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賞盡高山見流水

雲娘喜歡趙妙柔随和爽朗,趙妙柔也喜歡雲娘機智博聞,二人迅速熟識起來。雖說陪侍公主讀書,但妙在公主的課業十分輕省,只需上半天書房,女先生教授一些《論語》《詩經》《禮記》《孝經》《女誡》等較為淺顯的書籍,再者每天習一篇大字即可,倒也頗為輕松。

宮中多閑暇,雲娘每日便是看看雜書,做做活計,或者在後苑閑逛,再不然和趙妙柔一起,鼓搗一些新鮮吃食,或炮制一些稀奇的香料,日子過得倒也還算平靜。

夜深人靜時,雲娘坐在廊庑下,看月亮每日或增或減的變化一點,走了一個輪回,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多日沒回家了,往昔秦州的歲月,仿佛隔世。不知道爹爹和娘娘怎麽樣了,想提筆寫一封家書,卻不知從何寫起,又如何送出。

能夠這樣寂又安然的打發時日,也許對于少年入宮的自己來說,已經算是幸事了吧。

這日是寒食節,宮中早就準備好車馬前往奉先寺、道者院兩處,祭祀各宮嫔的墳墓,到日暮才返程。因宮中禁火五日,雲娘早就提前準備了青精飯,采下烏飯樹葉洗淨,舂爛加少許浸泡米,待米呈墨綠色撈出略晾;再将青汁入鍋煮沸,投米下鍋煮飯,熟後飯色青綠,氣味清香。又預備了一些鴨蛋、燒雞和乳餅,如此也就不用操心這幾天的吃食了。

趙妙柔祭祀回來後,對青精飯贊不絕口“這味道清爽不甜膩。寒食節天天喝冷粥,吃馓子冷肉,真真要膩死人。”又眨眼笑道:“多日未見大哥,他越發變成書呆子了,天天在殿中和相公們講求學問,連飯都顧不上吃。前幾日就連爹爹都看不下去,派王內侍去阻止。這幾日寒食,估計他更顧不上吃飯了。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他,把你做的青精飯帶上些,督促他好好用餐。”

雲娘卻本不想去,但對這位未來的宋神宗難免有些好奇,正猶豫着,早被趙妙柔拉起手,匆匆來到了趙顼居住的慶寧宮。

慶寧宮在內宮東南側,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所在。內侍李舜舉迎上來陪笑道:“公主開得不巧,大王正與人談事情呢。”

二人發現正殿內似乎有人正在與趙顼說話,趙妙柔掩口笑道:“我猜得果然不錯,韓相公現在還沒走呢。”一面拉着雲娘從側殿進入,走到屏風後閃避。

雲娘根據前世學來的歷史知識推斷,此人應該是韓維,做過穎王府的記室參軍,算是趙顼的老朋友了。

卻聽趙顼問道:“昨日爹爹為各項冗費發愁,如今北遼隐患未除,西夏日漸成勢,繳納歲幣已增至50萬兩。國家財力困窮,兵士疲敝。我身為人子,卻不能為君父分憂,實在慚愧。”

雲娘隔着屏風望去,趙顼頭戴青黑色幞頭,身着玉色圓領絲袍,殿閣的燈光化作細細的金粉,灑落在他的身軀上,越發顯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如此少年志氣令人動容。

卻聽韓維道:“如今積弊日深,非一朝一夕能夠改變。以軍備為例,本朝士大夫向以執兵為恥,未嘗有能騎射行陣之事,邊疆、宿衛多有奸悍無賴之人,所以一直多事。朝廷須奉行“文武合一”之教,士大夫居則習禮樂,出則從戰伐,才能解邊疆,宿衛之憂。且兵在廣不在精,募兵制雖是我朝家法,但所養之兵皆出自流民,多半是老弱怯懦,一旦有事無法指望,徒耗官費而已。軍備只是冰山一角,須知強兵先要富國,富國先要變法。當今天下之勢,已經到了非變不可的程度了。只是……”他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趙顼笑道:“持國對我可直言無隐。”

韓維沉吟一陣方道:“不瞞大王,慶歷年間先帝亦曾推出新政,澄清吏治、輕徭薄賦,厲行法治,意在富國強兵,可結果如何,夏竦污蔑富相公欲行伊霍之事,範文正公自請外出巡守,最後不了了之。如今天下弊政更甚于先帝之時,欲行變革,阻力只會更大。”

趙顼認為自己不是先帝,絕對不會像二十多年前的慶歷新政那樣,只是精準的找出了問題,卻沒有找出解決問題的方法,最後迫于各方面阻力不了了之。他是個較真的人,做事絕對不會半途而廢。但以他的身份,現在很多話并不方便說,于是笑一笑道:“變革之路本就舉步維艱。雖然如此,如何改變,願持國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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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維道:“取士之法、考績之法、整軍之法、理財之法都需要改變。臣不敢欺瞞大王,臣說的這些話,并不是自己的見解,乃是臣的的朋友王安石的主張。”

雲娘看到趙顼眼神一亮:“可是那個曾經給先帝上言事書得王介甫?”

