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一尾躍波的鯉魚,揭開了白晝的序幕。
兩只水鳥,碉啾着,由眼前低掠過去——
白騰騰的霧氣,迎着黎明的晨風,四下裏迅速地擴散着。
整個水面在晝光的映襯下,就像是一面平滑光整的大鏡子,随着霧氣的消散,顯現出一片琉璃世界。
從黑夜到天明,是要經過一番蛻變的。日出、日落亦複如此,生與死也脫不開這個窠臼。
放眼天下,萬物無不都在求新、求生、求變。
脫下舊袍,換上新襖,那是求新。
痛苦、掙紮,是求生。
鬥轉星移、寒暑交替,是求變。
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對付那些狡猾的、千方百計意圖求生的人,更有一定之規,以不變而應萬變,訣竅只有二字——
等待!
他已經在這裏等候很久了。
并不顯得氣餒,更無不安的感覺。
因為他知道他在等待的那個人,就像是即将從地平線上跳出來的那一輪太陽一樣,馬上要出現了。
他身上是一襲湖色的舊長衫,卻在前胸後背的位置上,繡着一輪血紅色的大太陽,渲染出滿天的胭脂紅色,酷似現實中的情景。
二十七八,或許還要大一點的年歲——也許,限于他久經日曬的那種淡棕的膚色使人很難猜測出他的年歲。
一頭長發倒似經過一番刻意的打扮,理成了兒臂粗細的一條大發辮,由左肩頭前面甩落前胸。這個年頭兒,男人是不再興留這種發式的,只有化外的野蠻子,才會留辮子。
他卻絕對不是一個野蠻子!
将近七尺的身材,已足以使他高高在上。這種魁梧的身材,使他面對着任何一個武林人物,都不會顯得遜色。然而,遺憾的是他那張郁郁神采的臉——上天雖賜以端正英俊,卻失之于過于冷峻嚴肅!
一張不笑的臉,在任何場合裏,都不會受人歡迎的。
盤坐在沙堆上,面對着洞庭的浩渺煙波,他已經不止一次地揚起目光期待水天交際的日出。這份期盼,甚至于超過他所要期待的那個人。長久以來,對于日光的渴望,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一種習慣,也是不為外人所知的一項秘密!
一點帆影,陡然由左面山凹子裏閃出來。月白色的帆影,在水面上跳動着,很快地認定了一個方向,全速前進。
辮子大漢在那艘小小帆影甫一出現,已經注意到了,銳利的目光細細地眯成一條線——對方那艘快舟,包括伫立在舟頭上那個人,都在他的視線之內。
站在船首的那個人,紫色長袍,頭戴高冠,背負長劍,杏黃的劍穗子與他飄灑在胸前的一部花白五绺長須迎風飄舞。
似乎在入目之初,紫袍老者已顯出他獨特的風骨,伫立舟梢,大有君臨天下的氣勢!
小舟很快地來到了近前。
操舟的漢子,雙手盤舵,迎過了一道旋轉的疾流,已把這艘快船引進了眼前鉗形的灣口——小舟自然地就放慢了。
四道目光早已磁石引針般地凝收在一起。
小舟搶波,攏峰!
辮子大漢緩緩地由沙堆上站起來。
紫袍老者抖了一下衣袖,落下了十兩重的一錠紋銀。
搖舟漢子遲疑了一下,拾在手上。
他的手微微顫抖着:“老爺,這……”
“照我的話去做!”紫袍老者邁步登岸,“如果午時以前我沒有回去,你就備棺收屍……去吧!”
搖舟的漢子讷讷地答應着,一只腳涉在淺水裏,情不自禁地跪下來,向着老人叩了三個頭,遂登舟自去。
“狗才——”紫袍老者目睹着小舟的去向,面現忿容。很顯然,他是懷恨于舟子的無知,沖犯了什麽忌諱。
辮子大漢到了河邊。
紫袍老人轉過了身子。
彼此仍然是一言不發。
陡然間,紅光大盛,水天之際,躍出了磨盤般大小的那輪紅日——
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裏,辮子大漢淡棕色的面頰上沖現出了一片紅光,截然不同于适才的郁郁神采!
