。
不僅如此,他還親手給我安上了。
這是一個至今令我感到震驚的事實,一個會對着自家車庫門禁吵架一上午的神經病,居然會是泛太聯盟科學省下屬秘社“布衣社”成員。那可是一群擁有世上最強大腦,所謂精英中的精英的科學狂人。他們醉心于自己的智力優勢,已經遠遠脫離自戀的境界,達到了天地獨我的神域。這些瘋子信仰的并非“科學改變世界”,而是“老子就是科學”。因此他們的社訓只有一句話:西紅柿就是水果!
當然我對他們是否真的異端到把西紅柿歸類在水果而非蔬菜這件事并不在意,我只是嫉妒這些人可以擁有世界簽證,愛去哪兒都行。另據坊間傳說,他們甚至可以向地球維持會的長老院樞密處直接進言,從而左右政局。
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身份顯赫的家夥,居然不從醫不從政,寧願當一個沒有公司所屬不背股份的獨立精密儀器制造家。我拿自己不瞎的左眼打包票,憑這位義眼之父的神經外科手術精湛程度,随便去哪家醫院當個院長都絕對沒問題。
“這沒什麽奇怪的。”秦妞一邊檢查我的義眼,一邊一心二用在電腦屏幕上打字,“人各有志嘛!你的原徹學長就有注冊會計師執照,原望不但正統幼師專業畢業,還有金牌月嫂護理上崗證呢!”
很遺憾,我已經不會為這樣的消息大驚小怪了。畢竟,秦妞本身的表裏不一已經在這幾天裏讓我颠覆了三觀。
我的意思是,她仍然是個好姑娘,纖細敏感不善言辭,對每個人都很有禮貌,也十分善良。不過她絕對不屬于手無縛雞之力的。遠遠不是!
來到鹫骐的當天下午,原徹和包亞君他們就組織了一場武力演練。
完全摒棄現代武器,單純靠人體自身的力量與技巧,加上冷兵器的熟練運用,這場演練看似更接近于我們天刑隊的刺殺行動,而非陣地戰鬥。
我不可避免地要加入如此“增進友誼”的聯和演練中,然而全息投影模拟出的室內環境中,出現在我面前的對手卻是秦妞。
三十踢——這丫頭在十秒鐘內單腿連續踢次達到了三十下,快到眼花缭亂。并且用來支撐身體的另一條腿還可以依靠足跟的撚轉,幫助身體向前推進。
十秒鐘的時間裏,我除了招架,毫無還手餘地。
然而也只是最初的十秒鐘,我從驚訝中緩過神來,握拳精準擊打在她腳踝關節處。我知道她會感到痛與麻,痛感會漫延到整個小腿部,如果再用力一些,她還可能關節錯位。但如此的痛感就足夠了,至少當時我是那樣認為的。我心裏,終究還當她是那個不及我胸口高的萌妹子。
事實并不能說我輕敵或者天真吧!秦妞的腳踝的确被我打疼了,而且疼得要命,但她也是C+,換言之,細胞複原能力快,痛感消失得也快。
“你沒有告訴過我。”事後我木無表情地對秦妞說。
“你沒有問過啊!”她在手持終端上輸入文字——盡管她也喜歡我,但僅僅幾個小時,她還不能做到直接與我對話自如。
看我沉默,她又追問一句:“你很介意嗎?”
“你指什麽?”
“我是C+,還有,我沒有馬上告訴你。”
我想了下,搖頭:“不,不管你是否告訴我,或者你的C+身份,我都不介意。毋寧說,我挺高興的。這樣我就不用擔心自己活得太長,會眼看着你死掉了。”
秦妞突然撲過來抱住我,沒有打字,而是臉埋在我肚子上嗚哩嗚嚕地說:“今天,C+,覺得,好!”
連白眉那種密碼一樣的中文口令我都聽懂了,所以我想秦妞一定是要說:“今天終于覺得作為C+也蠻好的。”
不過對于我們倆的其樂融融,原望是持反對意見的。不是反對我們的關系,而是他覺得憑我的身手居然堪堪和秦妞打了個平手,必然是我放水了,要麽就是受我故障的義眼影響,分心了。
誠然那天我的右眼已經有些不适,感覺到幹澀的刺痛,卻還不至于像今天這樣徹底失靈。我也沒有放水。原因是我壓根也不知道秦妞的實力究竟到達哪一步,放水本身是毫無意義的。
當然,原望的态度也不是不能理解。他應該是對初見那天晚上我差點兒掐死他這件事,心有餘悸吧!
