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茫茫 (1)
(零)
破舊的府邸,府門的紅漆早已七零八落,上書着“阮府”的牌匾雖不偏不倚地懸挂在大門之上,匾額之上的木雕卻缺了些許圖案,似是在長久的歲月中被路過的雁鳥啄去了些許木頭。
伫立在府門之外的兩只石獅卻仍舊無聲地守護着這座舊宅,無處可歸的乞兒蹲坐在其旁,依靠着冰涼的石頭,絲毫沒有擔心過被宅子的主人所驅趕。
若不是坐在府門口閉着雙眼悠閑地抽着煙鬥的老者,興許早被人當做廢宅了去。
身着簡陋布衣、樣貌毫不起眼的中年男人手中牽着一個五六歲的女童,似是在回憶什麽一般足足在府門口站了些許時候,方才帶着女童走到閉着雙眼抽着煙的老者身邊。
“王伯。”他低下身,輕聲對着倚靠在躺椅之上的老人說道。
老者緩緩睜開了雙眼。
意識到了有人的到來,他慢慢地坐正,轉過頭去,手中舉着的煙鬥還在冒着煙,他眯着眼,上下打量着突如其來的訪客。
看了良久,老者沙啞的聲音方才響起,“……阿賢?”
“诶。”聞言,阿賢止不住笑了起來,“是我。”
老者也随着一笑,似是見到故人的樣子。
他看了一眼聽話地被阿賢牽着的女童,“這是?”
阿賢順着老者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趕忙回到:“這是我的女兒。”
老者的笑容卻是倏地消失,他轉過頭,眯着雙眼看着被些許雲層遮擋着的藍天。“不知不覺這麽多年了啊……你連女兒都有了。”
阿賢似是愣了一下,看着老者已經被歲月褶皺了的面容,竟是不知如何開口。
牽着的女兒似乎意識到了父親的失神,他搖了搖阿賢的手臂,“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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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女兒拉回了神,他仍是沒有什麽舉動。他看着還坐在躺椅上的老者,不願打擾對方的沉思。
良久,老者方才緩慢地站了起來。他朝着略微開着的大門走去,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既然來了,就進來坐吧。”
“王伯!”阿賢卻叫住了走向大門的老人。
老人停了下來,卻沒有轉回頭。
“……少爺回來了嗎?”
老者再次笨重而又緩慢地邁開了步子。
“他要是回來了,我又何必還坐在門口等着他呀……”
(一)
“阿賢,給本少磨墨。”
身着藍衣白衫,脖上挂着一個不大不小的平安金鎖的少年一個閃身進了房,驚得本在書房打掃的書童差點踢翻了腳邊的水盆。
阿賢趕忙奔向房門口扶住了一旁被急忙進門的少年撞到桌角而搖搖欲墜的釉裏紅,“哎喲喂我的小祖宗,您慢點不行嗎,什麽事這麽火急火燎的啊?”
火急火燎的小祖宗卻絲毫沒有理會阿賢的問題,“快過來,磨墨磨墨!”
少年此刻已然提起筆,鋪平了上好的宣紙,剛想伸手抓過幾個鎮紙,衣袖閃過雜亂的桌面,掃出一陣的叮咚铿锵。
藍衣公子臉色更為急躁,看了一眼準備放下手中墨石的阿賢,急忙邊蹲下身子邊說道:“你磨你的墨。”随即眼神掃過滿地的狼藉,獨獨撿了兩個已然被磕的缺了些許的鎮紙。
“少爺您又在計劃什麽混賬事?”阿賢看着一會皺着眉頭咬着筆頭沉思,一會對着一片空白的白紙比比劃劃的阮文人,心中不禁大叫這混世小魔王怕是又要惹事了。
——京城出了名的字醜人笨學識都被容貌吃了的混世小魔王阮家二少要動筆,可比品行端正不賭不嫖的京城小霸王孫家大少進了青樓還要驚心動魄。
阮家公子蘸了蘸墨水,“那個姓孫的當衆說本少連個大字兒都不會寫,本少還倒要給他他看了!”
