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茫茫 (2)
足以驅魔避兇,尚可暫時鎮壓孫施主體內的死氣——”
阮文人聞言,倏地站了起來,打斷了小沙彌的話。“那個姓孫的怎麽了?”
他趕忙走到小沙彌面前,竟是有些緊張地抓緊了小沙彌的手臂,折扇早已被丢棄在了地上。
小沙彌愣了愣,眼中閃過十分明顯的驚訝。
見着對方并不說話的阮家二少頓時急了起來,用力地搖了搖小沙彌的手臂,“他到底怎麽了!?”
聲音竟是如同嘶吼一般,少了纨绔子弟的風流,多了濃重的擔心。
足足被吓了一跳的小沙彌立刻開口道:“住持說孫施主邪氣入體,如今昏迷不醒,精氣衰落。但是住持暫時沒有辦法驅逐,邪氣在孫施主的體內愈演愈盛,若是放任不管孫施主必然回天乏術。所以小僧方才前來借施主的平安鎖。”
抓着小沙彌的手一松,本是急躁非常的人倏地沒了脾氣,只是似是喃喃自語一般地道:“這個姓孫的怎麽就突然出事了呢……”
小沙彌繼續說道:“孫府的人說是阮老丞相在世時便下了死命令,孫府之人阮府絕不接待。所以住持遣小僧前來,住持知曉阮施主與孫施主之間的恩怨,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請阮施主念在住持與阮家的關系上,慷慨借與。”
話音未落,阮家二少卻是已然摘下了自小帶着的平安金鎖,遞給了阿賢。“你去準備兩匹馬,和小師傅一起快馬加鞭地送過去。”
随即,少年似乎有些窘迫,“本少只是……只是不想失去這麽一個有意思的對頭而已。”
小沙彌的臉色更是驚訝。——阮家二少同孫家大少争争吵吵地整整鬥了六個年頭,如今明顯一副擔心的模樣,二話不說摘下了自小未離過身的平安鎖,着實是一件讓人震驚的事情。
阿賢卻是一點也不驚訝。
他抓起小沙彌的手臂,“小師傅我們快些走吧。”
随即拉着小沙彌出了書房,直奔馬廄。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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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安寺雖然處于京城外圍的西面,從阮府到雲安寺即便是策馬趕路也需要一個時辰的光景。
阿賢到了雲安寺的時候,天色已然有些昏暗,雲層厚厚地堆積在天空之上,毫不留情地灑下雨水。
馬兒的蹄子上早已沾滿了泥濘,阿賢與小沙彌的身上也早已浸濕。
淨愚大師早已立于寺門口等待,大雨之下的雲安寺透露着一絲寧靜,雨水自瓦上彙聚滑落形成雨簾,國寺的住持站在門口,雨簾遮擋了些許視線,使得僧人的身影略有些模糊。
阿賢和小沙彌下馬,淨愚大師仍舊是古井無波的臉色,對着二人說道:“進來吧。”
将平安鎖交予淨愚大師,阿賢便與小沙彌進了寺裏的禪房更換衣物。待到出來時,小沙彌已然站在禪房的門口等待。
他跟随着小沙彌,來到了孫策所在的禪房。
昔日意氣風發的孫家大少此時此刻毫無聲息地躺在床上,阿賢看着沉睡的孫策,覺得這個人除了緊緊閉着雙眼之外與往常并無不同。
而自家少爺的平安鎖正安靜地躺在孫家大少的脖子上。
“多謝施主特意相送。孫施主如今情況已經暫時穩定了。”淨愚大師對阿賢施以一禮,“平安鎖已經在孫施主身上,還請施主轉告阮小施主。”
阿賢自然明白淨愚大師将他帶來的目的便是證明平安鎖确實被用在了孫策的身上,也沒有客氣,回了淨愚大師一禮,随即道:“阿賢會的,大師放心。”
“貧僧可以用寺內的馬車送施主回去,馬匹貧僧也會差人帶回阮府的。”
“大師不用——”
禪房剛剛關上的門倏地打開了。
阿賢下意識地循着聲音轉過頭去,頓時瞪大了眼睛。
一向風流潇灑的阮家二少此時全身浸濕,墨發已然被雨水完全浸濕,額前的頭發貼在額頭之上,雨水順着他的臉頰不斷而又迅速地滑落,因為全然的浸濕而變得深色的藍衣緊緊地貼着少年的身體,套在最外面的白紗已充斥着泥濘,連精致的臉龐上都有着些許泥土。
——明顯是淋了一路上的雨。阮文人的騎術爛的可以,能在這個時刻到達,必然是在他們出發沒多久便出門了。
而且明顯地有摔落馬下過。
阿賢從來沒有看過自家少爺這般狼狽的模樣。
他左手扶着門,略有些彎着腰地喘着氣,掃了一眼房內。
随即立刻奔進了房內,跑到了孫策床前。
水漬滴落了一滴,自房外延伸至孫策床前。
他看了一眼床上雙眼緊閉的孫策,轉過頭,臉色明顯焦急地對淨愚大師問道:“大師,姓孫的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我看見他的……他的身上環繞着黑氣?”