“廢話,我嗳,是我嗳!”原望指着自己的肩章,“新築治安總督的副官兼侍衛長,小爺不靠關系,好歹也是幾百人裏脫穎而出一拳一拳打上去的。被你一個小白臉打得屁滾尿流,我是不能不服氣的。可你連妞子都打不贏,等于我也輸給了她。我原望輸給一小妞兒,死不瞑目好嗎?六月飛霜好嗎?”
我是沒看出來這件事兒跟“六月飛霜”扯得上什麽關系,但我終于了解到原望自尊心的确很強,間或有些大男子主義,并且,十分記仇。
不愧是天蠍座!
“好了!”
聽見秦妞難得的說話聲,而且貌似還挺想歡呼一下的,我拉回思緒,睜着一只眼看向她:“修好了?”
秦妞笑嘻嘻搖了搖頭,又在電腦屏幕上飛快打起字來:“完全修好還要些時間,不過我檢查過後發現內部晶體結構沒有被破壞,有部分電路磨損,可以修好。至于表面的刮花,放心,這是特殊密度的樹脂粘土,不是玻璃,可以補的。交給我吧!”
我很意外:“你真的會修?”
“嘿嘿,比你厲害吧?”
“我就是覺得可以省下一大筆錢了。”
秦妞直接對我做了個癟嘴的鬼臉,說:“不可愛!”
我淡淡看着她,問道:“省下的錢給你買娃娃好不好?”
秦妞眼都放光了,鍵盤被她敲得噼裏啪啦好似要散架:“真的?真的?真的?”綴星星眼、發狂、賣萌、上下蹦跳的表情。
真佩服她弄來這麽多表情!
我雙手插兜,依然平靜地點點頭:“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買,只要我買得起。不過你得跟我回芝加哥。”
秦妞愣了下,歪過頭顯得躊躇。
她打字:“不留在這裏嗎?”
“不行!”
“也不能呆在新築?”
“也不行!”
“為什麽?”
這個問題我沒有立刻馬上作出回答,而是盯着秦妞的眼睛認真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從脖子上取下司碧德送我的姓名牌,打開子彈型吊墜的底部,按量頭部的開關。
“這是我的夥伴,也是我的家人。”
投影光束中只是一張照片,白眉自拍時故意偷偷把天刑隊每個人都拍下來。
戰神從戰場上生還回來的慶功宴,大家都因為高興而變得放縱,司碧德也喝醉了。
十一個人,天刑隊最全的一次全家福。
此後再也沒有了。
因為如今,我們只剩八個人!
突然,我的聯絡器響了。不是原徹給我的,是我從芝加哥出來時随身帶着的。
毫無疑問是白眉,如今世上會打我這個號碼的只有他。但時間不對,我們在之前的聯絡中已經有過約定:每天只能在華夏時間晚上十一點以後打過來。
秦妞疑惑地看着我的手表。不是媽媽送我的那塊,白眉在裏頭安了GPS信號發射器,這一點他告訴我了,所以在約定不暴露鹫骐總部精确方位的前提下,我把那塊珍而重之的紀念品留在了新築的官邸裏。而手腕上這塊,是我做的,有一對,另一塊在白眉手上。它本身也是通訊器,每每出任務時作為我與白眉單線聯系的重要道具,而此刻,它正嗡嗡蜂鳴。
響過三聲,我必須接聽起來。強迫症逼迫我必須接。
但它自己停了。三聲響過之後。
我猛地沖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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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大的圓桌旁坐着五個人,這讓桌子顯得空曠且缺乏平衡的美感。
司碧德神情凝重地盯着桌案上交扣的雙手,臉色鐵青。
女子嗓音在靜默的室內激蕩出回響,她問:“确定最後出現的地點了嗎?”
司碧德低低喊了聲:“叮當!”