劍插在他腳前的沙地上,把子上罩蓋着一塊紅布。顯示着他出道以來,一直就不曾改變過的自負豪氣。在殺人之前,他總喜歡博得一個彩頭——那塊搭在劍把子上的紅布,就是這個意思。
紫袍老者當然知道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無疑是他平生所遇見過最強大的一個敵人。
然而,憑他的傑出武功,以及技壓四邊的威望,絕不容許他向面前的人示弱!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一生要強慣了,掌中劍最愛鬥的就是那種狠厲的狂人;偏偏這個狂人也找上了他,真是幹柴碰上了烈火,針尖遇上了麥芒——就是這麽一回事。
“向陽君!”紫袍老者打量着他的對手,“你一路南來,自稱遍七省無敵,今天遇見了老夫,我要你血濺五步,黃沙蓋頂。不如此,不足以顯示我蒼海客的蓋世神威,哈哈……你死定了!”
狂笑聲揚空直上,驚飛起一天沙鷗。
千翅翩跹,萬羽缤紛,勾畫出此一刻動人心魄的绮麗景象!
笑聲動人心魄,飛鳥亂人視覺。
蒼海客的戰略一慣如此,的确算得上高明二字!
無以比拟的那種快——就在他身軀前撲的一剎那,肩後長劍匹練般地暴射出一道奇光,雷電般向着辮子大漢襲了過去。
一片黃沙自辮子大漢足下揚起——
飛足、旋身、起劍,三式并成了一招,辮子大漢施展出好身法!
人影交錯着擦身而過,一仰一伏,形成了歪斜的一個十字。
在這十字形裏,兩口劍呼嘯着拉開來,一個往南走,一個向北去。
往南走的是辮子大漢。
向北去的是紫袍長須的蒼海客。
他只前進了七八步,随即站住不再移動——一股鮮血直由他長袍下端,緊貼着他一雙褲腿溢出來!他先是彎下一只腿,繼而腰身,最後是全身突地倒了下來!
辮子大漢早已去遠了。
一劍出手之後,他已預蔔先知,甚至連頭也沒回,就沿着浪花輕起的沙岸,一徑踏沙涉水而逝。
岳州府,岳陽樓,近午時分。
食堂裏聚滿了客人,登斯樓,俯視洞庭浩如滄海,令人心曠神怡。來岳州未抵岳陽樓者,誠所謂不解風情也!
客甲姓曹,名文典,衙門裏的一個典史。這年頭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地方上太平,使這個本來就夠清閑的差事,可就更清閑了。
客乙劉吾,人稱劉三爺。岳州府三班衙役當差,大班頭“鐵掌”劉昆是他大哥。劉吾行三,還有個劉剛行二。兄弟三個一堂當差,地方上稱之為劉氏三傑。在岳州提起劉家三昆仲,無人不知,也是最最難纏、最叫人頭痛的三個人物!
除了曹典史,劉捕快之外,座頭上還有三個人——
西門老長興布號的二東家馬樂山,和泰油坊的張老板張快嘴,以及地保趙小川。
這樣的五個人湊在了一塊兒,那份熱鬧可就別提了。五張嘴不但忙着吃,更忙着說。
吃的是油鹽醬醋,說的可是五湖四海——且慢,今天的行情,可是透着稀罕!
緊張的氣氛不單單顯示在這張桌子上,整個的岳陽樓樓堂裏,看上去也有些古怪,人人談虎色變,顯然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曹文典擰着雙眉,嘆息道:“這可真是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我曹某人活了這麽一把子年歲,這種人、這種事還是第一次聽說過。”
劉三爺瞪着眼:“誰聽說過?別說是你了,兄弟成天價在刀尖上打滾的人,這種事也他媽的聞所未聞,可是千真萬确,就有這種人!”
地保趙小川吃飽了,用牙簽剔牙,也插上一嘴:“這家夥八成兒是屬太陽的,要不然怎麽能在大太陽下面殺人!”
曹典史道:“像蒼海客齊大俠,這麽俊的身手,居然也會死在來人的手下,可真有點叫人難以相信!”
劉三爺摸着下巴:“我大哥已驗過傷了,回來後一天沒說話,也沒吃飯!”
老長興布號的馬二東家怔了一下:“大人可是怪罪下來了?”
“豈止怪罪!”劉三爺乜斜着眼道,“反正是遇着這種事,幹我們這一行的就得倒楣!”
地保趙小川揚着眉毛道:“限期三天?”
劉三爺鼻子裏“哼”了一聲:“還能給你一年?三天算是好的了!”