喲呵,居然因為這麽個原因,燒了五個教書先生三把頭發兩把胡子的阮家二少居然就這麽動筆了。
不過也只能因為這麽一個原因了。
阿賢見自家公子大筆一揮,毫不猶豫地在白色的宣紙上留下來幾條彎彎曲曲的黑線。
“您還是別寫了吧……”
“那怎麽行?那不是等于默認了嗎,多丢臉啊。”宣紙上彎曲的黑色線條又多了幾根。
阿賢仔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的傑作。
啧啧,一筆一劃不粗不細就那個寬度,真是厲害。
“可是寫了更丢臉呀。”
阿賢甫一說完,阮文人即刻提起了毛筆,墨水順着筆尖滴落,在本就不太雅觀的紙上留下一地濃重的墨漬。他聽到自己公子似是喃喃自語地說道:“也是。”
随即本就被糟蹋地面目全非的宣紙被阮文人拿了起來,毫不留情地柔成了一團。他随意一扔,紙團輕輕地落下了地上。
見阮文人總算消停了點,阿賢趕忙蹲下身子,收拾着方才被眼前的混世小魔王帶來的狼藉。
還在收拾着,阿賢便聽到了上方傳來的聲音:“不行,本少不能就這麽算了,這次被那個姓孫的陰了一把,本少非得還回去不可。”
聞言,阿賢将掉落在地上的最後一支筆拾起,心中默默嘆了口氣。得,又不得消停了。
可他還未來得及打擊小魔王的搗亂積極性呢,他想說的心聲便從門口傳了過來。
孫家大少一襲白衣,雙手環着胸,看似随意地倚靠在門上,看也沒看已然怒氣濤濤的阮文人,只是略微低着頭看着地面,斜靠在門欄之上,好一副一表人才的模樣。“還給我?就憑你那點本事?”
司空見慣訓練有素的書童迅速拿起一旁擺着的整個書房最為便宜的瓷瓶遞給自家少爺。
三。
二。
一。
阿賢果斷睜開眼睛。
——孫策滿是悠閑地把玩着手中的瓷瓶,是不是将瓷瓶抛起來,似是向阮文人挑釁一般。
阿賢轉過頭,看向身旁的阮文人。
——完全沒有在看孫策,反而是在房間裏左顧右盼。
“哎呀不行這些瓷瓶不能摔,娘親說摔了會打死我。這個筆……太輕了。這個鎮紙……不行太小了。這個……”
阿賢很是鎮定,顯然是多見少怪。
站在門口的孫家大少仍舊是噙着笑,手中拿着剛才扔過去的瓷瓶,朝着戴着金鎖的藍衣少年走過去。“喏,這個可以嗎?”
阮文人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孫策遞過去的瓷瓶。
阿賢見着自家少爺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趕忙伸過手去從孫家公子手中拿過瓷瓶,擡頭對着面前的人說了一聲多謝。
随即忽然間舉起瓷瓶朝着方才道謝過的人砸了過去。
下一刻,孫家大少将剛剛奪回來的瓷瓶擺回了桌上,還未等站在身旁的人做出什麽反應,便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我只是順道路過,再會。”
阮家二少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着孫策離開,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結局自然明了。
在房門口張望了些許時候,阮文人方才有些喪氣地回了書房。
“下次我絕不放過他!”藍衣公子憤恨地自言自語。
阿賢暗自放下了心,為免于受災的書房感到慶幸,嘴裏卻也毫不停歇:“您每次都這麽說。”
随之而來的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一個看似惡狠狠的怒目相視。
(二)
細雨被清風吹着有些傾斜地打在屋頂與地面之上,更是毫無阻擋地輕輕落在來回走動的下人們身上。
他們沒有打傘,只是忙碌地穿梭在阮府之內。每年清明的時節,總能在京城的各大氏族府邸中發現如此的場景。
阿賢雖是二少爺的書童,此時此刻卻也被叫了去幫忙。
他将祭品小心翼翼地擺好,一排有一排的祖宗牌位整齊地排列在他的面前,他時不時停下,無比認真地朝着阮家的祖宗牌位拜了三下以表尊重,方才繼續停下的動作。
“阿賢哥哥。”剛結束手中的工作,阿賢便聽到身後傳來的叫喚。
他轉過身。
聲音的主人一襲鵝黃色衣裳,盼着簡單的少女發髻,看上去二八年華的樣子。她雙手抱着裝滿白綢的竹籃,站在靈堂中央,對着看向她的阿賢說道:“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小晴兒啊,什麽問題?”
