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劫】

原徹請假了。

這事兒挺讓王铠和姚哲抓狂的。特別是姚哲。因為前一天他才自認搞定了原徹的好搭檔霍鑫,以為能痛快地在學校裏拿下原徹。熟料,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原徹聽霍鑫炫耀地說了被堵截的事兒,以及同姚哲的約定,當下毫不猶豫地表示:“那我就不去上學好了。”

人說臨危難無懼色直面生死方為真豪傑,茍屈藏遁三窟逃之夭夭那是鼠輩行徑。王铠和姚哲都很英雄相惜地把原徹定義為豪傑,偏他臉皮厚心至堅甘當鼠輩,讓這倆育林霸王不禁捶胸頓足,直呼:“真他媽瞎眼了我!”

就連霍鑫都哈哈笑着罵原徹:“你丫真做得出來!”

原徹完全無所謂:“整天揍人很煩的。”

“媽蛋的,別扭曲重點!你這叫慫了,知道嗎?赤佬沒長自尊心吶?今後你回育林,人人得喊你一聲慫貨,不嫌坍臺啊?”

“我覺得有手有腳的還吃不飽飯才坍臺。”

霍鑫有點兒不高興了:“少跟我這兒賣賤!窮怎麽了?人有骨氣活到哪兒都是擎/天/一/柱,錢頂個屁用,錢就是王八蛋!”

原徹迎着西去的日頭極目遠眺,身上每一寸都披挂着暖暖的橙色。沉默是因為他了解,身邊的發小就是這樣一個精神上追求純粹的人。他的家境不是很窮也沒有太富,成長的每一個階段他都努力去跟別人公平競争。哪怕對手是C+,他也不覺得自己在起/點上處于劣勢。

的确,霍鑫不是C+,不過萬幸,他是輻射病二代繁衍下的健康第四代,幸運而平凡。在這個大多數人都羨慕嫉妒甚至懷着敵意看待C+人群的時代,霍鑫卻深深為自己的基因自豪。他相信所謂的強大是一種內在的意志,用肉體的錘煉打造出一幅精神上的強悍,來維護思想的自由與獨立,促使人們克服阻力迎風逆流,去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這是人最基本的權益,也是無權者最經常被剝奪、錯誘、無視的權益。

戰争過後永遠是一片瘡痍。在這個被核爆一次次荼蘼、沒有國家只有體系的星球上,生命以億萬年演化的速度重生,生活卻在以摧枯拉朽的速度崩壞。有人問霍鑫:“你怕死嗎?”他嗤笑:“不。我只怕不能活得盡興!”

他的盡興是我血我熱我主江湖,他的盡興,是發出自己的聲音,要世界都聽到。

“我沒興趣稱王稱霸,只我活着的每一天,不與他人卑躬屈尊,堂堂正正,便是至堅至強。”

原徹同樣沒興趣稱王稱霸,也不願活得麻木茍且,然而不同于霍鑫近乎英雄主義情懷的豪邁,原徹更現實地明白物質對生活質量的影響,以及對人性的映襯。

“只有有錢人才能罵錢是王八蛋。”原徹猶自望着西方,話似自言自語,“窮人只能讓自己變成匍匐在錢腳下的王八蛋,總是背着重重的龜殼,極力仰頭也僅是比趴着高一點點,眼前全是形形色/色的鞋底。頂上的天空很大,也很高,離得好遠好遠。”

霍鑫望着原徹好一會兒,不贊同卻也無言反駁。然後他走了,留下原徹一個人在溫暖的夕陽裏熠熠生輝。相背的兩人中間拉出一道直直的陰影,延長着,怎麽也不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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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改變的!”霍鑫的聲音清晰從身後傳來,穩穩落在原徹耳中,“用我們的手,改天換地。”

多麽蒼涼壯闊啊!那一身決絕不悔氣蓋世的峥嵘,似極了書中的俠客英雄。耳邊仿佛有悲壯的樂聲奏響,襯着霍鑫挺拔堅毅的身姿徐徐出畫。冷不防樂聲戛然,如刮花的膠片發出一聲吱呀扭曲的呻/吟。

霍鑫面容抽搐着轉過身來,看白癡一樣瞪着蹲在地上的原徹。

“救、救命……”原徹氣若游絲。

霍鑫破口大罵:“你特媽的又沒吃飯啊?”三兩步奔過來,揪着原徹雙肩拽起來,卻見他疼得倒吸涼氣兒,臉都白了,登時也有些慌神。

“能走嗎?”

原徹捂着胃,說話一抽一抽的,聲音虛浮在氣裏:“怎麽着也得來一針了!”