和泰油坊的張老板,因為平生話多,得了張快嘴這個外號。今天倒有些反常,話比誰都少了。
可是他到底忍不住,還是開口了:“老三,這件事我看非比等閑,既然江大人已經交待下來,可就不能再裝含糊,你大哥到底是怎麽個打算?”
劉吾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沒說話。
馬樂山插口問道:“大班頭現在哪裏?”
劉吾道:“一早就到西塘訪友去了,說是晌午才回來。”他說到這裏,看了一下窗外,點着頭道:“現在應該回來了。”
“西塘訪友?”曹典史怔了一怔,“去找誰?”
“達雲寺的靜虛老和尚!”劉吾苦笑道:“老和尚與蒼海客是多年方外之交。他雖是出家人,可也不能眼看着多年摯友身遭慘死而不予聞問!”
“對!”曹典史忽然臉上現出了笑紋,道:“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達雲寺住着一個老神仙,聽說已有半仙之份,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可就是沒見過;如果你大哥真能說動了他,那就好了!”
“難!”劉吾臉上布滿了愁雲,“那個老和尚已閉關多年,平素信任什麽人也不知道,就是達雲寺的方丈,如果不得他事先應允,也休想見得着他。我大哥雖是辦理衙門公事,也未必能見着他。”
他頓了一下,又接着道:“就算是見着了,老和尚是不是願意出面,也還難說——
無論如何,他總是一個出家人,要出家人去參與江湖兇殺之事,豈非有點強人所難?”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曹典史瞪着他的一雙小老鼠眼,“他老人家總不能眼看着那個殺人魔王在地方上橫行而不聞不問呀!再說,死的那個齊老俠客,與他是多年老友,就沖着這一點他也不能不管!”
“啊——”地保趙小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聽說湘陰的盛氏雙英前天深夜來到了岳州,住在滿月樓,據說都帶着家夥!”
劉吾登時一驚,喜道:“真的?”
“昨晚上我去滿月樓抄寫記事本子,聽那裏的二掌櫃說的。”趙小川晃動着他的小腦袋,“大概錯不了!”
劉吾大喜道:“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你可知道他們兩個幹什麽來的?”
“這可就不清楚了!”趙小川忽然又怔了一下,“聽說這老哥兒倆在房裏關了一整天,連房門都沒有出,盛老二派人找了一個鐵匠,叫他連夜打制了一些東西,詳細情形我可就不知道了!”
和泰油坊的老板點着頭說道:“盛家兄弟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在湘陰地面上,論武功可是頭號的英雄人物,論財勢,更是無出其右。自從他們發財以後,聽說是已丢下了江湖生涯,怎麽會忽然又拿刀動劍地趕到了岳州,這可是怪稀罕的!”
劉吾笑道:“無論如何,在這個時候,他們兄弟來了,總是一件好消息,如果他們肯出面對付那個怪人,那可是再好不過了。吃完飯,我就拜訪他們去。”
劉吾一聽盛氏雙英來到了岳州,頓時大為振奮,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一仰脖子,咕嚕幹下了一滿杯酒。
張老板又為他斟上了一杯,笑逐顏開地道:“這就好了,要是他們兄弟肯出面,那小子八成是死定了!”
老長興布號的馬二東家,嘆了口氣道:“不管是誰,只要能夠把那個怪小子除了就好了。”
曹典史吃了一筷子涼粉,忽然問道:“那家夥到底長的什麽模樣?”
“什麽樣你還不知?”劉吾形容道,“挺高的個頭兒,留着一條大辮子,三十七八歲,聽說長相倒是挺不賴,只是專幹殺人的絕活兒——最奇怪的是,這家夥穿的那衣裳,也很不一般!”
曹典史道:“怎麽個怪法?”
“嘿嘿……”劉吾冷笑着道,“湖青色的長大褂,前心後背上繡着一輪大太陽——
你說這是個什麽打扮?”
他剛說到這裏,忽然像中風似地呆住了,兩只眼睛睜得又大又圓,直直地向前面看着。
同桌四人看見他這副模樣,不禁相繼一怔,俱順着他的目光向同一方向望去。
這一看,不當緊,四個人都愕住了。
其實,何止是他們這一桌上的人怔住了,所有座頭上的客人也都怔住了。
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裏,樓堂上忽然變得鴉雀無聲,一片靜寂!