智能模拟女子真聲清泠地在空間裏立體環繞地響了起來:“二十六個小時前在醫院,随後GPS信號突然在終端電子地圖上消失。”
又換了一個男聲:“怎麽肯定是去了新築?”
司碧德叩了叩手指:“我去跟鹫骐的人見面前一天他來過,說新築方面的行動很奇怪,真正的目标應該不止殺個人這樣簡單,必須盡快中止合作讓丹回來。”
女子說:“但他沒有等待你們會面的結果。”
“是的!是的,他沒有!”司碧德從來沒有如此頹喪過,他看起來老多了,“他分析了我的行為和思考模式,斷定我會選擇明哲保身。他從一開始就已經放棄我了。”
又有一個新的男聲加入,聽起來雄渾有力量,他安慰司碧德:“別難過,老爹!我們都知道你是對的。”
中央主控臺的來電提示音“滴滴”叫着,叮當自動接入通話,是無法趕來的戰神。
“怎麽回事兒?确認一下措辭,是脫離,不是失蹤?”
叮當代替司碧德回複:“有理由相信信號的消失是人為關閉,他人在醫院,身份沒有暴露,所有監控攝像頭記錄下的畫面都是一致的,他在鏡頭前擺手微笑。”
在總部的每個人都已經看過那些錄像,毋庸置疑白眉是刻意在鏡頭前走過,他在告別。
女子居然顯得比所有男士都冷靜,繼續追問:“他為什麽對丹如此執着?”
叮當不再能代替回答了。每個人都盯着司碧德,通訊器那頭的“戰神”不安地催促:“老爹,你是不是隐瞞了什麽?”
司碧德垂睑,連聲音都如形容一般蒼老了:“LDY-134,天組,這是十年前丹的名字。或者說,編號。”
伴随着講述,叮當自動在幕牆上投影出幾張照片。
“丹一直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因為我不問。可這裏是天刑隊,我們過着殺人取命的龌龊生活,對于每一個加入的人我怎麽可能不把底細調查清楚?五年前優一領着丹來見我,說是引薦,又騙我說丹的眼睛是先天失明。其實,優一當時也玩了一個小技巧。他越是強調丹的眼睛,我反而越要關注。侵入移民局、入境處的資料庫對叮當來說猶如探囊取物,于是我看到了丹的身份信息,又去調取了他出身地五年裏所有值得推敲的新聞資料,然後得到了這些。”
那些被炸成廢墟的殘垣斷壁,面容被貼上馬賽克的屍體照片,現場周圍受到波及的傷者的圖片,每一張都觸目驚心叫人不忍卒睹。而其中就有大家都熟悉的鄧寄川。他很好認,十年裏,他一直維持着照片裏的樣子,十七歲時的樣子。
“他的眼睛是那時候瞎的,因為顱骨被擊穿沒有彈片殘留可作參考,所以官方一致對外宣稱他是被爆速飛行的某種物體碎片擊中。所幸居然沒有傷及要害腦組織,加上C+自身強大的細胞再生修複力,所以他奇跡般地活下來了。不過我們,我和優一都相信,那是槍擊傷。”
司碧德擡了擡頭,十分黯然地掃過頭上那些照片:“優一就是要借我的手去查清楚丹的一切,可是他卻從來沒有跟我問過這些信息。有時候我覺得他其實什麽都知道,可更多時候他表現得,對這一切毫不在乎。和丹組成搭檔是他跟我建議的,他蹦蹦跳跳說自己還未成年,需要強有力的後援支持與保護。但他又不要跟大叔們在一起,害怕會被傳染大叔臭。”
角落裏傳來悄聲地咒罵,可以說,在場每位男性成員的臉上都帶着一股受辱的表情。
戰神在通訊器那頭幽幽道:“老爹真的是太慣着白眉了!”
司碧德慘淡地笑了下:“有什麽辦法呢?他是你們中最小的,加入的時候只有十七歲,跟丹離開家鄉的年紀一樣。我一度以為這就是他對丹抱有的情結。直到我無意中聽優一說起丹義眼的事。”
“義眼?”女人很敏銳,“不是那種戲劇社自制的廉價道具眼珠嗎?”