“少爺你有看到黑氣?我什麽都沒看到啊。”阿賢再次看了看躺着的孫策。仍舊是一副除了閉着眼睛之外與往常無二的樣子。
淨愚大師卻毫無驚訝,一副從容模樣,“阿彌托福,阮小施主出生後阮老丞相特意将施主抱來給貧僧瞧了瞧,正是看出了施主自小帶有微弱死氣,貧僧方才将平安鎖贈與阮小施主趨吉避兇。孫施主身上的死氣雖然遠遠多于阮小施主,可卻是一樣的存在,阮小施主即便未曾修行,能夠看見也是正常。孫施主怕也是自小便有些許死氣纏身,只是不知為何,今日死氣突然多了起來。至于孫施主如今的情況……”
德高望重的高僧搖了搖頭,繼續說道:“如今算是暫時穩定了情況。但也穩定不了多久——”
“若是穩定不住會如何?”阮家二少此刻已然全然忘了禮法,直接打斷了淨愚大師的話。
淨愚顯然沒有計較阮文人的無禮,“死氣愈盛,生氣愈弱,哎……”
“大師沒有辦法嗎?”放心不下親自趕來的人急着問道。
“貧僧手中有可以鎮壓此等邪氣的經書,需得對被邪氣纏身者十分心念之人不斷抄寫方可以鎮壓此等邪氣。可孫老夫人早已先去,孫老将軍此刻正在千裏之外的邊關,一來一回必然來不及,而孫府的其他人……包括孫二少爺都已嘗試過,并無任何作用。”
“那……那喬玮喬小姐呢?”
“喬小姐昨日便試過了,也沒有用。”小沙彌回道。
聞言,阮家二少竟是出乎意料沒有繼續追問,也沒有做什麽動作,只是站在那裏,直直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孫策。
雨水仍舊不斷地從他的身上滴落,他站立的地方早已一片水漬。
他的眼神不斷閃爍着,臉上滿是擔憂。
淨愚的聲音古井無波的聲音再次傳來:“十分心念着實太難滿足,若非是至親亦或至愛之人,皆無法達到真正的十分心念。”
他仍舊是直直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孫策。
随後,少年沉穩的聲音在禪房內響起:“我來試試吧。”
他站在那裏,低着頭,看着和他争吵了足足六個年頭的孫策,神色嚴肅。
那一瞬間,書童徹底失了神。阿賢看着眼前渾身浸濕的少年,突然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家少爺似乎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不是纨绔之名名滿京城的混世小魔王阮家二少。
而是出生在書香世家懂事知禮的翩翩少年阮文人。
(七)
阮文人迅速地換了一身幹爽的衣服,連衣物是普通小厮穿的衣物都沒有計較,直接趕往孫策所在的禪房。
淨愚早已備好了書案,書案之上擺着紙幣,還有一本看似十分古舊的經書。
阿賢趕忙過去磨起了墨。他看着自家少爺迅速地坐在了書案前,翻開經書的第一頁,手中拿起了筆。
阮家二少已然整整四年沒有真正提筆寫過字了。
若是往常,一旦提起阮家二少要動筆。——必然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如今,這位四年未曾提筆的少年擡起頭看了看眼前的孫策,随即神色嚴肅,認真地執筆蘸了蘸墨水,緩緩地寫下了第一個字。
自己歪歪扭扭,毫無章法。
可少年仍舊認真地,一筆一劃地寫着。
第二個字,第三個字,第四個字……
阿賢兀地想起四年前,孫大少爺翻牆而入的第二天,少年推門而出,寫意風流。他去了書房,輕易地将書案上整齊擺放着的文房四寶掃落在地。
——這些東西學了又如何,真是沒用。本少從此以後,絕不再碰這些勞什子的東西。
第五個子,第六個字,第七個字……第五十個字。
汗水已然布滿了少年的額頭,額前還未幹透的頭發再度浸濕。
第一百個字,第一百零一個字……
“阿彌陀佛,恭喜施主。貧僧已經能夠感受到孫施主身上的死氣在微弱的減少。”淨愚終是開口說道。“阮小施主只要這樣抄下去,待到孫施主醒來的那一刻,便是功德圓滿了。”
滿頭汗水的少年猛地一擡頭,看向站着的高僧,眼中是掩飾不住的喜色,“真的嗎?多謝大師!”