少女卻沒有立刻開口,而是随意張望了一下四周,将手中的竹籃放在了一旁,“我們出去說好不好?”
“這兒忙着呢,你什麽事情不能——”
“少爺的事情。”小晴兒小聲地打斷阿賢的話語。
阿賢有些疑惑地看了眼小晴兒,腦中瞬間閃過無數思緒,越想越是覺得自家少爺是不是又做了什麽難以預料的事情疑惑是禍害了人家不懂事的小姑娘,心下頓時一驚,指了指靈堂的西南方,走出了靈堂。
小晴兒自然明白阿賢的意思,跟着走了出去。
直到走到了沒什麽下人路過的地方,阿賢方才停了下來,他趕忙問道:“少爺怎麽了?”
“我剛才路過府門口,看見少爺和另一個公子在門口吵得可厲害,但是路過的下人好像都沒有見到一樣,這府裏我才剛來,只和你熟悉點,所以想問問你。”小晴兒是管家王伯的孫女,自小就在京城旁的小鎮長大,今年方才及笄便被王伯帶了來,也在這府裏讨一份生計。
——所以整個京城盡知孫家大少和阮家二少自小冤家路窄見面了就沒什麽好事,如此多年整個府裏上到德高望重的阮老夫人和待字閨中的阮大小姐,小到普普通通的一個掃地小厮對此情形早已習慣,唯獨這個單純的小姑娘一片茫然。
阿賢對這京城皆知的事情自然沒想過什麽隐瞞:“這正常着呢,孫大少爺和咱家少爺從小吵到大的交情,沒什麽事。”
“孫大少爺?”
“就是隔幾條街孫将軍府的孫大少爺。”
小晴兒頓時瞪大了眼睛:“就是那個,前幾天府裏的姐姐說的美名滿京城,武藝高強,父親兵權在握的孫家大少爺?”
阿賢點了點頭,表示肯定。
“孫家少爺怎麽會和咱們府裏的少爺從小吵到大啊?”這一肯定,更是勾起了小姑娘的好奇心。
“這可說來話長了。”阿賢顯然沒有仔細解釋的打算,作勢便要邁開腳步走回靈堂,“大家忙着呢,下回我再給你解釋。”
小姑娘卻站在阿賢的面前攔住了去路,“我們兩的活又不多,這你和我說說不也花不了多久,阿賢哥哥你就和我說說吧,我好奇。”
阿賢似是沒有架住小姑娘的請求,看了看尚早的天色,猶豫了片刻方才說道:“以後別對什麽事都好奇,早晚會吃虧。這事全府皆知,我倒是告訴你也無妨。”
面前的小晴兒狠狠地點了點頭。
細雨仍舊毫不停歇地自天幕垂下,輕柔地觸碰着每一寸的土地。天色并沒有因為細雨與雲層的遮擋而顯得過于昏暗,微微亮白的光線同細雨一般拂過京城,和諧而又柔軟。
“我是十歲的時候被買進府裏的,那時候少爺十二歲……”
因着比其他府裏剛買進的小童都聰明伶俐些,王伯毫不猶豫地挑了阿賢去給剛被聖上欽點恩準前往禦書房進學的阮家二少爺做了書童。
阮家書香門第,卻堪堪到了阮丞相這一代方才官封宰相,光耀門楣。阮夫人第一胎生了個女兒,取名麗人,過了好些年頭方才再次生下了阮文人。對于老來得子的阮丞相而言,阮文人可謂是整個阮府名副其實的寶貝。
可謂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這話用來形容阮家二少着實沒有任何的誇張。
但阮丞相雖是将唯一的兒子捧在手心,但文人墨客所有的高風亮節在這位出聲書香門第的丞相身上可謂是發揮了淋漓盡致。阮麗人與阮文人自小便是阮丞相親自教導,阮麗人自幼便是名滿京城的才女,就連被寵着慣着的阮文人到十二歲的時候仍舊是一個标準的世家子弟,知禮懂禮,尊師重道。
阿賢在那時被分給了阮家二少做書童,不得不說是十分幸運的。
若他沒有陪着這位少爺入宮讀書,或者阿賢往後的人生中也只能做一輩子的普通小厮,看不見如今的阿賢所能看見的故事。
(三)
能夠進入禦書房進學的,除了皇家子弟,唯有位高權重的世族裏的嫡系家族子弟。
而這位高權重的世族裏的嫡系家族子弟,自然包括了生于書香世家的十二歲的阮文人,以及生于世代簪纓的孫家的十四歲的孫策。
要說這阮家一文一武立于朝堂,本事相輔相成的好事,可偏偏北方蠻夷年年進犯,阮丞相不出意外地主張講和,孫将軍毫無疑義地主張宣戰。
于是兩人在朝堂上足足争鬥了數年。