司碧德挑了挑眉:“道具眼珠有那麽逼真嗎?”
叮當又自動切換了一組圖片,裏面是一張履歷表,以及幾張衛星拍攝的街道照片。
“十年前,丹失去了右眼。七年前,他又得到了一只右眼。而給他眼睛的,就是這個人。”
衆人裏爆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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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眼前的一幕,感覺很哭笑不得。
“快救救我小川!他們居然這樣對待一個千裏迢迢而來的帥哥,簡直就是泯滅人性!”
從前只在書裏讀到過“五花大綁”,沒想到“鹫骐”的前哨衛兵們居然真的把這樣一個姑且可以算作文弱書生的人給反絞四肢綁了起來。不僅如此,他們還用棍從繩結中穿過,把他豎在卡車尾箱裏。一路開回來一路飽受風刀沙刃的摧殘,發型的“前衛”程度就不要去提了,嘴裏還灌足了沙子,開口說話先吐出一口沙團,十分飽滿有料。
這絕對是我見過白眉最潦倒的形象了!虧他有臉說自己是帥哥。
通訊器蜂鳴中斷後我不顧一切往基地外跑,任憑秦妞在後頭急切地追趕,甚至想不到跟原徹或者包亞君打聲招呼,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回芝加哥!”
作為搭檔,我和白眉約定過各種各樣的暗號傳遞。他知道我強迫症,一定會耐心等鈴聲響過三下後我去接聽。而相反的,若只響三聲便挂斷,就說明他遭遇了生命危險,我必須去營救。
結果,這就是他遭遇的生命危險。
“您真的認識他?”哨兵們顯然對這個孤身的闖入者所言居然屬實,感到匪夷所思。
秦妞躲在我身後捉緊我胳膊生怕我又跑了似的,一邊将卡車上的白眉仔細認了認。
“他是照片上那個,”秦妞在手持終端上打字給我看,“那個角落裏自拍的人。”
真難為秦妞竟然認出他來。且不論此刻這貨一頭一臉的沙土,跟出土文物沒兩樣,全家福上的他吐着舌頭翻着白眼做鬼臉,而且一只眼睛上還塗了爆炸圖案的油彩,真是親爹媽都不認識他。不得不說,秦妞對細節觀察之入微,真的達到了可怕的程度。
白眉也看見秦妞,很高興地問我:“不會是你女朋友吧?看不出來呀小子,我真以為你是性冷淡呢!”
感覺到秦妞指間一瞬的僵硬,我決定趕在這貨說出更多挑戰羞恥度的話前把他救下來。
“我朋友是來找我的,請放了他!”
哨兵甲挺盡責的:“抱歉,鄧先生!基地規定,禁止外來陌生人員闖入。我想您必須先跟包參謀解釋一下,得到他的批準才能接走貴友了。”
“不用!”我看也不看白眉一眼,“我一點兒不想接他走。你們只要把他丢回最近的公路,讓他回家去就可以了。”
哨兵乙眼底藏不住的笑意,但還是說:“恐怕也不行,鄧先生。規定就是規定,您的朋友擅自闖入我們的警戒線,而且并非誤入。他搖着白布高舉雙手走到我們的狙擊範圍內,拿着擴音器高聲喊着蹩腳的中文,讓我們帶他來見您,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得不向上頭彙報請示。包參謀要親自過問這件事,我想您還是等等吧!他應該快到了。”
真是個麻煩精!
不過出于朋友一場,我還是義氣地想為他解決一些困擾。
“至少先松綁吧!我在這裏陪着他等,出了事兒唯我是問。”
兩個哨兵交換了一下眼神,總算還肯給我個面子,不過也只答應把白眉放下來,雙手還是要捆着。
“随便啦!”白眉比我還能接受現實,迫不及待奔過來拿臉往我肩頭上蹭,“小川,人家好想你喲!你都不回來,沒人聽我講冷笑話了。他們總是聽到一半就笑,太沒勁了。”
而我聽完了也不笑,白眉居然覺得這樣的聽衆才是對自己最佳的褒獎。
“冷笑話嘛,當然要冷場才叫冷笑話啊!”
