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五、脫離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最後那句日語是“所以最喜歡你了,哥哥!所以,別離開我!”
終于還是破10萬字,修成了長篇。
扶額,望天!
我要靜靜!
卡車在茫茫戈壁上飛馳,尾後揚起滔天的沙塵,在平靜的天幕下畫出一條醒目的軌跡。
第一次像個暴走族一樣嚣張跋扈地将油門一踩到底,而不用顧及強迫症患者的各種擔心和道德束縛。畢竟這裏除了沙子就是沙子,沒有信號燈,更沒有随時可能不打方向燈就轉彎的前方車、車速太快容易追尾的後方車、随意加塞的鄰車和堵車時高速從縫隙中穿過并會對着我豎中指的完全陌生的摩托車。
但我還是要罵人。
“你非得用這種方式告別嗎?”
白眉不在駕駛室裏,他正在後車廂裏跟着颠簸的車體一起上蹿下跳。
這貨居然還樂呵呵的:“啊哈哈,用力相愛,用力告別,莫負青春啊!”
他是挺用力的,用力把仙人球扔到了宗廉臉上。鼻梁,正中!
我不知道他是否早有預謀所以才在來的路上莫名其妙撿了個仙人球裝在背包裏,更對這種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紮自己一手針眼的攻擊方式嗤之以鼻,但仙人球砸臉對在場每個人來說的确是奇襲得不能再奇襲了。以致于,當宗廉仰面躺倒在地鬼哭狼嚎的時候,我清楚看見原望臉上的表情不是震驚擔憂關切心疼,取而代之的是一忍再忍的笑意。
包亞君比原望更不如。他不僅笑了,還手忙腳亂徒手去摘球,被紮地嗷嗷叫,繼而笑得更放肆。
真是很難形容那種場面。明明是一場蓄意的攻擊,但對方陣營裏沒有一個人想到防禦還擊,反而抱着看雜耍的心态圍着宗廉舉起了手中的手持終端,替他留下了永不磨滅的黑歷史。
而趁着這個空檔,我則跳上押送白眉來的卡車——哨兵們居然很貼心地把鑰匙都留在上面,發動引擎開了起來。白眉奔跑着躍上後車廂,我們就這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絕塵而去。
當然,“我們”不止是我和白眉,還有秦妞。
Advertisement
“我,川,一起。”車子晃得太厲害,并且見鬼的連安全帶都沒有,秦妞沒法坐穩好好打字,雙手盡是緊緊摟住我的腰,以防跳車被彈上車頂去撞疼腦袋。
斷續的單詞,卻足夠我理解她的心意。
“你這樣對鹫骐來說可以視為背叛。”我并不十分擔心地表達了自己的顧慮,我的姑娘卻笑了,跟白眉一樣開心。
她摟緊我,臉頰貼在我肩頭:“我,來這裏,請。姚哲,客氣!”
沒想到這個又宅又精分的社交恐懼症居然不是鹫骐的正式成員,而只是姚哲高薪挖來的技術支持。對我來說,這真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只是我仍舊要提醒妞子:“我也許永遠都不再回來了。”
她還笑:“我也。”
“見不到爸爸媽媽沒關系嗎?”
“網,聯系。”
“受了委屈也沒有辦法馬上回來哭訴。”
“川,保護我。”
“如果是我欺負你呢?”
這個問題還真讓秦妞想了還一會兒。我自後視鏡中偷窺她的表情,心裏頭不無忐忑。人生第一次的戀愛,第一次的告白,也是第一次的,嗯,拐帶?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以我目前的行為和狀态,帶走秦妞的确跟私奔沒什麽本質區別。真是缺乏理性和邏輯,着實不是我行事的風格。
然而我無法把秦妞推出車去。我不能拒絕她的追随!天知道她撲進駕駛室的那一刻我有多麽喜不自勝,相信面對死亡威脅時心跳都不曾如此劇烈,僅僅是因為她坐在身邊,竟然讓我遏制不住在內心裏高唱起贊歌。
誠然,這一切我都不會在面上表露出來。我對情緒的把控并非與生俱來,但強迫症訓練我成為一個合格的殺手,這五年裏,不,更早的,從離開新築開始的這十年裏,我已學會了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我等待着,收斂起內心的焦灼,等着我喜歡的姑娘給我的愛情降下判決。
她又笑了出來,一如初見時她攬住我腰,親口說“抱抱”。
現在她說:“不會!”