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因為多了一個人。
那個人,直登上樓板,緩緩向食堂走來。
衆多的眸子,就像是忽然看見了魔煞,目不交睫地盯視着他。
這個人顯然就是劉吾所說的那個人——挺高的身材,長眉毛大眼睛。一條大辮子由後肩甩向前胸,油光水色的,就像是一條巨蛇。辮梢的頂頭,用紅線繩結紮着,還墜着一顆光華四射的明珠。
最令人驚奇的,是他那一身奇異的穿着:一襲湖青色的長衫,幾可垂地,在前後各有一輪紅日,渲染着大片紅光,繡工精致,景象逼真,确系一流裝扮。
說曹操,曹操就到。
對于岳陽樓客座上任何一個人來說,這個人的突然出現,都不啻大大地出乎意料,晴天一聲霹靂!
曹典史那一張黃臉,突然變成了雪白——
“老天……”他把眼睛轉向劉吾,“你說的那個主兒……莫非就是……他?”
劉吾的表情較他更為驚駭,慌亂地點了一下頭,什麽話也說不出。
來人在梯前略微一停,随即緩緩走到了面窗的一個座位上坐下來。
緊張的氣氛,在這個人身子坐下來的一剎才微現松弛。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裏,十幾張桌子上的客人同時站了起來,打算結賬離開。
然而,在辮子大漢冷峻的目光轉視之下,這些人都像是受到了一種無形的約束之力,一個個沮喪着坐了下來。
整個客堂裏原來亂嚣的場面,陡然間靜得出奇,只有懸挂在廊子下的幾只畫眉與八哥兒,一如往常地在籠子裏歡蹦亂跳着,發出嘹亮婉轉的鳴叫聲。
樓板聲響,上來了兩個客人。
剛來的兩人,一個是面相清癯、微有病容的文士,另一個是模樣兒十分俏麗的姑娘。
人家是想跑而跑不脫,他們居然還往裏面湊熱鬧,可真是應了那句“上天有路他不去,入地無門自來投”了。
文士約莫在三旬五六,一身黑綢子儒家裝束。他白皙的面頰雖然微現病容,那雙細長的眼睛卻是黑白分明、深邃而蘊有智光。這人身後斜背着一個長形的青布包兒,裏面不知包着什麽。除此以外,身無別物。
那個姑娘,看上去模樣與文士十分相似。她的柳葉眉的左眉尖上,生有一粒朱砂痣。
高鼻梁小嘴,襯着修長婀娜的身子,顯得相當标致。
女孩子家穿得總要鮮豔些,她也不例外——上身是一襲雨過天青的緊身外褂,下面卻是一襲大紅加邊的八幅長裙,足下那對小蠻靴更是透着俊俏利落!
大概是兄妹兩個。
在舉座目光驚視下,兩人并不十分拘謹。
前行的文士有意無意地掠了一下眸子,瞧了那個辮子大漢一眼,随即從容地走向一角。那個姑娘也跟過去,兩個人在那個冷座頭上慢慢地坐下來。
辮子大漢冷峻的目光,忽然向着這看似兄妹二人身上逼視過去。
紅衣少女一只細手輕輕扇着,淺笑着道:“好熱呀——大哥,你不是說岳陽樓上涼快麽?想不到——”
她妙目一轉,突然發覺到人們的目光都在注視着她,臉一紅,忙把下面的話吞在了肚子裏。
在一片靜寂裏,她這幾句莺聲燕語顯得十分嘹亮,間接地緩和了原先的緊張氣氛。
座客中,已有人重新拿起了筷子。
“酒保。”辮子大漢輕輕喚了一聲。
雖然是輕喚一聲,卻也語驚四座。
酒保就站在他面前不遠,聆聽之下,慌不疊地答應了一聲,一步三指地緩緩把身子移了過去。
辮子大漢倏地睜大了眸子,怒叱道:“酒保!”
只聽見“噗通”一聲,倒不是什麽東西倒了,是酒保跪下了。
“大爺,饒命!”那個小夥計一面說一面頻頻磕着頭,“大爺饒命!”
辮子大漢見狀微微一愕,冷笑道:“你起來說話。”
酒保磕了個頭,顫抖着道:“是……”
他邊說邊爬,一連爬了三次才算真正地站起來。
辮子大漢打量着他,十分氣餒地道:“你這裏可有酒菜?”
“有……”酒保面色蒼白,“有。”
“既然如此,我來了半天,你何以不過來招待我?”
“我……”酒保咽了一下唾沫,“我怕……”
“怕什麽?”