随即沒有其他的舉動,他急忙低下頭,繼續提筆寫了下去。
淨愚沒有說話,只是無聲地離開了禪房,關上了禪房的門。
門外的雨聲仍是透過房門傳了進來,偶爾還有沙沙的風聲響起,少年卻沒有絲毫地分心,仍舊一筆一劃,無法認真地寫下一個有一個字。
阿賢只是看着自家少爺,是不是地幫忙翻動經書。
已然抄好的部分被整齊地擺在書案上的一角,紙上的自己歪歪扭扭,并無章法,更像是初學書法的幼童之作,只能看出具體為何字。
窗外的大雨漸漸停息,夜幕漸垂。阿賢将衣物等物品自阮府帶來寺廟的時候,沙彌在禪房的另一個桌子上擺放着食物,書案上點着蠟燭,少年依舊在燭光下認真地抄寫着。
阿賢放下手中的包袱,走上前去,“少爺,吃飯吧。”
低着頭的人點了點頭,手中的動作仍在繼續。他執筆的速度已然比初始之時快了許多,字跡竟也是工整了些許。
直到白紙已被黑字布滿,他方才放下了手中的筆,走到了放着飯菜的桌子前。
“娘親那裏你說了嗎?”
“說是您在寺裏住幾天,聽淨愚大師講道。”
“恩。”阮文人快速地趴着飯,沒有多說什麽。
一刻鐘不到的功夫,阮文人便放下了碗筷,坐回了書案旁,再度提起了筆。
跟了阮家二少六年的書童見狀,張了張嘴,似是想勸說什麽。但他思索了一番竟是無從勸起,看了看繼續抄寫的自家少爺,無聲地嘆了口氣。
深夜的寺廟極其寂靜,唯有大殿裏木魚聲仍舊不斷。
待到午時的鐘聲響起,禪房內的燭光方才熄滅。
天色漸漸泛白,新的一天逐漸到來。孫策所在的禪房內仍舊緊閉着房門,書童站在床邊盯着昏迷的人的情況,少年坐在書案旁一刻不停地寫着。
直到夕陽懸挂在遠處的高山上,直到夜幕垂落,只要月光照射在寺院的地上。
巳時的鐘聲早在一刻鐘前響起。
被囑咐着盯着孫策的情況的阿賢狠狠地低了個頭,随即迅速地擡了起來。他揉了揉眼睛,有些困倦地打了一個哈欠。
藍衣白衫的少年仍舊在仔細地抄寫着經書。
阿賢看了一眼床上的孫策。
“……少……少爺!少爺!”
少年連頭都沒有擡,“阿賢你別吵。”
“不是……孫……”
“孫策怎麽了?”少年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筆随意地丢在了地上。他迅速地走了過來,走到孫策的床邊。
欣喜頓時充斥了他的雙眸。
昏迷了許久的孫家大少漸漸睜開了雙眼,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和床前站着的兩人,緩慢地支起了自己的身體,半靠在床上。
“我怎麽——”
“你身上的黑氣變得好少,姓孫的你感覺怎麽樣!?還有沒有什麽不對勁了地方?”原本站着的少年已然微微彎下了腰,雙手抓着孫策的雙肩,十分欣喜地問道。
孫策怔怔地看着搖晃着他的阮文人。
阿賢見狀,已然有些不忍提醒自家少爺的失态。
沒得到回應,阮文人依舊不停地搖晃着孫策的身體,“你到底感覺怎麽樣!是不是有哪裏不對勁?阿賢——你快去叫淨愚大師!”