雙手在方向盤上攥緊,用力打向左側。
“哇哦哦哦哦,悠着點兒開啊夥計!”
白眉在後車廂裏被甩得東倒西歪,嘻嘻哈哈地抱怨着。我則借着他的笑罵,掩藏了噴薄欲出的情緒。感動到幾欲落淚,是我十年不曾有過的體會。
“抓緊了!”我高聲喊,對秦妞也對白眉。
前方,已可見灰色的公路,綿延縱貫,似直上雲天。
※※※※※※※※※※※※※※※※※※※※※※※※※※※※
對于天刑隊的格鬥專家“戰神”來說,這一晚上真是糟透了。先是跟來自華夏的保镖實打實地幹了一架,累個半死還沒緩過勁兒來,又得在偌大的政府秘密官邸裏疲于奔命。是真的奔命!他在逃跑,身後跟着起碼一個排的追兵。
“這特媽就是個套兒!”
對于情況的分析和結論的獲得幾乎是立即的,即便脫離“戰神”這個頭銜僅僅作為一名特戰士兵,瑪斯.克羅夫特的臨場應變與機動都不負他所經受過的訓練與實戰考驗。他是一個真正的人形兵器,會思考,比武器更富有智慧。
但此刻,他唯一抱定的信念就是不惜一切跑出去。
由于司碧德對來自嘉峪關外的恐怖頭子姚哲提出的合作計劃說了“不”,自己的保镖工作便成了一次單純而具有使命感的機密軍務。陽光下的瑪斯.克羅夫特是軍隊一員悍将,是身經百戰恪盡職守的尖兵。他欣賞這個官邸裏某些跟自己一樣的臨時保镖,尤其是蓋伊,還有那個新築來的專業保全員許天階。他毫無心機地參與每一次跟夥伴們有關的游戲或者賭局,對這份工作保有十二萬分的熱情。
在門後的姚軻走出來之前,瑪斯真的以為今晚的賭局是蓋伊借姚軻的財力對芝加哥警界的腐敗作出的反擊與清查,接下來必然是運籌帷幄者們享受贊譽互相祝賀的紀念性時刻。可迎接他的卻是身份的敗露。
姚軻在宿敵蓋伊面前出賣了天刑隊,就意味着是鹫骐是姚哲出賣了天刑隊,沒有合作,那個瘋子便只承認決裂。
“今晚全員會議,媽的,大家不要被包圓了呀!”
追捕開始之初瑪斯就确認過,通訊器果然受到電磁幹擾,秘密官邸現在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牢,他出不去,外頭也聽不到此間的喧嚣與博弈。
“必須沖出去,不能讓司碧德被捕,不能讓影畫師和白眉回芝加哥。”
這是瑪斯忍着胸腔裏炸裂般的疼痛,劇烈喘息着也要不惜一切代價闖出去的理由。他不停在心裏催促逼迫自己,為此,他誓言戰鬥到死。
又是一記跑動中帶着勢能的拳擊,中拳的人左側臉頰慘烈地凹了進去,人被帶得騰空而起,直飛向另一側的牆壁。
他當然撞在了堅實的牆上,滿臉是血,順着牆壁滑下來,徹底失去了意識。
跟許天階的比武還是留情的,因為沒有被逼入絕境,沒有玉石俱焚的覺悟。所謂人的潛能,其實只是絕望中最決絕的掙紮。
瑪斯不是C+,他暴打別人,他的拳頭也将受到同等能量的反作用力。剛才的一擊,他的右拳終于也碎了。
“媽的,厄運纏身啊!”