聽完這話,霍鑫臉都綠了。他太了解原徹,天大的苦難從他嘴裏說出來十分裏總得先瞞下三分,咬牙硬撐又扛起兩分,壞消息一打折,叫人聽着不好可也不至于天塌地陷。所以原徹說胃疼要打針,這就起碼得入院觀察了。霍鑫當下二話不說,背起原徹就往醫院跑。

小子伏在發小背上疼得哼哼唧唧還不忘叮囑:“去社區醫院啦!”

霍鑫氣得想哭:“媽了個蛋的!都這工夫了還想着省錢。”

“不是啊!離得近,而且有理在,用什麽藥她一清二楚嘛!”

有理全名“曾有理”,就是上回霍鑫見過的那位溫柔霸氣小護士。剛聽見原徹介紹時,霍鑫很不解風情地當着人家姑娘面笑得拍大腿,還一個勁兒說:“真有理,哈哈哈,實在有理。親娘祖奶奶嗳,笑死哥了,你爹媽真逗!”

當時姑娘臉就耷拉了,一句話沒說,擡腳狠狠跺在原徹腳面上。

原徹皺了皺眉,甕聲甕氣道:“我又沒笑。”

有理理直氣壯:“誰讓你嘴欠說出來的?我跟你講過沒?不許在人前提我的全名!”

原徹眼神閃了閃,撓撓下巴:“唔,的确說了來着!”

“這一腳服不服?”

“服吧!”

就這樣,原徹替霍鑫挨了罰,雙方倒都覺得挺合情合理,直叫站在一旁的霍鑫驚嘆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由此,霍鑫也确信:原徹是真心喜歡有理!

既然好兄弟病體沉重還不忘投奔心上人的懷抱,霍鑫肯定是要成全的,遂背着人直奔了社區醫院。

翌日,稱病卻不料自觸黴頭真病了的原徹,理所當然沒去學校。王铠和姚哲可都坐不住了,各自派出人去原徹家附近打探,得知他确然在醫院急症室躺了一晚上。左右尋思一番,又恐有詐,放學後便糾集了小撮團隊裏的主力打手,難得宿敵同路,浩浩蕩蕩殺進了社區醫院。

那醫院簡約樸素啊!玻璃大門進去就是候診大廳,左手邊急症室、輸液室加病房,右手邊收銀臺、化驗科加藥房,正面問診臺加護士站兼保安值班哨,合力守護着後面的診室兼醫生辦公室。

核危機後,癌症成了感冒一樣的家常病。地球維持會為了體現人性,将完全輻射病人群都納入全額醫保,卻又十分殘酷地把“C+基因人群不得享有任何形式的醫療保障”列入了法律條文。于是醫院幾乎成了慈善機構,政府補貼下勉強的運營毫無利益可言,醫護人員這個職業比教師愈加吃力不讨好,且前途暗淡。加上縮減開支,政府漸漸只支持A級以上公立醫院的運作,導致很多私立以及二三線的小醫院紛紛倒閉或者被兼并。所謂的社區醫院,實際多數是私人慈善機構在投資運轉,取得醫保系統的聯網許可,為非完全輻射病人群和低收入社區家庭提供基本的醫療支持。

可想而知,這樣子運營着的醫院,其硬件設施和人員配置方面的資金投入必定是捉襟見肘的。具體體現的話,比方說保安大叔的心理素質和臨場反應就顯得非常差。更具體些就是,育林的熱血男兒們還在玻璃門外頭呢,問診臺裏正電話調情的保安大叔一擡頭瞥見了,竟連聲再見都不跟電話那頭的人說,直接扔了話筒,“嗷嗷”叫着從病房走廊那頭的側門逃走了。

大夫和小護士們也沒見過這陣仗,便一個個原地站着,同病人一道向混小子們行注目禮。

王铠和姚哲倒也知道收斂,壓制着随衆不得喧嘩,點了個小喽啰去問診臺盡量客氣地問裏頭的小護士:“花豹在哪兒?”

小護士誇張地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結結巴巴道:“花、花豹?這裏是醫院,動物園在西郊。”

王铠一腳踹在喽啰腚上,唾罵:“腦子讓門擠啦?”轉過頭來,沖着小護士扯出一抹可以讓工商局直接蓋上“假”字印章的笑容,“勞駕問一聲,原徹住哪間病房?”