世族子弟入禦書房的那一天,阮丞相拉着阮文人,阿賢站在阮文人的身後,看見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丞相指着不遠處的孫将軍以及站在孫将軍身旁的孫策,好好地教育了一番。
可謂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也可謂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自世族子弟進入禦書房的第一天起,阮家二少與孫家大少之間就沒有消停過。但就算如此,孩童之間的把戲畢竟是孩童之間的把戲,并沒有任何對阮丞相與孫将軍造成影響。
阿賢也就這樣看着阮文人與孫策吵了兩年,鬥了兩年,争了兩年。
雖然一向只重于四書五經八股文章的阮文人向來不是文武雙全的孫策的對手,但也多虧了孫家大少的次次相讓,這兩年來的針鋒相對方才沒有絲毫真正影響了阮文人。
至少那兩年裏,阿賢是覺得孫策并沒有影響到阮文人的。
直到中秋剛剛過去的一個月,秋季微微的涼風吹拂過京城的每一個角落,阮丞相就那般突然去了。
阮家本就不是什麽世代的大族,出的皆是一個個兩袖清風高風亮節的讀書人,唯獨阮丞相這麽一個熬出了頭官至一品,整個阮家包括外戚也就這麽一個阮丞相,阮丞相這麽一下子就沒了,阮府也瞬間失去了主心骨。
若是就這麽去了,阮府也仍舊是一個餘威仍在的世家大族,尚且十四歲的阮文人也不過經受了世人皆會經歷的喪父之痛。
可在朝為官者,又怎麽可能毫無樹敵。
更何況是為人耿直的阮丞相。
樹倒猢狲散,即便孫家一直沒有任何的舉動,曾經的政敵又怎會放過如此機會。雖是沒有過分地直接打壓,但朝裏朝外的層層壓力險些拉垮了方還白衣素缟的阮家。本被阮丞相捧在手心裏寵着的阮文人突然間發現,眼中的世界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曾經不餘餘力的誇獎,層出不窮的結交還有來自同輩子弟的豔羨,一夕之間全部變成了難以想象的嘲諷與奚落。
剩下的便是等着看熱鬧的漠然眼光。
早已及笄的阮家大小姐自然能夠承受這突來的變故,可這般看似并不可怕的打擊卻深深刻印進了方才十四歲的阮家二少心中。
阿賢是陪着阮文人親自見證着那段時光的。
也是親眼見着本是知禮上進的好好的世家子弟,轉眼間什麽話也不願說,什麽也不願做,只是安靜地待在他自己的卧房中,眼神漸漸失去光彩。
所幸的是阮夫人鐵血手腕,巾帼不讓須眉,堪堪用着手中握着的稀少的朝中人脈,穩住了整個阮家。
可不一樣的還是不一樣了。
春季再次到來時,青綠的嫩草自阮府的土地中破土而出,嬌豔的花朵遍布着整個阮府,在這位方才守寡了數月的女人手中,阮府依舊還是阮府,除了失去官拜一品的阮老丞相,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變化。
唯獨昔日活潑好動的阮家二少,依舊待在自己的卧房裏,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
就連力挽狂瀾的阮夫人日日踏足自己兒子的卧房,好勸歹勸,卻從未有半點功效。
阿賢仍舊是伺候着這樣的阮文人。
他都近乎以為這位少爺的終生便是如此了。
但孫策卻忽然出現在了阮家二少的卧房門口。
阿賢對當時記憶尤深。他方才端着午飯開了房門自房內走出,已然十六歲的孫家大少便出現在了他的面前,穿着一襲白裳,衣裳上沾滿了塵土。
他剛想開口,孫家大少便趕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別說話,我來了好多次都被你們家的人趕回去了。好不容易翻牆進來找到地方,你可別暴露了我。”
話落,他松開了手,不再捂着阿賢的嘴巴。“你們少爺在裏面嗎?”