前方總有阻擊,但這次,攔住去路的是蓋伊。
猶豫與慘笑只是眨眼間的心念一閃,瑪斯沒有停下來,合身撞了過去。
肩頭撞進一方胸膛,硬實卻也溫暖。蓋伊憑蠻力去扛下這撞擊,二人相擁着,摔向地面。
落地迅捷反應,俱是借力滾翻,起身後各自展開攻擊。每一次肢體相交都伴着沉重的悶響,宛如是力量在咆哮,勢均力敵又險象環生。這是瑪斯與蓋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較量,站在各自的立場下,殊死搏鬥。
即便如此,沒有人拔出槍來。
又一次近距離的纏鬥,瑪斯将蓋伊的右手夾在右腋下,左拳直擊對方腰眼。
蓋伊收腹扭身,左手撈過來也捉住他的左手,右腿弓步頂他膝蓋,人順勢前撲,欲将他撞翻地上壓制。
意外瑪斯沒有作出反應,居然帶着蓋伊一起仰面跌到地上,右腋下仍舊死死夾着他的右手。由于摔倒後身體貼近,右手受制,蓋伊反而難以翻轉反擊。瑪斯忍着胸腹間的窒悶,左手迅速繞上蓋伊脖子用力勒住。
格鬥術中的扼殺,往往手臂力量的瞬間爆發就可将喉骨壓碎,一擊斃命。
作為士兵,瑪斯在巷戰中用這招殺過很多人,包括初出茅廬的少年。夥伴們叫他“戰神”,不單單因為他的名字是“Mars”,更因為一旦開始戰鬥,他會将所有恻隐都收斂,只當自己是一部戰鬥機器,武以取勝,絕無敗北,更無遲疑。
可是手臂下即将消失的生命是蓋伊,瑪斯猶豫了。他清楚知道自己有零點幾秒的恍惚,并且相信蓋伊也捕捉到這短得必須用延遲攝影才能洞察的恍惚,于是蓋伊發動了。
頭槌,肘擊,擡身,重壓,倒翻,落地——連貫的攻擊都如瑪斯預料的那樣發生着。他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見修長的腿擡起來越過自己頭頂,蓋伊從自己身上翻越,雙腳落在頭側,臉懸在頂上,向下冷冷俯視。
随後一只膝蓋用力頂上了咽喉,壓制,鎖住,流暢而精準。
瑪斯輸了!
他坦然接受這個結果,自嘲地笑笑,合上了眼睛。
“你逃不了的,克羅夫特,”蓋伊竟緩緩移開了膝蓋,專注地盯着那雙重新打開的眼瞳,“即便你的右手沒有受傷,即便你剛才沒有猶豫,你依舊逃不出這裏。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瑪斯咳了下,崩出口血沫子,歪過頭啐了啐,猶是仰面躺着,用力喘息。
“不試試,怎麽知道沒有奇跡呢?”他說得很慢,也很輕。這個人真的快累死了。
蓋伊神情古怪地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突然徹底放手,站起來,一步一步退後。
感覺到異樣,瑪斯擡了擡下颚,天地倒置着看向蓋伊,一時辨不清他臉上覆蓋的情感。
“我不會放你走的。”
瑪斯眨眨眼:“所以呢?”
“扔了槍,扔了你身上所有的通訊設備,站起來,走回剛才的房間去。”
“我這樣做了之後你能放我離開?”
蓋伊擰眉,顯得沉痛:“當然不會。你做了,我不殺你,也不會铐你,我們還是朋友。”
“舉手投降換俘虜優待噢?”瑪斯虛弱地又笑了下,有些調皮,“可惜,我受過的一切訓練都教育我們,要寧死不屈啊!成全我吧,蓋,如果你真的曾經當我是朋友!”
蓋伊惱怒地低喝:“站起來!”
有人陸陸續續靠近來,四周開始形成小型的包圍圈,有保安也有警察,卻沒有一個新築來的人。“十方”只受雇于姚軻,追截芝加哥警方緝拿的要犯不在他們的工作範疇內。所以他們置身事外,全都聚攏在姚軻的套房周圍警戒,用自己的能力築起一方固若金湯的壁壘。
不用同時面對蓋伊和許天階,這對瑪斯來說已經是今晚最高的優待了。他聽話爬起來,很慢,也很難。
血從鼻子和嘴角滴落,灰色的襯衣布滿血污,衣褲已經在對抗中被扯得破破爛爛。蓋伊看不見低垂的頭顱下那雙褐色的眼瞳裏有怎樣的情緒表達,只有那頭紅色的短發還根根紮立着,固執而醒目。
“你是警察,蓋伊,”瑪斯一點一點直起身來,滿血的唇齒間低低地表述,“我們永遠不可能是朋友的。”
槍自脅下的槍套中脫出,左手掏槍并不容易,端槍更不易。顯然瑪斯并沒想用左手扣動扳機,他只是拿着那把槍,手臂無力垂落着。
“給彼此一個機會吧!握住你的槍,一槍定勝負。”
蓋伊怒道:“贏了能怎樣?讓我放你走嗎?這一槍究竟有什麽意義?你無非想死,想我殺了你!”