出乎王铠等人意料,小護士對原徹這名字熟得很,連電腦記錄都沒翻,直接手一指輸液室:“在吊水。”

姚哲帶頭進去,視線在一排排座椅間掃過,居然真就在房間角落找見了閉目養神的原徹。看起來面色煞白,恹恹不振的頹唐樣兒,委實不像裝病。

巧了,有理姑娘離得門口不遠,正給一位老翁紮針。乍一聽聞動靜,擡起頭來見那許多人堵在輸液室外頭等着擠進來,她也不管不問的,扯起嗓子就喊:“嗳嗳嗳,幹嘛的?出去出去出去!輸液室巴掌大點兒地方,空氣夠渾的了,這麽多人得放多少二氧化碳吶?這裏頭都是病人,要參觀的去博物館,輸液的拿單子拿藥進來坐着,其他人統統到外面去等。”

大約沒想到能遇見如此有膽量的小護士,王铠都不禁愣了一下。走在前頭的姚哲更是止步回過頭來,仔細瞧了眼有理。

這功夫,有理恍惚覺出蹊跷。因為男生們身上的校服太熟悉了,有理一眼就認出,他們跟原徹一樣都是育林的學生。頃刻間,有理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這些人都是沖着原徹來的。育林的風氣人盡皆知,雖然原徹平日裏不曾提起自己在學校的境況,不過時常見他一身土,偶爾臉頰上挂着淡淡的彩兒,任誰都能猜到他架沒少打。

只是約架都約到醫院來了,這得是有多不容人待見吶?有理越想越替原徹提着心,視線不自覺往他那兒移了移。正看見原徹微微掀開左眼皮,也在望着她這一邊。

“等等,你們……”

“沒關系!”原徹打斷了有理,聲音不高也不低,“找我的。”

知道找你呀,笨蛋!

——有理急得差點兒沒喊出來,同時很不客氣地把原徹家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心說:“這種時候逞什麽英雄啊?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那副鬼樣子,老娘一拳都擺平你了好不?”

原徹是看不到自己的樣子,也不想看,應該說,他什麽都沒興趣看。跟有理說完話,他還把眼睛關上,兀自特平靜地挂點滴、睡大覺。

王铠示意大部隊留在外頭,跟姚哲一樣只領了兩人走到原徹跟前,下意識地瞥了姚哲一眼。見他似乎也拿不定主意的樣子,王铠便沒什麽耐性了,拿膝蓋頂了一下原徹的腿,叫他:“喂,起來!別裝死!”

原徹一動不動,眼都沒睜。

“叫你起來呀!臭小子。”王铠兩手捉着原徹領口猛地将他拎起來,完全不顧他手上紮着的輸液管被帶得直搖晃。怎奈何,原徹還是不睜眼,完全不在乎手上的針頭可能脫落。

王铠感覺受到莫大的羞辱,手捏得愈加緊了,原徹被拎得幾乎雙腳離地。

這時候——

“喂,三金子!”霍鑫的名字跟炸雷似的驚爆在王铠等人的耳中。姚哲惡狠狠扭頭,瞪着一旁手握移動終端正在視頻通話的有理,屏幕上彈出的三維投影圖像裏确确然是霍鑫的面孔。

“啧,真混蛋吶!”圖像中的霍鑫蹙着眉,神情不悅,“我以為社團的家夥最起碼都是有骨氣的,今天我算明白,姚哲你這赤佬就是個乘人之危的渣。尋死不揀日子,這可是你自己把事兒帶到校外來的,怨不得我。要臉的,一個也別走!”

話說完,霍鑫就果斷挂了機。

姚哲被霍鑫激得怒氣上臉,直向着通風報信的有理撒火,尖着嗓子質問:“你是他什麽人?”

有理慶幸自己身上沒連着心髒監測儀,不然就她現在的心率,估計能把儀器指數跳爆了,那一臉泰然底下的瑟瑟必定大白于天下。

深吸口氣給大腦添點兒氧,把移動終端放回護士服口袋,有理故作自若地穿過排排座椅,徑直從姚哲身旁擦身而過。

“你說哪個他?”有理在王铠跟前站下,強自鎮定地摸出一支針管,抽滿了氣在王铠眼前晃了晃,“霍三金的話,我跟他不熟,只知道他是原徹的朋友,昨天臨走關照,跟原徹有關的任何情況都要第一時間通知他。至于原徹,他們一家享受獨立華夏委員會提供的全額醫療保障,社區醫院責任到戶,他母親是我院捆綁指定護理的三代輻射病人。這樣解釋夠清楚了麽?”

姚哲是清楚了,但王铠還不清楚。他挑眉看着有理手上的針管,納罕地問她:“你幹嘛?”

有理将針尖輕輕抵在王铠手背上:“這裏是醫院,作為護士,此時此刻我對這間屋子裏所有的病人負責。誰對他們不利,我就給誰打針。空氣針!”