對于這位與自家少爺做對了兩年的孫家大少,阿賢卻意外地沒有任何的排斥。興許是兩年來大大小小的争鬥中,孫家的少爺向來點到為止,明明可以毫不留情地欺負自家這位只知道四書五經的小少爺,偏偏手下留情從不過度。
身處棋局裏的阮文人看不清楚,可親眼看着他們争争吵吵了兩年的阿賢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所以阿賢并不認為這位阮丞相生前的死對頭家的大少爺會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
他點了點頭,指了指裏面,随即端着菜走了。
之後發生了什麽,阿賢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孫家大少離開的第二天,封閉了近乎半年的阮家二少推開了自己卧房的房門,一襲藍衣白衫,脖子上仍舊戴着自小從未離身的平安金鎖,墨發高束,白玉發簪自他的發冠處穿過,與少年白色的衣袖襯在一起,配上阮家少爺最為聞名的潘安之貌。——活脫脫的俗世神仙。
雖然那只是阿賢一瞬間的錯覺。
自此之後京城依舊在每日的春夏秋冬中更疊着歲月,春雨夏日秋風冬雪,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東郊湖邊的花坊青樓依舊每日笙歌漫漫,端坐在朝堂之上的天子仍舊運籌帷幄發號施令,西邊坐落在京城之外的雲安寺還是每日鐘鳴暮鼓,天子腳下的熱鬧奢華總是隐藏在難以察覺的空洞之下,京城還是京城。
可京城的纨绔子弟中多了一位阮家二少,穿的是風流倜傥,端的是一副纨绔樣,吟的是風花雪月,畫的是歌樓紅牌。
孫家大少仍舊是往常的江郎才子,文武雙全一表人才,交的一手好人脈,步的一手好勢力。
時光在歌女的琵琶畫扇中悄然消逝,京城小霸王孫策與混世小魔王阮文人之間的争吵卻從未停止過,足足傳遍了整個京城,家喻戶曉。
(三)
“原來少爺和孫家大公子是死對頭啊。”小晴兒坐在回廊之上,托着腮,看着廊外的花圃。
阿賢卻是倏地被問出了神,眼中閃過一絲複雜。
細雨滴落堆積的滴滴雨水從屋子的琉璃瓦上緩緩滑下,節奏而又規律地滴落在廊外花圃的泥土裏。
片刻之後,阿賢方才開口回道:“最大的冤家對頭,卻也是……最好的朋友。”
若是沒有四年前翻牆而進的孫策,阿賢甚至不知道,如今的阮文人,會是怎樣的阮文人。
“……啊?”
“快走了,府裏忙着呢。”
“哦哦……”
“……”
細雨仍舊在延綿不絕地覆蓋着整個繁華似錦的京城,書香世家的阮府穿梭着忙碌的下人們,阮夫人手中瞧着雲安寺淨愚大師開光過的木魚,手中細細碎碎地念着佛經,等待着跪拜祖宗的時辰到來,紅色的大門,高高懸挂的嶄新牌匾,莊嚴肅穆的石獅分別伫立在阮府大門的左右,白綢漸漸挂上了阮府的靈堂。
阿賢路過正門口時,見到的便是這般光景。
阮家二少手中執扇,端的是風流潇灑,臉上卻滿是憤恨,孫家大少如同前些日子依靠在阮家二少的書房門口一般,靠着阮府的紅漆大門,雙手環抱,滿是寫意地看着面前急躁非常的阮家二少。
“……本少怎麽就做不到了?明日本少就備好聘禮,尋人說媒去!”
“喬家大小姐怎麽可能看上你這個混世小魔王?”
“不試試怎麽知道?本少倒要看看喬家千金是選你還是選我!”阮家二少顯然是被對方的輕蔑激起了脾氣。
孫家大少這一次卻是毫不留情,“你這家夥,哪點有我好了?”