說實話,我覺得他只是在拿我做冷笑話鑒定器,以期修煉出連我這種笑點特別高的人都能笑出來的終極冷笑話。
等他終于在我肩上擦完了臉,我才一胳膊勒住他脖子,逼問:“來幹嘛?”
他嬉皮笑臉:“當然來找你啊!”
“為什麽來找我?”
“因為我們是最佳搭檔啊!”
我臂上用力:“說不說?”
他連忙大呼小叫起來:“啊啊啊啊,死了死了!住手,我說!”
我松了松勁,還箍着他。
“嘿嘿,小川啊,你的眼睛還好嗎?我看你今天好像只有一只眼咧!”
我閉着右眼,顯得淡然:“壞了,在修。”
白眉古怪地笑了下:“真的是修嗎?你确定還能拿回來?”
突然秦妞從我身後鑽出來,一把推開白眉。是很用力地推,跨弓步掌外翻,用的推拿手。她自然聽得懂白眉簡單的英文。
白眉跌撞一步順勢後仰倒縱,落地伏兔,小腿發力猛地彈起,合身直撞上來。
秦妞半旋身,後腿提上來橫踢。
在她施展速踢之前,我閃身站到了白眉跟前。
他剎住了,就站在我身後,些微氣喘,卻聽得出來在笑。
秦妞也停住了,将腿放下來,望着我顯得有些不安。
“可以把眼珠還給我嗎?”我用白眉也能明白的英文問她。
秦妞的樣子感覺快哭了,來不及打字,就是紅着臉,結結巴巴:“不,我喜歡,騙,沒有,君……”
“你不是有意騙我,你真的喜歡我。事情沒有我想的那樣惡劣,包亞君他們可以給我一個滿意的解釋。”我淡漠地看着秦妞,問她:“你是這個意思嗎?”
她拼了命地點頭。
“我相信你,妞子!”我帶着白眉一起往後退,“但是我和鹫骐,和翙巢的合作,已經完了。我不關心真相,也不關心這輩子能不能複仇,我只要那只眼睛。那是禮物,希望你們還給我!”
哨兵的槍已經端了起來,指着我和白眉。雙方僵持着。
“把槍放下!”
原徹連下達命令都是懶洋洋的,然而今天,他沒有穿懶漢鞋。
那雙軍靴一腳能踩斷兩根肋骨吧!
——我看着一身戎裝下終于有了新築三佬氣質的學長,還有他身旁的原望和包亞君,眼前是戈壁黃沙一望無垠,無退路無前往,莫名感到諷刺。
“想聽聽我們的計劃嗎?”原徹嘗試從另一個角度說服,或者我可以理解為收買。
我搖搖頭。
原徹點起了煙,指指我身後的白眉:“他十七歲到的芝加哥,正好是七年前。知道他的老師是誰?”
我點點頭。
原徹反而有些意外,随後贊賞地笑了笑:“你們的親密程度倒是出乎我意料啊!那麽你也知道做這只眼睛的人曾經的身份了?”
我突然很想笑。
“為什麽你們都會以為我一無所知呢?”我發現自己真的在笑,“覺得孤身落荒而逃的喪家犬沒有能力去複仇是嗎?覺得一個一只眼的殘廢絕對查不到機密的中心是嗎?覺得一個為了多賺點兒小費不惜偷雞摸狗的非法勞工,只是走運才見到了‘布衣社’的精英——海因茨?邁雅耳的,是嗎?”
無珠的右眼再一次劇痛入骨。白眉從身後挽住我,神秘兮兮将手伸到我眼前。
“Surprise!”
手指打開,是一只嶄新的眼珠,白底黑瞳。
他輕柔地為我填進眼眶裏。
“結束了學長。”我回身看着原徹,依舊用英文表述,“眼珠裏什麽都沒有,秦妞可以證明那堆微小芯片裏甚至沒有CPU。那就是一個具有夜視功能的仿生眼珠。邁雅耳花了六個小時替我手術,不是要裝一個可以随意取下的眼珠,而是要替我再造一個眼窩。我不知道他在眼窩裏藏了什麽,但顯然,你們想要。可我不想給你們。至少今天,現在,非常不願意!”
原徹的煙熄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