書童聞言,正待轉身,阮文人更靠近床鋪了一些,“诶,姓孫的。”
孫家大少盯着阮文人,任由他的臉貼上來,還微微挺身正坐,不發一語,眼中不知是什麽情緒。
“姓孫的你好歹說句——呃?”
沒等阮文人反應過來,冰涼的頸上傳來一陣不容抗拒的溫熱。一刻鐘前方還安靜躺在床上閉着雙眼的男人兀地環住他的脖子,英俊的臉龐近在咫尺。
下一刻,嘴唇柔軟的觸感附了上來。他睜大眼睛,此時已然只能看到孫策狀似微合的雙眼。
孫策睫毛微顫,分明是與眼前的人四目相對,但他黑色的眸子裏卻全是飄忽不定的沉醉。
此時此刻,阮文人竟一句話也說不出。
片刻後。
“姓!孫!的!你腦子進水了嗎!”
臉色通紅的少年猛然推開了腦子進水的孫家大少。
阿賢終是被自家少爺吼回了神,趕忙跑向門口,打開房門。
匆匆忙忙的書童兀地被禪房的門欄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他迅速地起身,連門都未來得及關上,立刻朝着淨愚大師的禪房所在跑去。
至于身後禪房所發生的事情。
——阿賢覺得還是躲着點好。
(八)
“诶就這樣了?”小晴兒滿臉的不相信。
阿賢手中端着盛着水的噴子,滿臉的無奈,“我真的只知道這些了姑奶奶你放過我吧!”
“我才不信呢。”年輕的小姑娘站在阿賢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如果真的像你說的孫大少爺醒了對咱家少爺道了謝送了禮來阮府就沒事了,那為什麽整個京城都傳遍了說第二天寺裏的僧人去打掃房間的時候除了床就沒有完好的地方了?”
“這我當時又不在場怎麽知道?而且一看就是道了謝之後又繼續又吵又打的了。小晴兒,我要去給少爺打掃書房了,莫要攔着我了。”
“姑且相信你。”面前的少女仍舊是一副狐疑的表情,卻還是讓開了去路。
好不容易逃過了追問,阿賢趕忙端着盆子就抄阮文人的書房走去。
他說的确實也沒有任何的錯誤。——自家少爺确實抄了兩天的經救了孫家大少,也确實和孫家大少一起把禪房搞了個雞飛狗跳,孫家大少确實也道了謝送了禮,這些幾天之內就傳遍京城的事情确實一樁樁一件件都沒有任何的不對。
也只是省略了孫少爺醒來之後,禪房雞飛狗跳之前的畫面罷了。
可這孫家大少四年前幫了自家少爺一次,自家少爺前幾日救了孫家大少一次,分明是雙方都救過命的交情,可這日子還是沒什麽改變。
還未走到書房,書房處便傳來了阮家二少的怒吼。
“……姓孫的你這個殺千刀的!”
唔,還是有一點改變的。起碼姓孫的你這個王八羔子已經變成了姓孫的你這個殺千刀的。
阿賢頓了頓腳步,思考了一番現場直接少爺單方面打起來的可能性,覺着還沒那麽嚴重,方才端着盆子走進了書房。
嗯,還算可以,只摔了兩個瓷瓶。
自家少爺手中還抱着一個阿賢特意買來的廉價瓷瓶,平安金鎖戴在他的脖子上,他站在書房的中央,對着坐在窗子上的孫策說道:“你這個殺千刀的最好不要再出現在本少的面前不然本少見一次砸一次!”
阿賢蹲在地上打掃着碎裂的瓷片,心想着少爺您砸了也砸不中。
孫策悠閑地坐在窗子上,仍舊是孫家大少一貫的一襲白衣,全然不似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人一般。“放心我今天就是來和你說明天不來的。”
阮文人愣了愣,眨了眨眼睛,有些懷疑地看向孫策。
“半個月後文武科舉,我要好好準備一下。”語氣很是認真。
話音剛落,瓷瓶自藍衣公子手中飛了過去。
孫策輕松地接過飛來的瓷瓶,将瓷瓶遞給了在腳邊打掃的阿賢。阿賢接過瓷瓶,穩穩地放在了離阮文人最近的地方,方便自己少爺的二次利用。
“喲呵孫大少爺這是勵志考取狀元郎迎娶美嬌妻了?”