語罷,方還笑了一笑,滿臉的挑釁。
阿賢見着這兩位的你來我往,總算明白了此時此刻的争吵所在。
近日清明,無數世家大族前往京城西邊的國寺雲安寺祈願拜祖。前日雲安寺前,喬侍郎一家祈願,遇上了策馬而來的孫家大少爺,山中寺前,孫家的坐轎剛剛起轎,喬家大小姐還未放下簾帳,孫家大公子一襲白衣,策馬踏塵停在了雲安寺前。
少年下馬,喬家坐轎緩慢離開。
佳人所持的帕子卻飄到了方才下馬的孫家大少腳下。
喬家大小姐喬玮正值芳齡,美名滿帝都,為京城子弟求親的媒人早已踏破了喬家的門檻。孫家大少文武雙全,孫老将軍兩朝元老勞苦功高,三月之後的文物科舉孫家大少近乎已然成為了武狀元的既定人選。
而就在雲安寺前,放下簾帳的喬家大小家抛下了香閨小姐的帕子。
第二日,孫喬即将接親之說早已傳開。
思及此,阿賢看了看自家少爺,頓時明白了必是自家少爺又找起了孫大少的茬。
——可結果卻是顯而易見的。
果然,阮文人聞言,急的将手中的扇子直指着靠在門邊的孫策,憋了半天方才支支吾吾地開口道:“我……我比你好看!”
阿賢點頭,恩,這倒是事實。
“你可會舞刀弄槍?”孫家大少一派從容。
“我……那是你們武夫才會做的粗鄙事情!”
“那你可會舞文弄墨?”
“當然會!”這個答得倒是毫不猶豫。
“經義之文起講為何物?”
聞言,阮文人愣了愣,随即立刻歪頭看向身邊的書童,用着自認未被靠在門邊的孫大少聽見的聲音問道:“是什麽?”
阿賢無奈,方才準備開口,那邊孫大少自信而又低沉的聲音傳來:“八股文章起講先提三句,即講‘樂天’四股,中間過接四句,複講‘保天下’四股,複收四句,再作大結。”
“本少只是一時忘了!”仍舊不服輸的人繼續辯駁道。
孫策卻沒有理會阮文人的強撐,兀自說着:“你既不會舞刀弄槍,又不會舞文弄墨,喬家大小姐怎麽會看上你?”
聞言,阮文人漸漸瞪大了眼睛,顯然是怒極。“你……你你你……”
他執着扇子,足足執着孫策指了好一會兒,卻不知如何反駁。
良久,他方才再度憋出了一句話:“我……我還是比你好看!”
孫策終是直起了身子,不再倚靠着阮府的紅漆大門。
他走過去,一把奪過了指着他好些時候的扇子。還未等阮文人伸手搶奪,收起的扇子便輕輕地敲打在了少年的額頭上。
随之而來的是孫家大少的聲音,“傻子。”
阮家二少徹底愣在了自家門口。
孫策一個轉身便朝街上走去,折扇自一襲白衣的男人手中抛出,阿賢趕忙接過。
白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街角。
他将扇子在盯着已然沒了孫策背影的街道轉口的阮文人眼前搖了搖,“少爺?”
仍是呆着。
他大吼:“少爺!祭祖要開始了!”
藍衣白衫的少年一個激靈,狠狠地喃喃自語道:“這個王八羔子!”