瑪斯舔了舔幹涸的嘴唇,笑道:“芝加哥有死刑的,你覺得天刑隊每個成員能獲得幾個死刑判決?節省一下司法流程是對納稅人的致敬,無需浪費的開支就不要亂花啦!”
“該不該死是法律定的,我不會讓你未經審判就死在這裏。跟我走克羅夫特,像個男人一樣去面對失敗。”
“我就是在勇敢面對呀!可你們不止要我面對,還要我像你們的貴賓一樣去背叛和出賣。審訊會放在哪裏?警察局還是憲兵隊?噢,我還殺過議員呢!你們也許應該把我押送地球維持會的秘獄去,讓那些老不死的長老們來對我洗腦。或者我還有機會成為他們實驗不死仙藥的臨床實驗體,可以有幸多活幾年。呵呵……”
蓋伊眼神驟冷:“你說什麽?不死仙藥?”
瑪斯擡起頭來,依然嬉皮笑臉:“開了個腦洞,不要太在意。”
“不,不是……”
話沒說完,人群突然騷動了。有一股力量正自外向內突破,人員被抛向半空,慘叫聲此起彼伏。
蓋伊有過命令,不許拔槍的。然而恐懼已經席卷了空間裏每個個體,無論是警察還是現場警備都端起了所配的槍械,向着包圍圈外的某處毫無章法地射擊。
一道寬大的盾牆摧枯拉朽地推進過來,誰也不知道那面金屬後頭有什麽,大家只是驚慌着、喊叫着,開始四散奔逃。
就連蓋伊都震撼了,他無法理解秘密官邸裏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存在。即便存在,又怎麽會有人在此時此刻啓動,用來對抗警衛?
“是內應!天刑隊的支援!”僅憑從警幾十年的經驗蓋伊就敢斷言目前的情況,他拔出了槍,跑向瑪斯。
幾道黑影自盾牆後升起,宛若射空的長矛,呼嘯着飛撲下來。
蓋伊和瑪斯被隔開了,他看見一個黑影負起瑪斯撞開人群跑向前方,另一個黑影緊緊跟随清除後頭的追兵。他們配合默契,渾然一體。
而自己的面前,赫然是一道人肉的牆。遒結的肌肉互相推擠着簇擁在一具并不很高的軀體上,毫無健美之感,反而霸道蠻橫得惡形惡狀,叫人一眼便心生懼意。
可以的話,蓋伊真不想與這樣的一副身體為敵,可面前的人打定主意要與他糾纏不休。
透過面具,蓋伊看見一雙跟那人發色一樣烏墨的黑色眼瞳,視線下移,落在胸前。蓋伊發現這竟然是個女人,比男人還腰圓膀紮的魁偉女人。
“天刑隊還真是出怪物的地方!”蓋伊冷笑着舉起了槍,“可惜我不跟刺客講道義,更沒有道德。”
對方卻也笑了,猝不及防地摘下面具,陰狠地問他:“對這張臉也是如此麽?”
蓋伊感覺胸膛裏的空氣瞬間被抽幹了,徹骨的寒意爬滿全身,将心冷凍。
“克、拉拉?!”
沒有亞麻色頭發和深褐色的眼瞳,眼前這個黑發黑瞳的女人卻擁有複制般相似的五官,跟克拉拉,一模一樣。
※※※※※※※※※※※※※※※※※※※※※※※※※※※※
本來也不認為逃脫是件輕而易舉的事,能夠順利搶到卡車并且開上公路,很大程度上源于原望他們并無心追趕吧!畢竟這裏是鹫骐的基地所在,姚哲有個富豪老爹撐腰,買起武器來可謂豪爽。
于是當輕型戰鬥直升機“毛毛”徐徐降落在公路中央擋住我們的去路,說實話,我并沒感到意外。毋寧說,期待已久。
然而艙門裏走下來的是原徹,如假包換的翙巢總扛把,黑社會頭子原徹。
他從新築而來,直接降落在我面前,宛如天兵。
開門下車,我坦然地面對奔跑而來的學長,預備着一番可能是慘烈的較量。
“出事了!”原徹顯得焦急,在直升機螺旋槳的龐大噪聲裏吼叫,“你們不能回芝加哥,姚哲把天刑隊賣了。”
我心頭一顫,冷着臉吼回去:“什麽意思?怎麽叫賣了?”