阿賢繼續走到窗下打掃着瓷瓶的碎片,聽着自家少爺的聲音。——怎麽有點酸味。
“美嬌妻?”坐在窗上的白衣公子明顯地愣了一下。
“喬大小姐難道不算是美嬌妻?”站着的藍衣公子雙手插着腰,腮幫子已然有些鼓起。
聞言,孫策方才反應了過來。
前些日子喬家小姐扔了個帕子在他腳邊的事方才停歇,他剛醒來喬家小姐又放言曰平生只嫁狀元郎。
喬家大小姐的香名遠揚,既是世族子弟裏出了名的才女,也是京城百姓口中典型的佳人,父親又是官拜六部侍郎,放出這等要求完全沒有半點問題。
問題就在于這位眼光極高的佳人之前将自己的帕子扔給了既定武狀元的孫策。
那麽這個要求顯然是針對孫大少爺而言了。
明白了眼前這人此次扔瓷瓶的原因,孫家大少笑了笑,不急不緩地解釋道:“我可不管他喬家大小姐志在何人,孫策對女人沒有興趣。”
這下子阮家二少徹徹底底呆了。
連身旁擺在桌上的瓷瓶都忘了拿了。
孫策從窗子上飛身而起,直接躍過了打掃着書房的阿賢,跳到了臉色漸漸漲紅的阮文人的面前。
“瞎想什麽。”他伸出手指,戳了戳發紅的臉蛋,“大丈夫要的是建功立業征戰天下,我自小習武,父親也從來都是教導我要建功立業即便是馬革裹屍也要提槍上陣,這是我們孫家的魂,也是我的魂。”
孫策認真的話語一字一句地傳入阮文人的耳朵裏,他頭一次沒有計較那人随意輕薄的舉動。
“啊呸什麽馬革裹不裹屍,你能不能考取武狀元還不一定呢!”
聞言,孫策卻也是看着阮文人,呆在了那裏。
四目相對。
下一刻,孫家大少開口道:“你居然懂得馬革裹屍的意思?”
語氣裏滿滿的驚訝。
阮家二少瞬間變了臉色,本來有些漲紅的臉蛋瞬間變得通紅無比。——自然是氣的。
他即刻拿起了身旁的瓷瓶就要朝孫策頭上砸去。
孫策确實猛地後退了一步,“半個月後我拔得頭籌來見你!”随即從窗子上跳了出去。
已經飛出去的瓷瓶晚了一步,并沒有擊中目标,砸在了窗臺之上。
阿賢默默嘆了口氣,無奈地走到窗子前打掃剛剛碎裂的瓷片。
他打掃着,偶爾擡起頭偷偷瞥向正獨自一人發着火的阮文人。一個念頭驀然間閃現在他的腦中。
或許就這樣下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也是不錯的選擇。
(九)
阮家二少已然有半個月沒有出去鬼混了。
只有阿賢知道,自家少爺這半個月來竟是破天荒地在書房裏練起了字讀起了書。
理由也是很簡單的,雖然這個理由對于阮家大少來說實在太過難以置信。
“本少一定要三年後也考個文狀元給那個姓孫的看看。”孫策半個月前走的那天,阮文人提起筆,口中念念有詞。
孫策沒有翻牆來阮家的第十五天,阮文人收起了半個月來讀書的筆墨紙硯與書本,明顯的不願意讓孫家大少看見自己的決心。
阿賢主動将這種舉動定義為三年後的驚喜。
“少爺,武試這個時候應該已經結束了。”阿賢看了看窗外的日頭,對着坐在書桌旁喝茶的阮文人說道。
武試不像文試,需得千百考生聚在一起寫出文章再一起上交後經過一定的期限審閱文章從而選出一定人選,之後再進行殿試。武試只需在當日的擂臺之上進行打擂,站到最後的武夫自然便是三年一度的武狀元。
阮文人喝了一口茶,另一只手揮動着手中的折扇,語氣滿是不在意地說道:“武試結不結束關本少什麽事。”
“不關你的事,關我的事。”
聲音自門口傳來,那人如同往日一般倚靠着房門,雙手環着胸,端的是風流倜傥一表人才。
阮文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白衣上已然有些髒了的孫策,随即說道:“打的這麽狼狽,沒有——”
“當然是第一。”那人打斷他的話,傲氣十足。
阮家二少難得的沒有說酸話,“算你厲害。”
阿賢見狀,自然不會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好氣氛,“孫大少爺,您進來坐,一起喝茶。”
孫策借坡下驢,直接坐到了阮文人的旁邊,将少年手中的茶杯一把搶過,一飲而盡。
“你……”阮家二少既然放了人進書房,自然不會計較這人的輕佻舉動。
“半年後,帶兵前往邊關。”那人只是淡淡地吐出一句話。
“……會回來嗎?”