“去靈堂。”他說,随即一把拿過自家書童手中的折扇,轉身往府內走去。
(四)
雲寂山頂,香火袅袅的雲安寺往來信客絡繹不絕。
清明的細雨好歹消停了一會,山上寺廟卻忙碌了起來。
大殿前頭的許願樹挂滿了垂着香囊的大紅綢子,綢子上寫滿了善男信女的祈願。樹旁人影綽綽,皆正在朝着參天大樹投擲着特意準備的香囊。
京城著名的纨绔子弟阮家二少此刻手中卻也拿着兩個香囊,仰着頭,皺着眉看着布滿紅綢的大樹。
“少爺,您怎麽不抛上去?”阿賢站在阮文人的身旁,有些疑惑自家少爺此刻的舉動。
阮文人仍是擡着頭看着樹上的情形,“娘親和阿姐讓本少把他們的香囊挂的好點,不要和所有人的纏在一起。可現在樹上矮一點的地方都挂滿了,高一點的本少又挂不到,煩。”
阮家二少雖是天下聞名的纨绔不化,好的不學壞的學,足足氣走了五個教書先生,常常夜宿花坊,可伴随着纨绔不化的惡名的,還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孝心。
這位年僅十八歲的世族子弟纨绔歸纨绔,卻也是尊禮守法,一等一的孝順。
阮老夫人守寡多年,更是在阮老丞相離世之後一手撐起了整個阮家,多年來的辛酸皆被已然明白世事的阮文人看在眼中,又怎能不尊敬如此可敬的母親。
更何況,阮家人丁稀少,內族唯有阮老夫人與一子一女,阮文人有如何能夠不敬愛唯一的兩位親人。
正是因為如此,阮家二少可以在歌樓一擲千金,可以在賭坊連着待上三天,卻無法做到不管不顧阮老夫人與阮大小姐挂香囊這等小要求。
“要不我去向寺裏借個梯子,我來挂上去吧。”阿賢建議着自家少爺。
阮文人似是思索了一番,方才點頭道:“好吧,本少也沒法抛那麽高。”
“何須如此麻煩?”身後卻傳來了孫策的聲音。
待阮文人反應過來時,手中的兩個挂着紅綢的香囊已然不在,一襲白衣的孫家大少手中抓着方才還在阮文人手中的香囊,縱身一躍,連着跳了幾下,兩個香囊便穩穩地垂挂在了最高的樹枝上。
阮文人看着輕聲落地的孫策,眼中閃過不滿:“本少可沒叫你幫忙。”
“我若是不幫,你就算借來的梯子,也沒有梯子可以讓你挂到那麽高。”
“反正本少可不會謝你。”他撇了撇嘴。
“我也沒想過你會謝我。”
“你怎麽會來雲安寺?不是前幾天才來過,還遇上了喬家大小姐?”阮家二少似乎是想把前幾日吃的癟還回去,“本少可沒聽說最近有什麽世族結親呢,怎麽,某人不是會舞文弄墨舞刀弄槍嗎?求親被拒絕了吧。”
阿賢看了一眼滿臉得意的自家少爺,再度看了一眼噙着笑很是随意的孫家大少。
得,這癟是還不回去,說不得還得吃癟了。他想着。
果然,孫家少爺毫不猶豫地立刻接話道:“我幾時和你說過我要去求親?”
“你前日在本少府前不是——”阮文人話音倏地一頓。
孫策即刻從容地接着道:“前日阮府門前,确實是有一個人一直嚷嚷着要去喬家求親啊。”
墨發玉冠的少年沒了聲音,不知為何,竟沒有如同往常一般竭盡全力地還嘴。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無從開口。
片刻,阮家二少十分窩囊地氣呼呼轉過身,朝着寺門口走去。
孫策只是站在那裏,眼中溢着笑意,看着阮文人氣呼呼地離開。
“诶少爺您走慢點啊!”阿賢也未料到自己少爺居然做出如此舉動,呆了會兒,方才擡腳追了上去。
走的極快的少年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頭也不回地朝着寺門口走去。
阿賢好不容易追上了自家少爺的步伐,有着些許喘氣地說道:“少爺我們還要去禪房見淨愚大師呢!禪房在那邊!”
淨愚大師雲安寺的住持,也是阮老丞相的好友,阮老丞相生前是雲安寺的常客,也常與淨愚大師寺中鬥棋。出于禮法,每每上山上香亦或祈願,阮文人總會與淨愚大師見上一面,即便淨愚大師總是将一些阮家二少聽了就頭痛無比的高深佛法。
聞言,阮家二少倏地剎住了腳步,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了自己的書童一眼,再度氣呼呼地轉過頭,朝着禪房的方向走去。
再度路過仍舊從容地站在那裏看着阮文人犯傻的孫策,阮家二少毫不猶豫地踢了一腳方才繼續走向禪房。
——這一腳自然是沒有踢到的。
(五)
往後的日子裏,生活還是如同往常一般。
阿賢總是見着孫家大少兀地出現在他與自家少爺的面前,或是自卧房開着的窗戶上跳出來,或是靠着書房的門口,笑得寫意風流。——孫家大少是不可能從阮府大門走進來的,阮老丞相在世時便下了命令,見着一個孫家的攔一個,決不能放一個孫家的人進了阮府。
當然,從來不入青樓的孫家大少也總是在青樓下透過窗子朝着阮家二少所在的房間扔着石子,非要繞了阮家二少喝花酒的興致不可。
離文武科舉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
阿賢也沒有注意,照樣當着纨绔大少爺的書童,時不時幫襯着打掃着書房和卧房,日子似乎沒有什麽變化。
直到一日正午,昨日在賭坊賭了個淋漓盡致回了阮府直接倒頭就睡睡到了正午的阮文人從床上坐起,接過阿賢遞過去的帕子擦了擦臉,最終似是喃喃自語道:“那個姓孫的最近怎麽都不見了?”