“怕……大爺你……”
“怕我?”辮子大爺冷冷一笑,“我的樣子可怕麽?”
“不……”酒保連連搖着頭,道,“是……”
辮子大漢把盯視在對方身上的一雙眸子,忽地轉向四周的座客——除了後上來的那一對兄妹,幾乎每一雙眼睛都盯視着他,而且都或多或少流露出了驚懼神情。
辮子大漢把這些看在眼睛裏,忽然輕嘆一聲,目光迅即回到面前酒保身上——
“這也難怪,是我一路南來,連殺五人,各處州府繪影圖形,皆在捉拿擒我,消息外傳,是以人們駭懼!你也害怕,可是?”
酒保哪裏說得出話,站在他身前,直吓得全身連連顫抖,面無人色。
辮子大漢目光雖然注視着酒保,話中卻似有弦外之音:“你用不着害怕,我所殺的人,無一不是罪大惡極的該死之人。這些人,有的面善心惡,有的借武勢欺壓善良,獨霸一方,官府無能為力,卻只有我這個癡人,憑借所學來替天行道了……”
這幾句話,顯然不能使在座的大多數人接受。此時,辮子大漢語音和緩,已經不像來時那樣威懾人了。于是,有些人便交頭接耳,喁喁私語起來。
酒保聽他這麽說,臉上才現出了一些血色,頻頻點頭道:“是……小的方才太失……
态了!大爺你要吃些什麽,請盡管吩咐!”
辮子大漢微微颔首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
“大概快到午時了吧?”
話聲才住,只聽遠處舊城門那邊,轟然一聲炮響——午時鳴炮,是這裏由來已久的規矩。
辮子大漢聽見了那聲午炮,和緩的臉上忽又罩上了一層寒霜。
他冷笑一聲道:“我在這裏,還有些時候逗留,且待我完了事再吃喝不遲。”
酒保怔了一下,讷讷道:“大爺可要些什麽?”
“清茶一杯!”他微微一頓,手指向正面長窗,“還有,把這窗簾子給我撩開來。”
酒保嘴裏答應着,心裏卻是透着稀罕,又不敢不遵,便走過去将垂下的湘竹細簾高高卷起。
一片陽光照射進來,将辮子大漢全身籠罩在陽光之中。大六月天,人人畏陽如虎,竟然有人渴望着曬太陽——這又是一件新鮮事情。
酒保卷起了湘竹簾,松了一口氣。
酒保方要退下,辮子大漢招手道:“你過來。”
待酒保來到了面前,他又冷冷道:“情勢所逼,說不定我又要借你們這個地方開一次殺戒,關照下去,怕事的人快快離開!”
酒保頓時一驚,吓得半身動彈不得。
其實,已無須酒保再費事傳說,辮子大漢的這幾句話,說得再清楚不過,在座的每一個客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頓時各自離座站起,齊聲呼喚着小二算賬。幾個性子急及膽小怕事的人,忙不疊地丢下銀子,來不及結賬就離去了。
偌大的樓堂,百十個客人,在極短的時間裏,走避一空!
走避一空也未免誇大了一點,起碼還有兩個人沒走——剛來的黑衣文士兄妹。
酒保帶着滿臉驚駭,來到了這對兄妹座前。
黑衣文士撩了一下眸子,點點頭道:“你來得正好,來兩籠小籠包子,炒一盤鳝魚。”
“再來兩個豆沙包,一碗清淡一點的雪菜肉絲面。”這是那個标致的紅衣姑娘說的。
“二位——”酒保壓低了嗓子,“這裏可要鬧事了,大家都走了,相公……你們也請吧!”
黑衣文士清癯的臉上微微泛起了一絲冷笑:“什麽話,我們是特意來吃飯的,你竟要我們走——走到哪裏去?”
酒保一怔,垂下臉來,道:“相公——你大概是外來的客人……這裏等一會恐怕要鬧事……萬—……”
“鬧什麽事?”少女仰着臉盆兒,“那可好,我最喜歡熱鬧了,在哪裏?”