“正是此人,坊間都說,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令致,生民鹹備其澤。臣以為,此話不算言過其實。”

趙顼笑道:“介甫的言事書我看過,極有真知灼見。只是我也聽說,先帝在位時曾邀請大臣到宮中賞花釣魚,介甫把擺在面前的魚餌當作小食全部吃光。先帝認為:偶爾誤食一粒魚餌到情有可原,發現味道不對就會停止使用,可介甫卻知錯不改,把魚餌全部都吃光,這完全有悖常情。這種人奸詐虛僞,不能委以重任,持國以為如何?”

韓維大笑:“我與介甫相交多年,深知他的性情。介甫素有大志,對衣服飲食毫不在意。吃飯時食不知味,只吃離他最近的那一盤。衣服髒了也不換,澡也是常年不洗,還是臣看不下去,邀請介甫每月到寺院談詩書,一起洗澡,趁機把他的髒衣服換成新的,介甫才算稍微幹淨了。他就是這脾氣,并非是奸詐虛僞。”

趙顼亦大笑:‘想不到介甫竟是這樣的人。昔有王猛扪虱談兵,如今介甫也不遑多讓了。這樣說來,竟是先帝錯看了他。”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極熱鬧,很久才散,趙妙柔等得極不耐煩,好不容易熬到韓維去了,正要發聲,卻見趙顼一把拉開屏風:“出來吧,早就發現你了,我正在見人談正事,你卻如此胡鬧。”卻發現妹妹身旁還立着一位少女,不僅一愣。

趙妙柔出言解釋:“這是大娘娘請來陪我讀書富娘子,是富相公的幼女。”又撇嘴道:一開始固然是談正事,只是說到後來,還不是談人家的八卦。”

雲娘看她言語無忌,忍不住低頭一笑。她趁機偷偷打量趙顼,總覺得這人看上去十分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那裏見過。

趙顼也在細細端詳雲娘,雖不是十分豔麗,卻自有一種從容娴雅,特別是剛才那一笑,明媚盡顯,如美玉般光華,忍不住也微微發笑,但還是擺着長兄的架輕斥趙妙柔道:‘這麽晚了,你不好好做功課,又來此何事?”又向雲娘致意:“富相公身體可好?國事還需多多倚重。妙柔性子頑劣,倒是讓娘子見笑了。”

雲娘忙上前行禮,恭謹答道:“爹爹身體尚好,承蒙大王挂念。公主天性孝友,念及大王用心學業無暇用餐,特與妾一起送些吃食來。”

趙顼笑道:“說起來還真的有些餓了。”打開雲娘提着的食盒,青碧之色映入眼簾,忍不住好奇道:“這是什麽吃食,我竟從來沒見過。”

趙妙柔搶着說:“是雲娘鼓搗的新鮮玩意,叫青精飯,味道很好,大哥快嘗嘗。”

趙顼連吃了兩塊,覺得十分适口,笑對雲娘道:“這并非汴京所産,是南方的食物吧?”

雲娘點頭:“兒時随爹爹游宦江南,看蘇州的百姓在清明時節常常做這種吃食,倒是十分清爽,于是把方子學了來。”

趙顼細看那食盒,頂端抄着一首七絕:“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卧月明。”字跡卻極秀媚,不由笑道:“這是娘子寫的吧。呂洞賓的詩在這裏倒是應景。只不過衛夫人簪花小楷雖适合女子,終究少了幾分筆力。娘子閑暇時可習魏碑,上可窺漢秦舊範,下能察隋唐遺風,時間久了,自能成一家風骨。”

雲娘覺得有理,忙答應了,卻聽趙妙柔搶着道:“大哥還是不要督導雲娘練字了。現在都什麽時候了,大哥連飯都沒顧上吃。身為皇子又不必考狀元,讀起書來這麽廢寝忘食,連爹爹都擔心你的身體呢。”

趙顼笑了:“你那裏知道,我雖不用參加科舉,但這些功課比考狀元還難,非是我不愛惜身體,實在是怕歲月蹉跎,時不我予。”

趙妙柔撇撇嘴道:“知道大哥用功。只是好歹注意一些,別又像上次那樣,連續三五天不吃午飯最後胃疼,到時候拉下功課不說,受罪的還是自己。”

雲娘暗中感嘆:宋神宗放在後世,應該是老師最喜歡的好學生類型,而且還是位細節控。

作者有話要說:  1.《東京夢華錄》記載清明節那天“禁中出車馬,詣奉先寺道者院祀諸宮人墳,莫非金裝绀阛,錦額珠簾,繡扇雙遮,紗籠前導。”

2.韓維的那段話出自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不過仁宗施行慶歷新政已然受傷了,對這一套并不感冒。

3.王安石早年任京官時,與韓維韓绛兄弟交好。韓維做過穎王府記室參軍,與神宗談講時事時,往往陳說友人王安石的主張,所以神宗自少年時代起,便對王安石就很好好感。《續資治通鑒長編》載:“穎王性謙虛,禮眷宮僚,遇維尤厚,每事咨訪,維悉心以對,至于起拜、進止緩急皆陳其節。”

4.其實在治平末年和熙寧初年,變法是朝中有識之士的共識,只不過後來王安石變法的很多主張實在太

有個性了,所以他早年的一些朋友漸漸跟他分道揚镳。保甲法推出後,韓維是堅決反對的,韓绛倒是一直是王安石的得力助手,可惜到最後也離開他了。

5.《宋史》載宋神宗“天性好學,請問至日晏忘食,英宗常遣內侍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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