聞言,阿賢方才意識到,近日來确實少了什麽。
——少了孫家大少逗弄着自家少爺,嘴角噙着笑,一副從容淡定的樣子。
阿賢默默結果自家公子擦完臉的帕子,繼續打點着其他的事情,并沒有說什麽,本想說一句“他不在您不是應該開心嗎”,不知怎的卻是開不了口。
又過了幾日,阮家二少在京城第一的酒坊裏同一群纨绔子弟們喝着酒。
仍舊是一貫的藍衣白衫,不大不小的平安金鎖挂在脖子上,活脫脫的纨绔子弟模樣。阿賢站在阮文人的身後,給他斟了一杯酒。
坐在阮文人身邊作為的公子哥兒喝了一口酒,對着阮文人說道:“阮二少,我說你怎麽看上去不太開心的樣子?我還以為你該很開心呢。”
“本少有什麽好開心的?”
“阮二少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早知道了呢。這幾日不是都沒見着孫大少嗎?我聽說啊,孫大少不知怎麽的着了鬼,請了好多大夫都說身體沒有問題,可就是不醒。這不,昨天剛剛送到了雲安寺淨愚大師那看看呢。”那人說着,又喝了一口酒,“文物科舉就快開始了,我看不管孫大少醒不醒,今天的武狀元怕是無緣了。哎出了這事,最高興的可不就應該是你了嗎。”
阮家二少和孫家大少是自孫将軍和阮丞相就開始的世仇,見了面可謂是一點就燃,京城是個人都知道這事。
這按理說,卻是該是阮家二少最為開心了。
可本該最為開心的阮家二少卻愣了愣,随即有些不敢相信地說道:“你可別開本少的玩笑,那個姓孫的不是武藝高強嗎,怎麽這麽容易就着了鬼?”
“二少我這說的可是真的!好多世家子弟都知道了,興許是大家覺着你早知道了,都沒告訴你。”
“哦……是嗎……”阮文人聞言,有些失神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阿賢看着自家少爺的異狀,只是默默地繼續倒了杯酒。
這一場阮家二少喝的一點都不盡興。阿賢見着阮文人整完都喝着酒,皺着眉頭。
直到回了阮府,少年皺着的眉頭依舊沒有松開。已然完全喝醉的少爺在自家書童的攙扶在回了卧房。
阿賢輕輕地将自家少爺放在床上,正待準備去打熱水,本來醉着的人突然冒出了一句話。
“我瞎擔心個……什麽勁啊……”
聲音越來越低,阿賢看了看,自家少爺已然完全睡死了過去。
他嘆了口氣,将阮文人的身體放正,随即出了卧房,給這個已然睡死的醉鬼打熱水去了。
翌日,雲安寺的小沙彌造訪了阮府。
“住持想借阮施主的平安鎖一用。”小沙彌說道。
在書房的阮家公子手中執扇,小沙彌口中的平安鎖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坐在書桌旁,扇着扇子問道:“平安鎖本就是大師開光之物,大師要借本少自然沒有問題。但可否請小師傅告知一下緣由?本少出生之時大師曾說煞氣過重,這平安鎖是大師給本少驅邪避兇之物,本少十八年來從未摘下,如今借出,還是需要知曉一下緣由。”
小沙彌聞言,毫不猶豫地答道:“緣由自然該是告訴阮施主的。孫策孫施主昏迷多日,昨日被孫府的人送來了寺裏,住持篤定是魔氣附了體,奈何暫時無法驅除魔氣,施主的平安鎖乃是傳世佳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