酒保不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吃不住兄妹兩個一人一語,只急得漲紅了臉,大聲地嘆着氣,還要低聲解說。
黑衣文士揮了一下手道:“下去吧,有膽子看熱鬧,就不怕鬧事,去張羅你的差事吧。”
酒保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一聲,搖搖頭轉身自去。
紅衣少女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忍不住抿嘴一笑。她正要說話,黑衣文士卻向着那邊示意地揚了一下臉——
紅衣少女妙目一轉,遂向那邊的辮子大漢望去。
強烈的日光下,那個辮子大漢似乎睡着了。
只見他上軀後仰,面向陽光,把一條油亮大辮子垂向身後,辮梢上那顆燦爛明珠,被日光一照,更加光彩奪目。那輪刺鑲在他前胸上的滾紅太陽,在日光下,渲染得更為鮮豔。這人的頭、臉、全身,都像是洋溢着一片鮮紅光彩,發射着一股無形的光熱。
紅衣少女臉色微微一變,正要說話,黑衣文士卻以二指在唇上按一下,示意她不要說話——
他随即以指尖輕沾茶水,在桌面上寫下“太陽神功”四個字,接着即用衣袖将字跡擦去。
紅衣少女臉上閃出了一片驚異,只把一雙翦水瞳子,靈活地在那個辮子大漢身上轉動不已,确認不能再輕率出言說些什麽了。
這當口,卻聽得一陣急驟的腳步聲直奔樓上,緊接着珠簾琤琮一聲撩開來!
撩開珠簾的不是手,是一口流光四射的薄刃鋼刀!然後,兩個藍衣黑靴的長身漢子,相繼閃了進來。
二人不但衣着相似,就是容貌也相仿佛,一看即知是同胞昆仲,只是一個較胖較白,一個較黑較瘦。除此以外,無甚大分別;從年歲上看,也都在四旬五六,相差不多。
持刀挑簾的白胖漢子在前,年歲較長。黑瘦漢子在後,右手端着一杆純鋼打制的短短銀槍。
那杆槍,在武林中并不常見。看來長短與劍相仿,最多不超過三尺,有鴨蛋般粗細,首端除具有一截三棱鋒刃槍尖之外,在邊側部位還附有一片方天畫戟,紫紅色的鈴铛垂在一邊,通體上下粗鋼打鑄,一看就知道是一杆殺人奪命的厲害玩藝兒!
兄弟二人最顯著的地方應該算是那一雙濃黑而有殺氣的眉毛,四只眼睛裏交織的怒焰,令人不寒而栗!
他二人雖然閃身至快,只是四只眼睛一接觸到座上的辮子大漢,便情不自禁地忽然止步。
那副樣子确是很難形容——像是憋了一肚子邪火兒,急于找人拚命;只是一見敵人,又思量起對方不可輕敵,而心懷忐忑,有點兒進退維谷的感覺。
“是盛氏兄弟麽?”辮子大漢仰身椅上,頭也不回地道,“某家恭候多時,你們來晚了。”
白面漢子向前邁了一步,卻與辮子大漢仍然保持相當的距離。
持槍的黑面漢子同時也跨前一步,只是不待站定,身子就飛快地轉到了另一個方向。
兄弟二人所站位置,有如凸出的一雙犬齒,将辮子大漢鉗制在齒鋒之中。
站定之後,白面持刀漢子猛笑一聲道:“果然是你——向陽君,你一路南來殺人如麻,人天共憤;韬光養晦尚恐不及,卻還敢變本加厲為所欲為。今天找上了我們兄弟,是你的死期到了!”
持槍漢子鋼槍一指,冷笑道:“盛氏雙傑手下不死無名之輩,向陽君你報上個萬兒吧!”
“哼哼……”
一陣陰森森的冷笑,傳自辮子大漢口鼻之間。他仍然保持着原來的後仰姿态,盛氏兄弟說了這麽多話,他還不曾看上一眼。那副猛傲姿态,端的令人為之發指。
“想問某家的姓名,你們還不配!”
倏地長辮乍舞,如巨蛇盤空。大漢把辮子就空一轉,魁梧的軀體由座上站起,繞了過來。
盛氏昆仲,情不自禁地各自後退了一步。
“太歲刀盛世平,無敵槍盛世勇……”辮子大漢一雙鋒芒畢射的眸子,緩緩掃過盛氏兄弟二人的臉,“你們二人自問,眼前這份家當,是哪裏來的?”
事出突然,盛氏昆仲登時面色一變,對看一眼,一時無以置答。
“這就是了!”辮子大漢冷笑道,“你們當然答不出來,欺名盜世天下易,為本良知寸心難,你二人造了多少孽,應該是心裏有數。某家替天行道,說不得手黑心辣,只管刀槍過來,且看是否能傷我絲縷分毫!”