孫策聞言,朝着此刻已然不再別扭的人笑了笑,“去個四五年就可以拿着軍功回來啦。不過回來之後還是要經常帶兵出去打仗。”
四五年啊。
阿賢想着,算了算時間。自家少爺今天十八,四五年後便是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孫家少爺二十五六歲的年紀。
不算年輕了,但人生卻還長着。
還有的是時間繼續過着這樣的日子。
阮文人似乎也是想到這些一般,總算是咧嘴笑了笑。他看着孫策,眨着眼睛,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
孫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揪了揪這人肉肉的臉蛋。
“胖死了。”他說。
阮文人一把打開他的手,“胖才好。”
見着如今這般的情景,阿賢不禁有些茫然。六年的相處歲月,除了四年前孫家少爺第一次進了少爺的書房,頭一次見到這兩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坐着,什麽也不吵,什麽也不争,安安靜靜,平平淡淡。
仿佛歲月靜好。
若是往後的日子都是這般,阿賢覺着或許他的日子會好過百倍。
但這也只是覺得罷了。
孫家大少中了武狀元那一天,孫家的府邸絡繹不絕地來往着祝賀的親朋好友朝中大員,可孫策卻只是待在阮家二少的書房裏,喝着茶,聊着天。
——但也只是那天而已。
隔天孫策再次到來的時候,阮家公子仍舊是改吵的吵改争的争該扔的扔。
此後的半年歲月,孫少将軍每日上朝之後總是回府換去一身官府,仍舊一襲白衣地靠在阮文人的書房前,非要待上起碼一個時辰方才離去。
沒去喬家提親,也沒接過一位媒人進府。
他只是每日都來這府裏坐一坐,有時帶來了聖上禦賜的文房四寶,有時帶來了翡翠樓上好的女兒紅,有時帶來了不知哪裏買來的玉佩。
而本是纨绔不化的混世小魔王卻再也不上青樓不上花坊,偶爾同一群狐朋狗友出去酒樓喝喝酒,要不便陪着母親或者阿姐前往雲安寺上香拜佛,每日下朝的時間與孫策鬥鬥嘴聊聊天,其餘的閑暇時間,阮家二少只是看書提筆,一心一意地準備着三年後的科舉。
這般平平淡淡而又充實地過了半年,阮老夫人感嘆了半年的老天開眼浪子回頭,阮家大小姐也萬分滿意地定了一門親事,連孫家二少都娶了妻,孫家大少卻孤身一人,在皚皚白雪覆蓋了京城的冬季,身着銀白铠甲,身騎白馬,領着十萬将士自城門而出,趕向遙不可及的邊關。
(十)
孫策出征的那一天,阿賢記得分外清楚。
那一天的雪并不大,只是堪堪覆蓋了整個京城。自家少爺當晚夜宿雲安寺,與淨愚大師講了徹夜的學問與佛法。
第二天清早,藍衣公子透過窗子看了一眼緩緩飄落的飛雪,摘下了自己自小戴到大的平安金鎖遞給自家的書童。
他看着窗外,低聲說道:“幫我交給他吧。讓他……保重。”
“少爺您不去送送?”阿賢沒有立刻結果平安鎖。
“反正他會回來的。我才不想哭哭啼啼地道別呢。”他轉過頭,将平安鎖塞到阿賢的手裏,“交給他吧。”
阿賢看了眼手中的平安鎖,欲言又止。
“去吧。”看着窗外的藍衣公子再度開口。
阿賢終是轉身走出了房門,策馬趕往京城西面的城門。
十萬大軍早已整裝待發,确實整齊地站在城門外,并沒有動身。——主帥未動,大軍不動。
孫策只是騎着白馬,立于十萬大軍之前,看着不遠處的雲寂山。白雪紛紛而下,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面前的雪地只是一片平整。
阿賢騎着馬,在平整地雪地上留下一拍連續的馬蹄印。
“孫少将軍!孫少将軍!”他朝着已然處于不遠處的孫策喊道。
白雪紛紛而下,有些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只能看到身着銀色铠甲的少将軍策馬趕向他,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待到近了,阿賢拉住缰繩停了下來。他與孫策下了馬,走到對方的面前。
白雪上頃刻間留下了他們的腳印。
阿賢看着孫策,孫家大少此刻的眼神中滿是失望與疑惑,“那家夥呢?”