王铠的手十分明顯地顫了一下:“你這是殺人!”

有理毫不退縮地直視着王铠:“我的病人得了胃潰瘍,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什麽都沒吃,半夜裏吐得連膽汁都吐出來了。你們現在帶他出去,逼他打架,跟殺了他有什麽區別?我只想在職責範圍內保護我的病人,至于你們是死是活,”有理殘酷地冷笑一聲,“哼,說實話,我不在乎!”

即便育林女生多豪放,王铠和姚哲也從未見識過有哪一個是執拗到如此不惜一切的。有理嬌小的身軀下爆發出的狠絕,同她貌似的柔弱萬分不相襯。習慣了用武力橫行天下的男孩子們突然發現,離開了學校,原來自己的道和義也許僅僅是一種暴力,與惡棍無異。甚至今日他們來此之前都不曾考慮過,那樣熱血與看似目标遠大的争鬥,放在一間小小的社區醫院裏都可以是違背倫理道德的,人人得而誅之。

王铠的手松動,原徹被稍稍放下。他終于不再假寐,望着有理,眸光深深。

這時候,姚哲卻又開始啃他的指甲。甲片和死皮落在前襟、地上,有些惡心,看了就讓人煩躁。

“她不敢的!”姚哲沒頭沒腦地說着,手指沒有片刻離開唇畔。邊上的大高個兒看得眉頭緊鎖,卻也不似前日那樣多嘴勸阻。

姚哲病态地咬着手指,快步移到王铠邊上:“我們只想跟原徹說幾句話。”

他這話顯是沖着有理說的,可雙目看都不看她一眼,直直盯着原徹。

有理沒有妥協:“這裏是醫院,我只辦我的公,私事出去說。走!”

“我們等在這裏。”

“霍三金就到了。”

“那又怎樣?”姚哲聲音陡高,不再迷戀地啃自己的指甲,偏着頭耷拉着眼睑,無賴樣望着有理,“你不報警反而通知霍三金,是怕警察來了把原徹也帶走,對吧?”

有理嘴抿着,一言不發。

“聚衆鬥毆,不管原徹有沒有動手,我們因他而來,警察那兒他沒法撇幹淨,所以你不會報警。霍三金一個人來了又能怎樣?即便多了你手上那支針管,除了拿它唬人,你還能做些什麽?聽清楚了,”姚哲貼身逼近有理,一字一頓,“我、們、不、走!”

從沒有如此迫近地看一個人,且被人看着,有理覺得姚哲狹長的眼角帶着一股魅氣,妖孽陰鸷的魅氣。眼角餘光裏,有理清楚看見一度被自己氣勢壓倒的王铠摒棄了猶疑,又将原徹的領口捏緊了,目光咄咄。

“要麽打,要麽從,沒有第三條路。”

王铠給出最後通牒。原徹木無表情瞟了下身邊的有理,還是一聲不吭。

姚哲重又銜起手指,低頭不看人說話:“我們沒霍三金想的那樣卑鄙,就想跟你要個準話。打是一定要打的,時間、地點、形式,随你定,等你好了回學校來,我們一戰。”

有理慌了:“憑什麽?見過逼債的,還沒見過逼人打架的。你們閑得骨頭癢,怎麽不去東海底下挖煤啊?”

這話說得沒底氣,聲音都隐隐發顫,關切之情溢于言表。姚哲吃準了有理的外強中幹,壓根兒沒将這小女子放在眼裏。一只手啃過瘾了,換過手來繼續淩虐指甲,一邊仍陰陽怪氣兒道:“兄弟,女人,接下來你還想躲在誰的身後?花豹,你從前不是這樣的。這場架就這麽叫你害怕?”

任誰都聽得出來姚哲在激将,有理心驚肉跳的,實在害怕原徹羞憤之下揮拳而上。卻是她多慮。瞧原徹掼頭掼腦的樣子,倦得幾乎是挂在王铠手上,絲毫看不出有争勝的企圖。

有理出于職業本能,頗憂心地喚他:“阿徹?”

見原徹神情渾噩,毫無反應,就連王铠都暗覺不妥,提着原徹晃了晃,不确定地叫他:“喂,臭小子,又裝死吶?”

原徹遲鈍地眨了下眼,一只手慢慢撫上胃部,眉宇微蹙。

“快放……”

有理的低吼還未完全釋放,冷不防,原徹悶哼一聲,随即喉頭一窒,忙擡手捂嘴,已然不及。所有人錯愕地看見了絲絲腥紅,和着粘稠的唾液和胃酸,從原徹的指縫間溢了出來。

姚哲撞鬼般退出去好遠,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悚然,莫不如說是,崩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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