太歲刀盛世平嘿嘿一笑,掌中刀平出一指,一蓬刀光乍然由刀尖吐出,約莫有尺半長短,前後吞吐不已。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
太平刀盛世平只一拉開刀勢,即顯出功夫不凡。刀劍之上能練到以氣行使,才為上乘。觀諸盛世平刀身之上吐發的尺半銀芒,正是浸淫有年的所謂刀氣。這是一種以本身精力與刀上菁華揉成一片的上乘功力。以此論刀,盛世平确已領會了刀中三昧。獲得太歲刀之譽,是當之無愧的。
看到這裏,一旁的紅衣少女由不住發出了一聲贊嘆。她正要開口說話,卻為黑衣文士以迅速的目光止住。
雖然是輕輕一聲贊嘆,卻也使得盛氏兄弟陡然吃了一驚。
顯然,他兄弟二人在入門之初,心神只在辮子大漢一人身上;黑衣文士兄妹兩人因是坐在角落裏的冷座頭上,才被忽略了過去。
盛氏兄弟忽然發覺到尚有外人在座,由不住吃了一驚!
無敵槍盛世勇身形一轉,翩若飄風地來到了黑衣文士兄妹座前,怒叱道:“你們是什麽人?”
紅衣少女娥眉一挑,嗔道:“我們是誰,你管得着麽?”
盛世勇喝道:“放肆!哼,這麽說,你二人想必是那厮約來助拳的了?”
紅衣少女面色一凝,正要反唇相譏。
黑衣文士卻自位上站起,負手抱拳道:“兄臺且莫介意,愚兄妹實系不相幹的客人,與你們彼此都沒有牽連,兄臺請海涵!”
無敵槍盛世勇将信又疑地看了他們一眼,淩聲道:“既然如此,快點吃完了走路,敢出聲擾亂休怪我槍下無情!”
黑衣文士唯唯應喏道:“是……在下不敢!”
盛世勇冷冷一笑,身形再轉,翩若驚鴻般地回到了原來位置。
黑衣文士緩緩坐下。
紅衣少女卻冷冷一笑,輕聲道:“看來盛家兄弟,果然是欺世盜名之輩,大哥,喝了你的酒,咱們走吧。”
黑衣文士白皙的臉上,輕輕泛起了一片苦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妹子你先不要急,往下看看再說!”
紅衣少女還想說什麽,妙目轉處,發覺眼前呈現出劍拔弩張之勢——
盛氏兄弟一前一後,将那個辮子大漢夾持在中間位置。持刀的盛世平自一開始,就全心集中,在那薄刃魚鱗刀上。須臾間,刀身映着陽光,發出了點點銀星,直直地射向辮子大漢一雙瞳子!
無敵槍盛世勇則是把鋼槍筆直地抱在懷中,左掌徐徐探出,瞄着辮子大漢的後背。
被稱為向陽君的辮子大漢,臉上沒有現出緊張表情——在盛世平的刀光射目之下,他并不逃避,只是将豐朗的一雙瞳子拉成一線。
“盛世平!”他冷冷地道,“你的伎倆充其量不過如此,何必作小兒态,盡管放刀過來。”
話聲方住,即見正面的盛世平陡地向上揚起刀面,迎着正面直射而來的陽光,爆射出匹練般的一道銀光,反射對方面門。
一旁座上的黑衣文士,看到這裏,忽然跌足嘆道:“蠢材——”
話方出口,伫立在辮子大漢身後的無敵槍盛世勇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怒叱,配合着太歲刀盛世平的動作,猝然騰身直起,向着面前辮子大漢,攻出了第一招。
好快的身法!
随着盛世勇猝然前落之勢,左掌一吐即收,在疾勁的掌風前攻之下,右手鋼槍呼嘯着劃出了個乙字形,直向辮子大漢身後攻了過去!
原來盛家刀槍成名,已有七世淵源。
盛氏昆仲各擅所長,盛世平精擅刀法,盛世勇精通于槍——陽春白雪,各擅勝場!
眼前這一槍,盛世勇施展的是盛家獨擅的蛇形槍法,有封喉剖腹之勢、劈面挂肩之險,稱得上淩厲之極。
雪亮的槍身閃出了電也似的一道長光,連同盛世勇的身子,一并狂卷猛襲直上。
與此同時,盛世平的那口薄刃魚鱗刀,更是不留情。配合着其弟的攻勢,怒卷起海波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