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廈如傾要棟梁
福寧殿內,五更鼓剛剛敲過,內監像往常一樣過來叫起,宋英宗趙曙昨夜失眠,今早頭部隐隐做痛,本想免了今日的常朝,但昨日已免過一次,今日若再免,禦史臺必定要上劄子,趙曙嘆了口氣,只得默默由內監伺候更衣洗漱。
趙曙幼年時被無子的仁宗接入宮中撫養,賜名趙宗時。仁宗一直都渴望自己能有親生兒子繼承皇位,無奈新生的皇子連連夭折,活下來的都是女兒,直到去世前一年,才徹底絕了念想,立趙曙為皇太子。
這天下至尊之位居然落在自己頭上,趙曙一開始自然欣喜。只是做了兩年的皇帝,才發現這真是天下最苦的差事。國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即使貴為天子,一舉一動都需要受到監視制約,不能任性妄為。本想等仁宗安葬後,給生父掙個名份,誰知韓琦草诏交兩制以上官員讨論,居然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侍禦史呂誨、範純仁、司馬光、呂大防帶頭,百官附議,力主稱仁宗為皇考,生父濮王為皇伯,把韓琦為首的宰執罵得灰頭土臉,也只好暫時偃旗息鼓。親生父親只能稱伯父,趙曙內心的郁悶難以形容。
濮議之事關乎名教也就罷了。翰林學士王疇,文采斐然,口齒伶俐,趙曙與他一見如故,本想任命為樞密副使,傳令知制诏錢公輔草诏,誰知他竟然将詞頭封還,趙曙氣急将錢公輔貶官,不料這個詞頭發下去,又被另一位知制诏祖無擇封還了。趙曙這回勃然大怒,把韓琦叫來,本想給這兩人重重的處罰,樹立天子權威。誰知韓琦苦苦以祖制相勸,最後也不過将錢公輔貶去滁州當團練副使,将祖無擇罰銅30斤,還做他的翰林學士兼知制诏,而王疇升官的事,最終還是不了了之。天子做成這樣,也算是相當窩囊了。
這時候,趙曙開始深深佩服仁宗的好脾氣了。先溫成皇後的伯父張堯佐想做宣威使,結果包拯帶領言官反對,宣威使沒做成,仁宗還被濺了一臉唾沫星子。大臣變本加厲把手伸到內廷,便是親信進獻了兩名美女,王素也要進谏,仁宗雖然百般不願,最後也只能揮淚割愛,每人賞300貫錢遣散。趙曙自問沒有仁宗唾面自幹的涵養,在朝野中的聲望不如仁宗,也是自然的了。
趙曙坐轎來到垂拱殿視朝,此時天剛蒙蒙亮,多日睡眠不足讓他感覺胸口憋悶,渾身不适,最難受的是,頭暈眩得厲害,生出一種不知何處可以着力的虛浮之感。但偏偏思路卻異常清晰,能清清楚楚的聽到大臣們在殿下的争執,“臣”如何如何?“陛下”如何如何?“成法”如何如何,越發覺頭痛欲裂,快要支撐不住了。
趙曙只是覺得茫然,每一念及自己的責任,他總不免歸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易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對于他來說,光是每日晨起視朝,便是一項不折不扣的苦刑。特別是那些軍報,北遼未平,西夏又起,域內未弭,南蠻又至。加上立朝百年,積弊漸深,冗官冗兵難以裁撤,財政入不敷出,這些都仿佛一塊塊大石壓在胸口,令人喘不過氣來。他相信換了任何一個皇帝,都會像他一樣,以處理這些紛雜的政事為苦,要不自己的祖父真宗,怎麽會将常朝改為五日一次,便是那些常參官,也經常裝病請假呢。
殿下歐陽修、韓琦、富弼等人還在為河北路救災事宜讨論不休。趙曙擺手制止朝臣的争論,忽然跳躍式問到:“如今天下金谷幾何?”
韓琦楞了一下答道:“據臣了解。目前每年財政收入為一萬一千六百十三萬八千四百缗,總支出為一萬二千三十四萬三千一百缗。已是入不敷出了,應當設法裁救。”
趙曙嘆氣道:“朕知道,冗兵之費,備于昔時。前日據司馬相公上劄子說,如今我朝兵士已過百萬,徒耗帑廪,朕欲加裁減,卿等以為何如?”
歐陽修忙道:“臣以為不可,如今西夏勢大,邊臣廣為守備,陛下要裁減兵士,臣恐無以威懾西夏,徒增隐患。”
韓琦立刻附和:“軍備關乎國本,永叔所言甚是,陛下不可不聽。”
趙曙無奈道:“那麽,冗官總可以裁撤一批吧,如今三省、六曹、二十四司,正官非別敕不治本司事,很多都是挂名的空職,實在是沒有必要。”
韓琦又道:“陛下,朝廷是該澄汰冗雜,節省開支。只是□□皇帝創基,事為之防,曲為之制,紀律已定,物有其常,官制改革,還需慎重行之。”
在一旁一直不出聲的富弼開言道:“陛下可先下诏延長各品級官員的轉遷年限,緩解當下的財政壓力。然後再勤考核,明賞罰,徐徐圖之。”
趙曙颔首:“富卿所言甚是,如今朝廷積弊甚深,依富卿看,還該如何裁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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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弼沉默片刻才道:“恐需以漸厘革。”言罷無聲的嘆了口氣。
趙曙覺得更加煩悶,“那就照富卿的意思,讓祖無擇草诏吧。”揮手手散了今日的常朝。
下朝後,歐陽修叫住富弼“陛下并非沒有求治之心,今日更是殷殷垂問,對彥國寄予厚望,彥國為何出言搪塞?”
富弼反問歐陽修:“永叔又何以不出一策呢?”
歐陽修嘆了一口氣:“實不相瞞,先帝之時,彥國與希文上《答手诏條陳十事疏》,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均公田、厚農桑、修武備、減徭役、覃恩信、重命令,力更天下弊事,修雖不才,亦參與其中,積極奔走。結果如何,被小人構陷,以為我私結朋黨,意圖不軌,甚至有人還拿我的私事做文章,最終被貶至滁州。此後這麽多年宦海沉浮,早就冷了裁救時弊的心腸。便是希文還有閣下,也都無一不被貶斥,幾經周折才重返朝中。想來本朝家法,總以清淨無為,恪守祖宗成憲為要,我已近花甲之年,鬓發皆白,離入土也不遠,實在無心也無力了。”
富弼亦嘆道:“國家事如今更加難為。我打個比方。如今的天下,就好像一艘航行的巨船,在風雨飄搖中苦苦支撐,其實內裏已經朽壞了。目前我們能做的,也不過是仔細整葺,慢慢修補,以待來日而已。如若突然抽梁換柱,改弦更張,恐怕這艘舊船,立時就要倒下沉入水底,到時候玉石俱焚,後悔就來不及了。”
歐陽修驚道:“彥國竟如此悲觀了嗎?”
富弼笑道:“我年富力強的時光,都是在與契丹西夏周旋,如今早已心力焦瘁。永叔,我說句不知輕重的話,江山代有人才出,你我皆垂垂老矣,該騰出位子給新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看文的小可愛請稍微冒個泡吧。其實這篇文是我的白月光,n年前就有這個想法,也曾幻想過各種情節,但一直拖延到今天,才算真正付諸實踐,為愛發電的感覺不錯,嘿嘿。