他從懷中掏出阮文人早晨摘下的平安鎖遞了過去,“少爺給您的,他讓您保重。”
身着銀白铠甲的少年将軍遲疑了一下,方才接過被阿賢之前揣在懷中尚有餘溫的平安鎖。他低着頭,看着平安鎖,不知道在想什麽。
“您務必保重。”阿賢見着這樣的孫家大少,終是開口多說了一句,“少爺他說,不喜歡離開哭哭啼啼的,所以才沒來。他不是不來。”
孫策的眼中恢複了些許笑意,他當着阿賢的面戴上了平安鎖,将這件阮家二少托人送來的寄托小心翼翼地塞進了铠甲裏面。
他說:“多謝!請替我轉告他……我會保重的!”
随即轉身上馬,頭也不回地騎回了大軍跟前。
阿賢并沒有馬上離開。
他見着大軍漸漸啓程,看似無數的兵士總他的眼前走過,早已将雪地踩得無比淩亂。待到陽光毫無阻攔地打到了白皚皚的雪地之上,前方早已不見了大軍的蹤影,他方才上馬,趕回了雲安寺。
回到禪房的時候,阮文人依舊坐在蒲團上,透過窗子看着窗外的皚皚白雪。
阿賢走到他的面前,“少爺,東西孫少将軍已經帶走了。他說他會保重的。”
聞言,阮文人微微眯了眯眼,似是要仔細打量着窗外的白雪。他足足眯着眼睛看了一刻鐘,方才站了起來。
“走吧,下山。”他說。
阿賢跟在他的身後,沒有多說什麽。
回府的途中,沿路踩過大軍走過還未被白雪完全掩埋的車轍、馬蹄與腳印,阮文人只是掀開馬車的簾帳,伸出頭,看着入目所及的景色,時而眉頭緊皺,時而微微一笑,不知在想着什麽。
阿賢也沒有打擾自己少爺的沉思,只是安靜地趕着馬車。
之後的日子,盡管少了每日比來搗亂的孫少将軍,阮文人的生活過的卻也正常而又充實。
自京城到邊關一來一回便需兩月有餘,大軍出發後的一個月阮府每隔幾天便收到來自不同地點的信件,只是每一封都比上一封來的時間間隔要長。
寄信的人已然走的越來越遠。
知道後來,信件唯有每隔兩個月方有一封。阮家二少總是自己開了信封,當日便親自寫了一封托人寄回去。
如此這般地度過了兩個春秋,早已出閣的阮家大小姐生了個大胖小子,時不時地帶着剛出生的兒子回府探望已然卧病在床的阮老夫人。
隔年清明過後,三年一度的科舉開始,京城再次聚集了各地彙集而來的武夫學子。待到榜單高懸,世族的纨绔子弟們方才發現昔日最為纨绔不化的阮家三少竟是中了解元。
雖不是狀元,卻足以震撼整個京城。
封官的聖旨到了阮府,宣讀的公公不住地抓着阮文人的手賀喜,道是阮家果真不愧是京城有名的書香門第,他日阮解元必能如同阮老丞相一般高風亮節名留青史。
但接着聖旨的阮解元卻沒有半分開懷,反倒是眉頭緊鎖,眼神中凝着回不去的憂慮。
本是每隔兩個月自邊關而來的信件,已然三個月斷了音訊。
(十一)
阮老夫人撐過了一年的冬天,終是沒能撐過第二年的冬天。
阮家二少金榜題名奪得解元還未半年,阮府便挂起了一片白綢,阖府上下一片缟素。
此時此刻的阮府,唯獨剩下了一個阮文人,本就冷清的阮府越發冷清了起來。
因着阮老夫人離世,阮家二少得了三年的批假守孝。
本來的藍衣變成了一襲白衣,連着束發的發帶也只剩下了白色。府裏的下人遣散了許多,将偌大的阮府襯得越發孤寂。
而此刻已然當家的阮家公子卻依舊固執地寫着信,不斷地寄往邊關。
邊關卻近乎一年沒了孫少将軍的音訊。
他卻仍舊堅持着。從未放棄。
每當阮府一片靜寂,安靜的令人害怕時,阿賢總是會問着自家少爺:“少爺後悔過當初沒有親自去送孫少将軍嗎?”