“出賣,反水,背叛,就是這個意思。他把你們的身份資料直接發送給了芝加哥警方,每個人,全城的警察都在找你們的同伴。你們不能回去!”
白眉聽不懂漢語,一直盯着秦妞的手持終端屏幕看她翻譯的英文,居然笑了。
“司醬倒大黴了呀!”
我回頭瞪他一眼,無以表達內心的憤怒。
“別這樣嘛,小川!往好了看,至少目前還無人落網,也就是說,司醬不是沒有準備的。”
細想這話确有道理,我不免稍稍鎮定下來,又問原徹:“你不會專程來給我們報個信吧?”
原徹拎了拎褲腿,抖抖腳上被踩平了跟的懶漢鞋,玩世不恭道:“反正不是來跟你打架的。”
白眉從身後勾我肩頭,笑嘻嘻自來熟:“看樣子原前輩不是姚哲的同路人吶!”
原徹挑眉:“從來就不是。我是正經人!”
正經黑社會嗎?——好笑,這時候我居然還有心情腹诽吐槽。
“我需要最後的确認。”我逼視原徹,“新築三佬在這次的事件裏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告訴我你們的立場。”
原徹摘下護目的墨鏡,被陽光晃得眯起了眼,看起來好像一個扮鬼臉的藝人。
他在笑:“宗廉告訴過你吧!我們永遠不承認姚哲是新築人。霍鑫、宗廉和我,以及我們身邊那些在舊都生活着的土著們,我們一心想的,只是把這座城市奪回來,把它變回我們認識的那個家園。如果可能,還想再推它上頂點,重新披上首府的光環。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保證它的完整存在,保證它就是新築。姚哲要的不是這些。”
原徹擡手擋了擋陽光,掩住眼底一絲失落:“從根本上來說,姚哲還是一個反社會人格者。酷愛掌控一切,又不惜毀掉一切,只要是為了她心中的目标達成,規則和情理都可以抛棄。她是一個心懷仇恨的人,仇恨權勢與欺壓,卻矛盾地用權勢和欺壓去報複。仇恨的對象從一小股貪婪的權貴,變成了統治世界的長老院,姚哲才不是要替媽媽複仇呢!她要的是推翻地球維持會,由她親自來重新訂立制度與法律。所以我們才說她是恐怖分子,為了登上權利的頂峰,她迫切渴望一場戰争。第四次世界大戰!”
白眉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挂在我肩上,不無戲谑:“明知山有虎,還是要送上門去被利用。新築三佬這一次未免太丢失原則了。”
我掀他下去,遞個白眼:“‘明知山有虎’是這麽用的嗎?”
“不是嗎?”
“那是頌揚勇氣的,并非贊美無謀和失算。”
白眉一臉恍然大悟。原徹則扶額苦笑:“因為條件太誘人了!”
我淡淡望着他:“我眼睛裏的秘密,是麽?”
原徹點頭。
“她告訴你們這裏頭有什麽?”
原徹向白眉攤了攤手:“問他吧!作為學生以及助手,他可說是最了解邁雅爾的人了。”
我依言看向白眉,他正旁若無人撥弄紮在掌心裏的仙人球刺。故作意外擡頭面對我們的質疑,竟擺出了楚楚可憐的表情。
“非得現在審問人家嗎?”
我太了解他的秉性,越是娘娘腔撒嬌賣萌,越有古怪。
于是我也不說話,盡是盯着他,不眨眼地注視。
秦妞很乖,默默走到我身後,小心地捏住我夾克衫下擺一角,立場鮮明得不言而喻。
終于,白眉投降了,依舊十分委屈地撇着嘴,作勢捏個哭腔:“讨厭!小川有了女朋友,都不疼人家了呢!好啦好啦!也不是不能說,不過我要上了飛機再說,原前輩必須把我們送到蓉城機場。”
原徹蹙眉:“你還要回芝加哥?”
“當然要回去,不然怎麽解決後續問題呢?”
我心念一動:“怎麽解決?”
白眉眨眨眼:“嘿嘿,追補天刑隊的是警察,當然是跟警察先生們合作嘛!蓋伊一直是個很不錯的家夥。”
我腦海中閃過一個人,不由凜然。
“你覺得他能接受?最起碼,他願意聽嗎?”
白眉笑得更壞了:“所以才要帶你回去啊!證據放在眼前,他必須跟我們合作。這年頭好警察已經是稀缺物種了,碰巧我們的蓋伊大叔就是一個。不好好物盡其用,幫助他走上職業生涯新巅峰,豈不可惜了?”
看看白眉,又瞥一眼原徹,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滑稽。一心想好好作為人活下去,卻注定成為一件器具。人們将我争來奪去,而對我這個人本身并不存在感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算是什麽。甚至可能不如博物館裏一幅破破爛爛的古董山水字畫,不會被看過後随手棄之如敝履。
我存在着,只是因為右眼的眼窩。沒有這個眼窩,我什麽都不是,也沒人需要我。
“小川?”
白眉注意到了我的行為,愕然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倒退,捉着長釘,遠離他也遠離原徹。
“我哪兒也不會去。”釘尖撥回來,指向自己的右眼,心中驀地升起悲涼,“要眼窩就拿去,鄧寄川跟你們不再有任何關系。”
“やめろう!”
“住手!”
“不——”
未曾料到嬌小的秦妞能有那樣大的爆發力,将我整個人撲倒,雙手死死攥住我手中的長釘。黑色的釘尖擦過我眉骨,帶起一絲血肉,傷痕很快就自行愈合,成了淺淡的粉色。
為什麽沒有察覺到?一直有個小丫頭捉着我的衣擺,亦步亦趨跟着我退後,始終沒有放手,不願離開。
“川,”秦妞的眼淚滴在我臉上,溫熱的,也有些涼。她總是說不清楚話,此刻卻說得無比清晰完整,“不要死!我喜歡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別哭啊!我沒有要死,只是挖一個眼窩出來,不會死的。C+沒那麽容易就死的,所以不要哭了!真的不要哭!
——我在心裏呢喃着寬慰與哀求,卻一個字都沒能告訴秦妞。
我的左眼在哭泣,右眼落滿了淚,秦妞的淚。
“バカじゃないの?”白眉撲在我身上,用全身力量壓住我的肩頭,嘴角努力向上彎起笑容給我看,笑得雙唇在發抖。
“別再離開我了,小川,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所以別走,別把我一個人留在孤獨裏。”
——說什麽呢?聽不懂啊!
“十七歲只身去芝加哥,其實那之前在東京也只是一個人。邁雅爾資助我學習生活,接我去芝加哥念醫科,手把手教我解剖與縫合,不是因為我智商147,那僅僅是,是因為,”白眉哽咽了,眼中有很深的怆痛,“因為我是他的一個作品呀!我不是一個健康的天才,淋巴造血功能異常,所以爸爸媽媽不要我了,把我丢在機構門前。如果不是因為這可笑的智商,機構根本舍不得花錢救我。我跟你一樣接受各種實驗,區別在于你是輸出者,而我是受測者。他們沒能将我改造成C+,可意外發現你的骨髓跟我匹配。異基因移植存在風險,他們找了‘布衣社’。邁雅爾不是主治醫,但跟我很聊得來,他喜歡我。必須感謝這個神經病一貫的任性妄為,如果不是他強行将我帶回芝加哥,給我一個體面的身份,我又怎麽能見到你呢?我一直知道有個你,一直想見你,想得要哭了,哥哥。”
聽見這一聲哥哥,我克制不住顫抖起來。
“你是延續我生命的人,對我來說,就是親人,是最重要的哥哥呀!”白眉合眼笑着,碰掉了眶中盛不下的淚。
微啞的嗓音用母語告訴我:“だから、大好きだよ、お兄さん!だから、離れないで!”
離れないで——是白眉教我的第一句日文短語。他不教我說“你好、謝謝”,強迫我記住這一句,眨着眼告訴我這是暗號密語。
此刻,他向我抛出請求,說不願分離。
“啊——”我的壓抑終于在嘶喊中得到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