回答總是一成不變的。
——怎麽可能。不就是沒送他麽,他又不是不回來,我何必在十萬大軍面前哭哭啼啼的。
——為何要後悔沒去送他?我只要在他回來的時候第一個去接他就行了。
于是阮家少爺就這樣有渡過了一年毫無波瀾的生活。
四年多前趕往邊關的十萬大軍終是回了京城,歸家的名單上卻只寫了堪堪五萬多個名字。
阮家二少卻沒有仍和觀看歸家名冊的打算。
他只是在三月初九那一天,站在軍士歸來的南側城門口,看着一個又一個征戰沙場的鐵血男兒走進城門,看着一個又一個京城的百姓滿面春光地接走在外多年的兒子,看着日暮漸漸西垂,看着城門緊緊地合上。
“少爺……”
“不可能的!他可是帶兵的将領,怎麽可能就這麽……”他喃喃自語着,勸說着自己不能相信此刻的猜想。
但本該每兩個月到達的信件早已斷了音訊。
“我去查查名冊——”
“不用。”他組織了書童的打算,轉身上馬回了阮府。
兵士歸來的第二日,孫府挂起了白綢。
而阮文人就待在阮府裏,聽着自家書童緩慢地告知着殘酷的事實,他看着書房的窗子,眼中漸漸失去的焦距。
知道消息的第三日,阮文人筆直地跪在了孫府的府門之外,阿賢毫不猶豫地跪下,陪着自己伺候了十年的少爺。
足足跪了一夜,隔日的清晨,孫府的管家方才抱着孫家大少的骨灰盒,身後的小厮捧着一件早已千瘡百孔的戰袍,戰袍上擺着光澤不再的平安鎖。
他們講東西輕輕地放在了雪地之上,“您起來吧。這東西留着……二少爺也容不得,不如您拿了去。”
阿賢艱難地扶起自家的少爺,與自家少爺一同拿着那人留下的三樣物件,慢慢地走回了與孫府僅僅隔了幾條街的阮府。
随後的日子裏,阿賢眼睜睜地見着阮文人再次變得沉默,再次變得安靜,變得如同八年前那個把自己蒙在房裏的阮文人一般,毫無辦法。阮老夫人已然離世,阮大小姐兒孫滿堂,本來該是繼續擔着撐起阮家衆人的阮二少此刻卻絲毫沒了牽挂。
阮大小姐連着勸了一個月,脖子上戴着平安鎖的阮二少卻仍是不為所動。
然而八年的歲月逝去,再也沒有第二個孫家大少翻過阮家的牆,找着阮家二少的卧房走進去。
阮大小姐無計可施,終是上了雲寂山,請來了善在人世的淨愚大師。
淨愚大師造訪阮府的一個月後,阮文人遣散了府裏所有的下人,同時也給阿賢與王伯留了一大筆的銀子。
“辭官的奏折我已經遞上去了,從此京城再也沒有阮二少這號人物了,王伯,阿賢,你們走吧。”他将銀子遞給面前兩位最為親近的仆人。
王伯沒有推脫,收下了銀子。
阿賢卻把伸出來的手放了回去,“少爺,我不要銀子,我跟着您吧。”
眼中已然有了光彩的阮文人輕輕地搖了搖頭,“莫要跟着我,往後的日子,阮文人會身在何方還未可知,又怎麽能帶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